我造物故我在
2018-08-15李伯聪,田宗伟,王芳丽
李伯聪教授在“哲学家与工程师的对话”中的演讲报告
(本刊记者田宗伟、王芳丽根据录音整理)
李伯聪中国科学院大学资深教授
各位工程师,各位学员:
大家好!
在座各位的职业和“社会角色”是工程师,我的职业和“社会角色”是教师。工程师、教师和科学家是三种不同的社会角色。
相比较而言,对于教师和科学家这两类职业和社会角色的性质和特点,无论是“社会舆论”还是“角色本人”都有比较明确的“角色认知”和“自我认知”。可是,许多人——包括“舆论界”的许多人和许多工程师“本人”——往往对于工程师的职业和角色性质就认识比较模糊了。
“社会角色”是社会学概念。在认识工程师的社会功能和社会特征时,我们不但应该从社会学角度分析和认识,而且应该从哲学角度分析和认识。
工程师和科学家是两种不同的社会角色
冯·卡门有一个很著名的观点:“科学家发现已经存在的世界,工程师创造从未存在的世界。”这就告诉我们,虽然有些人往往把工程师和科学家混为一谈,但工程师和科学家实在是两类不同的社会角色。
科学家的任务是认识世界,科学家研究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科学家从事科学活动的成果是“写作”了科学论文、科学著作,提出了科学理论。工程活动的本质是改变世界,是发展生产力。工程活动的“根本成果”不是“论文”而是直接的物质财富本身。例如,三峡建设工程的成果就是物质性的大坝、电站和水库。具体的工程活动有工地,有工期,具有当时当地性。每一座大坝的成败得失都与其自身的“当时当地性”密切相关。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我造物故我在”,这是工程哲学的基本箴言。
如果从工程哲学观点看,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有巢氏、神农氏就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工程师”,而古希腊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也反映了工程活动才是人性的本质所在。可是,自古希腊和古代中国的哲学创立以来,两千多年来一直都存在着哲学家轻视工程活动的状况。由于多种原因,古代的工匠未能把自身的认识上升到哲学水平,近现代的工程师往往也不关心哲学,这就形成了哲学工作者和工程师互相疏离、互不关心的状况。
作为对比,应该注意: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关系一直是非常密切的。
随着现代工程的发展,工程界和哲学界开始重新认识工程和哲学的关系。21世纪以来出现的一个重要的新趋势,就是哲学家和工程师相互学习、共同研究工程哲学的新趋势。
科学家、工程师和教师都需要有哲学思维。科学家在科研活动中主要运用科学思维,工程师在工程活动中主要运用工程思维,教师在教学活动中主要运用教育思维。
工程思维和科学思维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二者既有密切联系,同时又有根本区别。
长期以来,全世界的哲学家大都是不关心工程的,咱中国的孔子,古希腊的柏拉图,都是不关心工程活动的。在21世纪之初,哲学家面向工程,工程师反思工程,哲学家和工程师相互学习,相互合作,工程哲学也就应运而生了。
工程哲学是改变世界的哲学
在座各位是工程师。工程师为什么要学习哲学呢?我想,学习哲学首先就要认识自己,认识工程,认识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
应该怎样认识工程师的社会作用和工程师在社会中的地位呢?我想,可以用一句工程哲学的箴言回答,那就是“我造物故我在”。
工程师是干什么的?造物。
“我造物故我在”这个工程哲学箴言的涵义与笛卡尔的哲学箴言“我思故我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思故我在”的涵义实际上就是强调“人在本质上是思维的主体”,而“我造物我在”的涵义却强调“人在本质上是造物(创造各种各样的人工物)的主体”。大家知道马克思有一句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就刻在马克思的墓碑上。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以往的哲学家重视认识世界,而不太重视改变世界。而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就是强调改变世界。从这个角度来看,工程哲学显然属于马克思所说的改变世界的哲学。所谓改变世界,首先就是改变外部的自然界,这就是造物活动,生产活动。改变世界的活动包括改变自然,改变社会。今天我们主要谈改变自然,这是一种造物的活动。谁来造物?这就出现了造物主的概念。
大家知道,基督教认为上帝是造物主。我们不信基督教。谁是“造物主”呢?从马克思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干工程的人——包括工程师、工人、工程管理者、工程投资者在内的 “工程共同体”——就是造物主,是物质财富——大坝、房屋、铁路、飞机、计算机、手机等等——的创造者。
造物和用物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造物故我”这个箴言的完整含义中包括着“我造物故我在”和“我用物故我在”这两个含义。
基督教讲上帝是造物主,世界是他创造出来的,但上帝只造物而不用物。而人类——包括工程师——作为造物主却必须既造物又用物。我们造物的目的是为了用物。造房子是为了住,建设三峡工程是为了防洪、发电和改善航运以及生态供水。
另外,上帝的造物是一次性活动,上帝创造了世界之后,他就没事了。但是人类的造物活动是要不断地造物,不断地用物。人类必须不断进行造物活动和用物活动。人类是有生有死的,人类造出来的所有的人工物——房屋、机器、水坝、电机等——也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像人一样是有生有死的。
科学关心的是普遍的真理,而不关心个别对象的状况。而作为造物活动的工程却必须考虑造物活动的“全寿命周期”。工程活动所造之物不是“自古就天然存在的”,也不是“今后永远继续存在”的,这就形成了工程的全寿命周期——从最初的规划、设计到建设施工、运行、维护再到最后的退役。正像人有从生到死的寿命周期一样,工程人工物—— 大坝、飞机、手机、电厂等——也有自身的寿命周期。
过去我们讲工程常常讲的是工程的建设。事实上建设阶段结束之后,就进入更为漫长的工程运行阶段。运行就是用物,像三峡工程,现在已进入了工程的运行阶段。工程运行,会出现很多新的问题,也有规律性的东西。任何工程都有一个全寿命周期。因此我想,在用物过程中,我们要重视工程运行阶段的意义和规律。我们现在正在加深这方面的认识。
现代人生活在人工物的世界中,重视工程运行阶段的意义和规律有其特别重要的意义。
工程是器,器中蕴道道器合一,道在器中
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中,有两类东西。一类是天然存在 的,例 如江河、石头、空气等等;另外一类是人工创造的,例如房屋、电灯、计算机等等。所谓“器”就是人为的创造物。
在中国传统哲学理论中,道器关系是一个大问题。
《易传》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由于多种原因,许多哲学家在认识道器关系时,都重视道而轻视器。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北京第一次讲工程哲学时,参加会议的有三十多人,全部是批判我的。只有会议主席是支持我的,但我们两个是铁哥们儿。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我们私人关系特别好支持我呢,还是因为我的观点正确而支持我。批判我的观点中,有的我当时就可以批驳,但是有一个观点我当时无法反驳。有人批评说:工程是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哲学是道,怎么可能搞什么工程哲学?这对我是当头一棒,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工程哲学就没戏。当然,马列主义可以给一个支持,刚才讲了,马列主义认为人类不但要认识世界,还要改变世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我平时看的书多,我没想到后来我在禅宗里面找到了一个理论根据。
禅宗有个很重要的理论观点:“佛法在世间”。关于佛法,历来有两种观点,一种是佛法在世外,一种是佛法在世间。禅宗认为“佛法在世间”。
对于我们工程师来说,我们关心的不是佛法,我们关心的是哲学。哲学在哪里呢?哲学在工程之内还是在工程之外?在这个问题上,禅宗对我们有重要的启示。正像“佛法在世间”一样,我们认为“哲学在工程之中”。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中国哲学。许多哲学家认为道器关系是分离的,就是刚才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认为“道是道,器是器”,重道轻器,这是中国古代哲学中占主流的倾向。但中国哲学中也有另一种观点,主张道器合一,道在器中。
工程师学哲学的一个关键内容是要正确认识道器关系,工程哲学的一个关键内容也是要正确认识道器关系。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关键点是工程师应该记住八个字 ——“道在器中,道器合一”。现在很多电视片都在讲“大国重器”,实际上不但是讲器,也是在讲道。“大国重器”就是讲道器合一的力量。
我们工程师要用“道器合一,道在器中”的思想武装起来。要认识到,离开了器就没有道,工程的厉害,就厉害在道器合一,道在器中。
别把工程师的功劳安放到科学家头上
工程师需要有工程思维。
工程思维、科学思维、艺术思维是三种不同的思维方式。科学家、艺术家、工程师是三种不同的职业和社会角色,各有自身的社会功能。可是,现在的传媒和社会舆论中常常把工程师的功劳安放在科学家的头上。这里的一个典型事例就是应该如何认识航天领域的成就。我们看到,许多传媒都说航天是科学成就,不但中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我们要问:中国航天是科学领域的成就吗?不是。不用我再多解释了,航天是什么成就?是工程成就。许多人把工程和科学搞混了,不但中国这样,美国也是这样。
工程师需要有工程思维。工程活动不是自然过程,自然过程是没有思维的,工程活动必然有人的思维渗透其中。现在我想说的是,工程思维的过程和科学思维过程是不一样的,当然和艺术家的思维方式也不一样。我在前面引用的冯·卡门的那个观点是所有的工程师都必须牢记在心的观点。科学家主要是“反映”已经存在的世界,而工程师是创造未来的世界,创造一个原先不存在的世界。像咱们造的三峡大坝,造的时候是不存在的,而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的时候,万有引力定律是已经存在的。从这点来说,真正有创造能力的是工程师,而不是科学家。小说家呢,他们虚构一个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存在的世界。《红楼梦》也是创造出来的,但我更愿意用一个词:虚构。科学思维具有“反映性”特征,要反映客观世界;工程思维具有设计性和实践性特征;艺术思维具有虚构性特征。艺术思维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不接受实践检验。一 句话,他写个《红楼梦》,或者写个孙悟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你不能要求把林黛玉和孙悟空找出来。但是工程师,当他设计三峡工程的时候,三峡工程是不存在的,但是和《红楼梦》及小说家不同的是,过了十几年以后,别人是问你要三峡工程的,这个区别是极其深刻的区别。因此工程师有创造性,而且具有实践性,你得把它变成真的,这跟遐想、虚构就非常非常地不同。
科学思维是真理定向的,是解决科学问题的,科学问题是有答案的,一般说来这个答案是唯一的。对于科学家来说,在科学真理面前是不能够妥协的。不能说圆周率到底是多少,你说2我说8,最后咱们谈判谈判,你让一步我让一步。但是建设一个工程究竟应该如何建,就没有唯一答案,来100个设计师,就会有100个方案,这100个方案不能说哪一个就绝对好。这就牵扯到协调和权衡问题。
工程思维是造物思维,造物的目标要求和程序都是没有唯一答案的,在这个意义上,工程思维具有很强的艺术性。也许可以认为,造物思维就是要在一定的约束条件下,寻求出从当前状态到未来设计状态的可行、合理的操作程序和路径。
“中国工程院院士三峡行”的院士们在三峡船闸三闸首听取中国三峡集团首任总经理、中国工程院院士陆佑楣关于三峡船闸开挖施工的情况介绍。 摄影/孙荣刚
工程师需要具有说服能力
过去我们强调工程师技术能力和论证能力的重要性,这个的确很重要,但今天我无意谈这方面的问题。我想说的是,今天的工程师还要具有说服能力。你是工程师,你想干点事儿,但是决策权不在你手里,你要有能力说服领导,来实现你的想法。过去我们认为只要说服领导就行,工程师有技术能力,论证一通过,领导一拍板,这事儿就定了。但现在单是能说服领导也不行了。
在这个方面,给我印象最深、刺激最大的是昆明PX项目。PX项目批准了,要上马了。可老百姓上上街,新华社一广播,昆明市长表态说“我听群众的”,下马了。过去我们工程师只需要说服领导,市长书记说“我听专家的”,你是专家,那就听你的,因此过去我们认为说服领导的能力很重要。现在领导说“我听群众的”。所以,工程师还需要有一种新的能力,就是说服群众。我想我们三峡的工程师也是这样,就是我们对三峡工程的很多认识如何也让群众认同。对于许多工程师来说,工程的公众认知成为了一个新问题。
最后我还想说一个问题,过去常常将工程人才和科学人才混为一谈,把工程能力和科学能力混为一谈。在座各位都是工程人才,特别要求的是工程能力。
科学人才和工程人才是两类不同的人才,有不同的成才标准,有不同的成长道路,有不同的成长规律。过去我们的问题是把工程师当成了科学家,要求要发个论文什么的。现在我们要按照工程师的成长规律培养工程人才。工程人才的成长道路包括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大学阶段,第二个阶段就到了工作岗位。新时代,要求有新型工程师,要求工程师有新能力。而对于工程能力而言,必须要强调不但要有个人能力,还要有团体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