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声援坏人?
2018-08-14石勇
石勇
著名哲学家赵汀阳写过一本书《坏世界研究》,在这里我给他打个广告。他有一句名言说:“马基雅维利只是在教人学坏,而我则尝试指出如何对付一个坏世界。”
赵老师探讨的是在制度上如何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至少不变坏。坏世界的存在,当然是有很多坏人,或这样一个世界会批量生产很多坏人,而且他们在一个社会中能量还不小。虽然主流是好的,但鉴于坏人的巨大破坏力,我们也得拿正眼看一下他们,认认真真对待。
马基雅维利确实有教人学坏的嫌疑—主要是教高级坏人变得更坏。但我要说,一个或一群人变坏,其实并不用教唆家刻意去教,而是自有其逻辑的。此逻辑一是人心,即个人的心理逻辑层面;二是社会,即社会运作逻辑层面。但我在这篇文章里,限于篇幅,主要是从人心层面来揭示。
什么是坏人?描述一下就是那些出卖、扼杀自我,丧失良知,践踏人性干坏事的人。这里的四个指标是:或者出卖、扼杀了自我;或者丧失了良知;或者践踏了人性;或者兼而有两个以上;以及干了坏事。相当于既有主观恶性,又有客观恶行。至于没有主观恶意,却在意外或不可控的情况下有客观恶行的,是不是坏人?从后果上来说应该也是。但我在这里不把他们作为研究的对象。
出卖、扼杀真自我
古往今来, “坏人”的内涵相当丰富,因为他们作恶时显得特别有创意,远不像好人行善时就那么几件典型案例,比如同情弱者,捍卫公正,知恩图报,挺身而出,待人友善。就像中国封建社会时,人性有多扭曲变态,酷刑就有多残忍和花样繁多。但在好人的行为中,创造性上实在乏善可陈。
以我们所熟知的,可以给坏人列一个简易清单:作奸犯科,贪污腐败,杀人越货,敲诈勒索,猥亵强奸,欺诈掠夺,欺侮弱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阴险算计,变态破坏,忽悠利用,整人害人……其档次和危害有高有低,从大奸大恶到街头流氓、底层人渣,都囊括其中。当然,坏人之间也有一个鄙视链,不过那是他们内部的心理竞争。
可以看出来,不管是何种面目的坏人,无论阶层、身份、社会位置、文化程度、伤害力大小,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出卖或扼杀了真自我。这是成为坏人必然要走的第一步,也是一个人在坏人和“非坏人”的两种不同存在性质中的历史性转折。越过了这个心理障碍的关口,一个人成为坏人的历史就开始了。越不过这个心理障碍的,始终是好人的阵营。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一般讲的“自我”“出卖自我”只是一种表象知识,是在不清楚什么是“自我”的时候,用来应付基本智商的,功能在于初步理解和进行人际交流。但实际上,一个人有无数自我的内容,从性质上来说,有两个自我,一个是真自我,另一个是假自我。一个守住真自我的人,和一个被假自我夺取了心理结构话语权的人,是不同的两种人。
真自我是一个人最天然的东西,是哲学上所讲的“本真”的自己而不是社会学上所讲的“真实”的自己,符合自然、理性、逻辑、人性、道,而假自我则是在一个人内心中,自然、理性、逻辑、人性、道被社会运作逻辑和他本人破坏后,所产生的一个李鬼。真自我因为弱小退缩,或被出卖、扼杀而无法再在“自我-世界”结构中去面对这个世界,那么假自我就被生产出来取而代之。它是打入心理结构内部的特务,并成功夺取了权力。
从人心内部来说,决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指标就是看有没有出卖、扼杀真自我。只要这样干,他一定会想着或不可控制去干坏事,至少也是坏人干坏事时的心理同盟。
丧失良知,践踏人性之类,其实是出卖、扼杀真自我的评论性描述或心理逻辑的结果。所以,事实上,从人心内部来说,决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指标就是看有没有出卖、扼杀真自我。只要这样干,他一定会想着或不可控制去干坏事,至少也是坏人干坏事时的心理同盟。因为假自我正是通过破坏自然、理性、逻辑、人性、道而出场的,没有对内对外—尤其是对外—的破坏,它无法独自存活,无法继续存活。
考虑到假自我的产生,除了出卖、扼杀真自我的因素,还有一个人因为真自我弱小而在“自我-世界”结构中退缩,从而假自我乘机而上这个因素,需要区分两种人:一种是因为有心理问题而痛苦的人,另一种是心理扭曲、变态的人。
在没有走到出卖、扼杀真自我这一步的时候,一个人的真自我因为弱小而退缩(从而产生了假自我来代替),只是表明他的真自我被压抑了,并不是表明真自我已经不起作用,这个弱小的真自我,在内心深处,还是对他的行为有很强的道德约束的。所以,这些人实际上基本都是好人,对应的典型群体就是这个社会中善良弱小的人。他们只是玩了心理保护而已,其心理效应是出现诸如抑郁症、强迫症之类的心理问题,而不是出现扭曲变态和干坏事这样的心理-行为效应。
真自我弱小的人表现出了人类存在的心理处境中的一种无奈。他们非常渴望的,其实恰恰也是一个善良温暖的环境,因为这样才能疗伤,才能让他们的真自我能够生长,从弱小中变得强大,驱逐假自我。但一个人如果出卖、扼杀真自我,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那意味着一个人已经对自己下手,对自己变得残忍,事实上,一个人对别人下手、变得残忍的前提就是已经先对自己下手了。而对自己下手后,一定会对别人下手。他们通过出卖、扼杀真自我,已经很难对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道德约束。
唯一的问题只是:真自我永远杀不死,哪怕在内心的黑暗深处,也会对一个坏人进行谴责,而这点是他们所害怕的。他们的恶行,以及找出各种理由来为恶行辩护(这方面他们的心理同盟贡献甚大),一部分的功能,就是为了逃避内心的恐懼和负罪感,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当然,可恨的是,又是善良的人和一个社会来为他们的心理扭曲变态埋单。
在这里我必须说,扛着一个假自我出现在他人和世界面前,是一个人成为坏人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是充分条件,充分条件是已经出卖、扼杀了真自我。看到这一点很重要。
假自我的实力
真自我是有实力的,我就不揭示了。假自我当然同样有它的实力。我算了一下,它有六种实力。
第一种,是利用社会价值排序(简称社排)上的实力来在心理上打压,甚至伤害别人。
比如一个有钱或自认为有钱的市侩骂别人是“穷鬼”,一个素质低劣的官员称人民群众为“刁民”。还有种族歧视、文凭歧视、性别歧视、生理歧视、地域歧视等,花样繁多。像这种伤害,被伤害的人基本没有反抗能力,因为很多人都屈服于社排,而且被歧视时让他们处于弱势地位的那些标签,或者无法改变,或者一下子还消除不了。所以,这种伤害其实相当阴暗下作,而伤害者也是感到很爽的—在别人没有反抗能力时肆意伤害、释放内心扭曲的那种爽。
假自我的这种实力,当然并不仅仅是坏人在用。非坏人也在用,恐怕只有修养非常高、道德约束很高的人才不会用。它更多是需要获得心理补位,获得心理优势,或需要发泄的普通人在用,而坏人倒往往用得不多。
坏人用得多的,是以下实力。
假自我的第二种实力,攻击。
说到攻击性,我们可以脑补这样的画面:有人污蔑侮辱别人,有人杀人越货,有人横行霸道,有人在背后算计别人……这是个人层面的假自我的攻击性。还有国家层面的“超级假自我”的攻击性,比如罗马帝国四处侵略,欧洲殖民者在美洲大陆屠杀印第安人,德国和日本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
假自我的第三种实力,是心计。
像“阴险狡诈”“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城府很深”等词语,其实都是假自我在心计上的实力的颁奖词。
心计这种实力,跟假自我在社排上的位置,以及攻击性这两种实力比,已不仅仅是迭代了,而且是一种层次上的根本不同。说穿了心计这种实力跟前两种实力比,不知甩了它们多少条街。
很多人之所以变坏,看中的其实就是假自我的心计这种实力。
这么说吧,我来一个比喻,一个人通过出卖、扼杀真自我去获取利益,非常类似于他把自己阉割了进宫去当太监,以便出人头地。像明朝大太监刘瑾、魏忠贤、冯保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一个人通过出卖、扼杀真自我去获取利益,非常类似于他把自己阉割了进宫去当太监,以便出人头地。像明朝大太监刘瑾、魏忠贤、冯保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当然啦,刘公公、魏公公、冯公公这类成功人士的名额很有限。占绝对多数的太监,不过是些扫地倒夜壶的角色,是生理、心理上的残次品。他们把自己阉了,这种巨大的风险投资其实是失败的。
但我们仍然要承认,刘公公、魏公公、冯公公们确实成功了。他们无一不是玩心计的高手。
比如,冯公公冯保玩得嗨的时候,正是明朝隆庆万历年间。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呢?是顶级高手们纷纷登场的时代,像张居正、高拱就是人精中的人精。但是,冯保一个太监,居然可以和张居正平起平坐,联合把持朝政,可以把高拱整得被罢官回家,甚至差点整死,由此可见坏人的能量。
假自我的第四种实力,就是玩花样。我们说过,坏人在玩花样上相当有创造性。
这个很容易理解,假自我就是假的东西。它天生就自带撒谎、欺骗性质,为了自己存活或扩大,他就是要让你摸不着头绪,让你看不清楚他是谁,他始终要掩饰,伪装,包装自己。他不会用真实的东西给你看。而真自我因为始终是真面目示人,倒不会玩什么花样。
我们来想象一下,假如一个流氓玩花样,玩心计,一个好人不敢怠慢,就陪他玩!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假自我当然玩不过真自我。但是,他就投降了吗?
不,假自我还有第五种实力,这种实力恰恰是用来对付君子,对付真自我,对付有道德压力的善良者的。
这种实力就是耍赖。
耍赖,也是假自我从娘胎里就自带的实力,它天生就是一个无赖,从来不讲逻辑和规则,后来只是让这种实力更强大,让一个人更无耻无赖而已。
如果一个人的心理结构这个家的主人是假自我,那么,只要有利于他的心理生存和利益,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去干的,他可以突破任何底线,可以做任何坏事。
这种实力击中了好人的软肋,因为坏人并不尊重逻辑,而且不停地变换游戏规则,比如只允许他用流氓手段对付你,还不允许你用他的游戏规则回敬他—否则就说你也是坏人了嘛,而你当然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
如果用上耍赖这种实力后仍不奏功,假自我仍有第六种实力:装可怜。
这是农夫和蛇的故事。
而装可怜这种实力,也是直奔好人的软肋而去的—容易心软,有很大的道德压力。
当然,坏人之所以拥有破坏性的能量,并不仅仅是因为拥有以上的假自我实力—尤其是后五种。他们还有心理同盟,而这些心理同盟往往是以好人的面目出现。
心理同盟
如果我们对现实深有体会的话,对以下的一幕幕可能很熟悉:
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杀害了无辜的人,在舆论汹涌时,总会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呼吁对凶手“宽容”。
一个人涉嫌性侵或强奸了某个女生后,其圈子里的人,便会变相起来为他辩护。
一个心理扭曲变态的凶手“报复社会”对孩子下手后,甚至他都不是处于社会底层,都有很多人认为他是“英雄”,说他是被“社会”逼的。
……
我说的还只是人心、舆论层面为恶行找理由或变相辩护,还不包括如果他的身份特殊,可能得到的权力-利益层面的庇护。
从人心层面,总会出现这些为数不少的人,从不会去同情受害者,不会感觉到被伤害的痛苦,相反,倒是挺能体验到施害者的挣扎、无奈的,他们对施害者行为背后的心理历程似乎有天然的共鸣。
我把这些人,称之为坏人的心理同盟。
心理同盟大致指六個层面:
第一个层面:有一些共享的东西,在特定情境中可以形成一个心理共同体。比如,在“北京人”“上海人”“东北人”这样的标签下,一大帮人会感觉大家是一路的。当然,在这个标签之外,或脱离了特定情境,心理共同体就消失了。
第二个层面:有共同的情感情绪投射的地方。比如,在王宝强马蓉离婚案中,很多人都去骂马蓉。
第三个层面,有所谓共同的“三观”,在价值观念上差异不大,大家的自我容易从对方身上获得支持,有认同感。
第四个层面,在成为什么人方面,有相同的心理历程或心理逻辑,因此在“自我-世界”关系中,自我对世界的反应模式差不多。
第五个层面,属于相同的心灵气质。比如,有人在某网站去装文青,有人在另一网站去装有知识的人,他们自我感觉都很良好。也有些人就很讨厌装,在反对“装”方面志同道合。这些心灵气质让社会形成了很多亚群体,大家一看就不是一路人,搞不到一起。
总会出现这些为数不少的人,从不会去同情受害者,不会感觉到被伤害的痛苦,相反,倒是挺能体验到施害者的挣扎、无奈的,他们对施害者行为背后的心理历程似乎有天然的共鸣。
第六个层面,是相信或信仰某种意识形态,無论是政治的、宗教的还是别的东西。
坏人及其心理同盟,视程度,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层面都有。
关于这些人如何在心理上体验不到受害者的痛苦,反而体验到了施害者的挣扎,以及他们将要面临惩罚的痛苦,我在过去分析“圣母婊”时已经讲过了,在这里不再重复论证过程。结论是:他们从受害者身上看到了一直要逃避的那个真自我,他们不可能对这个让他们害怕的真自我有任何感情;而从施害者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当初用来解决心理生存问题的假自我,他们对这个假自我产生时的无奈、痛苦有切身体验。
在这个世界上,“单打独斗”更多是指社会行为,但在心理上,从来没有“单打独斗”这回事,那只是一个文学的修辞。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集团,都一定会有心理同盟—无论他们有没有利益同盟。
坏人和他们的心理同盟,其实体现了完美的分工:有人负责生产假自我,有人负责扭曲人心,有人负责作恶,有人负责辩护。而生产假自我者、负责扭曲假自我者,看上去跟负责作恶的人似乎并不相干,而负责辩护的人,看上去更不是坏人,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似乎拥有真自我光辉特质的人。那些呼吁“宽容”的人,看上去显然比那些主张运用公正原则惩罚坏人的人高尚,因为你是主张道德权利,而人家则上升到美德的高度,抢占到道德制高点了。
坏人的心理同盟,主要起到三个作用:
营造有利于坏人生产的社会氛围,比如不断地突破常识和逻辑,让一个社会是非不分;解除坏人作恶时的道德压力,比如说“都是被逼的”;当坏人伤害了好人时,给好人施加道德压力捆住好人的手脚,相当于不允许好人还手,让他们只是被伤害,比如某相声演员所说的“远离那些不明任何情况就劝你大度的人,因为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坏人的心理同盟,不一定就是坏人,可能只是心理上有相似的逻辑。但坏人本身也可以是坏人的心理同盟。
坏人之所以不断地获得再生产,是因为在社会运作逻辑上,以及人的心理逻辑上有出现、“成长”的空间和支持体系。这是一个复杂的生产机制。但尽管如此,坏人的漏洞—出卖、扼杀自我后的那种恐惧、焦虑和虚空—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代表善的力量越来越强,社会总在不断地完善对坏人的防御和惩罚机制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