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与尊严

在我们文化的概念谱系里，有面子，没尊严。面子好像跟尊严有关，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讲究面子，是国人标志性的特色。这一点，曾经令来华的老外，十分好奇。但究竟什么是面子，老外探究了好久，也不得要领。

什么是面子？真的不好说。请客人来得多，是有面子；人家请你，也是有面子；人家求你办事，叫有面子；求人办事，人家答应帮忙，也是有面子。豪华演唱会，上万元的门票，你买得起，叫有面子；如果不用买，人家白送给你，那更叫有面子。面子的背后，是实力、地位、财富和权力。当然，在熟人社会，也会有一点点会做人的因素。嘴甜，会来事，也会给你的面子加分，增加面子里的“面值”。

所有能增加一个人面值的因素里，最重要的，其实还是权力或者说权势。在权势背景里，遵纪守法不叫有面子，敢于违规，而且违规了还能不受惩罚，才叫有面子。小时候在东北，最有面子的事情，是杀了人，却可以逍遥法外；把一个大工程弄砸了，钱造光了，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能做到这个份上，才是最有面子的大牛人。

一般来讲，你有面子，人家才会给你面子。同样是面子，里面的面值是不一样的，可以分出好些档次。开车违规，交警抓住了要罚款，你找人，那人一个电话，交警给你放行，算是有面子。如果你不用找人，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人家即给你放行了，面值显然要高一点。如果更进一步，交警看见你的车牌，明知道你违规，却默默地躲在一边，你的面子里的面值，无疑就更大。同样是违规，你找不到人，更没有让人放行的身份，仅仅碰巧那个交警是你的同学或者邻居，他看在人情的份上，放了你一马。虽然同样是放行，最后一种情况，你面子里的面值最低。也就是说，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面子就是人情。人情的份额，在面值里，占的比重其实很小。很多人办事找人，无论打官司、住院还是办执照，找人固然求的是人情，但如果不跟上金钱，人情会跟纸一样的薄。没有好处在后面跟着，没有人真的会给你面子。

说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在面子里面，无论是有面子还是给面子，都没有尊严这回事。事实上，连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尊重，这里面都不多。出于尊重一个人而给他面子的事儿，当然不会完全没有，但给面子，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有面子，或者对方的家人亲友有面子。好些特别有面子的人，他们的面子，往往要靠贬损人家的尊严来实现。有权的大佬，往往可以随意辱骂自己的下屬。有的时候，领导对下属越是客气，这个下属就越是不得重用；如果见面非打即骂，一骂就骂成三孙子，对方反倒是自己人。不打不骂不升官的古代官场逻辑，一直都好使。被骂成狗的下属，自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尊严。在这个场景下，被骂、被侮辱才是有面子。

尊严、尊重，也许不是外来语，但在国人固有的词典里，却基本上没有地位。学会互相尊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摘自“张鸣微信公众号”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