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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戴安娜

2018-08-13晓寒

都市 2018年7期
关键词:戴安娜喜鹊

晓寒

喜鹊一身汗水闯进门来,一屁股墩在一张石头凳子上,不停地擦着通红的眼睛,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她的表情告诉我,戴安娜真的失踪了。

这时正是下午两点,院子里的木槿花安静地开着,远处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四周的山上长着高大的红杉,像火烧过的叶子把秋天渲染得像一幅经典的油画。

我并不相信戴安娜就这样丢了,又一次拨打了她的电话,仍然处于关机的状态。我把手机随手丢在身边的大理石桌上,希望下一秒,一首熟悉的歌会响起来,“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堕落……”随着歌声,手机屏幕上欢快地跳跃着戴安娜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渴望,我和戴安娜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我刚把手机放下,发现喜鹊在望着我,大概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这样望着我了,我才接触到她的目光,就识破了里面的全部内容。这个担任我们导游的女孩,与刚见面时的表情判若两人。三天前在火车站广场上见到她的时候,她举着一面小旗子,一脸灿烂的笑容,一边忙着分火车票,检查每个人的装备,一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说我们这一趟是一生难遇的神奇之旅,是去一个文明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大自然的奇迹随时都在等待着我们。她的语速偏快,一个个字像珠子一样从她嘴里蹦出来。对她这些煽情的说辞,我只是一笑了之,虽然我很期待这些,但到底怎么样,只有天知道,导游的嘴和奸商的嘴如出一辙,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广场上风大,扬起她一头烫得杏黄的头发,来来往往的行人侧过头看她,她就像没看见一样。现在,她变得木讷,呆滞,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

除了我和喜鹊,所有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两个趴在木栏杆上用望远镜望着浩瀚的湖面,不断地调整着角度,像在寻找着什么。一个短头发的胖女人背着个黑色背包向喜鹊走来,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焦灼和抱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脸上,到底什么时候走?不能总这样耗着吧?没有人答她的腔,喜鹊皱着眉头咕哝了一句什么,其他人在低着头玩手机。

我有些于心不忍,走到喜鹊身边,拍了下她的肩膀,还是给经理打个电话吧,他会处理的。喜鹊望了我一眼,沉思了片刻,拿起了手机。

在我的反复游说下,其他人都同意先去找人,没找到第二天一早再出发。有几个很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我沿着湖堤,独自朝着深山里走去,我希望看到戴安娜坐在一条满是落叶的溪边,静静地想着什么,然后我和她笑着走回来。清凉的风撩起我的长发,鼻子里满是树木的气息。如果不是因为戴安娜的失踪,我觉得一个人这样走一走,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我很少出来旅行,这都是因为曾一楚。曾一楚没时间旅行,他也不需要旅行,他有干不完的活。一大清早把那台别克商务车擦得油光闪亮,摆在中山公园门口等顾客,只要生意来了,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有时半夜三更听到电话在客厅里响,他会骨碌一下爬起来,哈哈,肯定是生意来了。真是生意来了,放下电话,麻利地穿好衣服,胡乱擦一把脸,喊一声,老婆,我走了哈。然后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如果是别的什么事情,不管对方是谁,他放下电话骂骂咧咧,老半天不停嘴巴。神经病,大半夜的吵死人,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说曾一楚你除了跑车还会点什么?曾一楚说,我会跑车就够了,还需要会什么?等我买了别墅宝马,你就晓得跑车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我懒得跟他多說,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天傍晚我上完课回来,路过橄榄舟旅行社门口,一个矮个子女孩在发宣传单,她塞了一张给我,对这样的单子,我平时总是接过来揉成一团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那天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瞟了一眼,很快被上面几个关键词吸引了。神秘、荒野、十人团。第二天我想都没想就办好了手续,我没跟曾一楚说,一旦说了,他准会啰唆一通,背着手腆着肚子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什么旅行,就是骗钱的玩意,到处都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我知道他心疼钱,认为花钱去旅行等于赤裸裸的败家。他平时对自己也够狠的,不抽烟,不喝酒,大热天跑车带一壶茶,连矿泉水也不舍得买一瓶。他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起来。他活得很快活,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觉得正在朝着宝马别墅的目标一步步靠近。

出发前的头天晚上我收拾东西,曾一楚问我做什么,我说去外地学习几天。我以为他接下来会问我去哪里,要去多长时间,结果我想错了,他瓮声瓮气地丢过来一句话,是学校报销吗?我嗯了一声,他像两面国里的人一样,立刻变了张脸,笑着说,学习是好事,应该去,应该去。然后他追问了一句,所有的费用都报销吧?我再没有回他的话,不是嫌他啰唆,是我没有了回话的心情。

湖水幽蓝幽蓝的,在微风下泛起细微的波纹,湖堤上也长着红杉,水桶大一棵,火红的叶子落到地上,踩上去软绵绵的。我一直走到了尽头,也没见到戴安娜的影子。

上山的路歪歪扭扭,像一条蚯蚓一样,路边的密林里,溪水在嗬嗬地响着,回声传出来,像响在地底下。暮色降了下来,看样子今天是不可能上山了。

喜鹊打电话来,手机信号不好,只有两格,听起来不流畅,但还是勉强能听清。她问我找到戴安娜了吗?我说没有。电话那头她抽咽起来,我说回来再说,然后挂了电话。

让我睡在戴安娜对面,我并不乐意,为这事心里埋怨过喜鹊。

上火车时正是黄昏,戴安娜穿一身蓝色的牛仔服仰躺着,一头黑发干干净净,拉得笔直,她长得眉清目秀,是那种讨男人喜欢的女人,但脸上的表情和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像盖着一层霜。目光含混,夹杂着太多看不懂的内容。丢在枕头边那个蓝色鳄鱼皮8848,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身价。

我把行李放好,笑着向她点了下头,她当我是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有啥了不起,说不定还是个资深小三呢。我觉得这肯定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好在我并没有和她打什么交道的意思。

火车在丘陵上奔驰,奔涌而来的,是夕阳下安静的田野、村庄和群山。天黑下来后,窗外夜色翻动,灯火一晃而过,变成橘黄的混沌的星星点点,像是一张漆黑的背景上迸出的火星。

钢铁把一拨人裹进狭窄的空间,所以说,火车上的人和火车一样,都是孤独的。夜渐渐转深,在即将进入一个停靠站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带书了吗?很好听的声音,细细柔柔地飘过来,我确定那是戴安娜。

那时我正在听一道老歌,我对这些老歌情有独钟。我教孩子们弹的是世界名曲,但我平时从不听那些曲子。我坐起来去拿包,右边的耳塞掉落下来,里面传出老狼沙哑的歌声。我在包里捣鼓了一阵,将一本黑塞的小说丢给她,那是我临走时随手塞进包里的。

我听到她翻书的声音,翻得很快,哗啦哗啦地响着,像风吹过一片阔叶林。不知是书不对她的口味,还是她压根就没有看书的心情。

照这个速度下去,一本书很快就会翻完。我希望她按这个节奏翻到最后一页,而我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希望她这样做。

她果真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把书还给我,叹息了一声。

你说这趟会好玩吗?

我说谁知道呢?

我看腻了那些人造景点,我喜欢没有人的地方,看看星星,日出,就是看一场雨也好。

我有些吃惊地望了戴安娜一眼,几乎不相信那些话是从她嘴里出来的。这几句话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发现戴安娜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她脸上的冷只是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用来抵抗生活的入侵。通常对阵的时候,这些刺往往不能对付强大的敌人,反而变成了扎伤自己的利器。

我们家算是有钱吧。戴安娜望了我一眼,语气很平淡,这是她的开场白。

很多人羡慕我的生活,六年前就在省城的一个湖边买了大别墅,家里有保姆,豪车,我的职业就是全职母亲。就连我妈都说,你这辈子是掉进福窝里了。

儿子上的是省城最好的高中,他上高中那年,上初二的女儿恬恬有了抑郁症的倾向。她回来后往房间里一钻,把门关得死死的,一句话也不说。吃饭像是为了完成任务,匆匆扒两口,饭碗一丢又躲进了房间。有天晚上睡觉时我和田起民说起这件事情,我说,要不你抽个时间跟她谈谈。田起民说,青春期的孩子,就那样,不要太担心。你明天带她去买点她喜欢的东西,哄哄她就好了。他边说边打呵欠,一会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我知道田起民累,操心着十家连锁超市,每天像超市里的普通员工一样早出晚归。他经常说,只有每家超市都关上了门,报了平安,他才能安心地回家睡觉。

我觉得田起民说的不无道理,就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有天晚上我去恬恬的房间,里面没开灯,漆黑一片,大冬天的,她脱了外套,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那里。我抓住她的手,手心像冰一样凉。我说恬恬你这是做什么呢?她说,我在想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我问她想什么事情,她一句也不说。

我意识到事情不像田起民说的那样,快到寒假了,我跟田起民商量,要不这个寒假我们带两个孩子去旅行吧,去大西北,看下沙漠,戈壁,换下环境,这对恬恬有好处。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田起民沉默了一会,说你不要太担心,能有什么事呢?他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再说就要过年了,超市要进大批的货,还要盘底,决算,评优,事情多如牛毛啊。他讲完这些,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再没有了下文。

到第二学期,恬恬被确诊为抑郁症,医生说,要是发现得早,带孩子去散散心,看看风景,有可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医生见我脸色很难看,话锋一转,不过现在也不迟,还是初期,最好的办法是家庭治疗。让她学习画画或雕刻,调整她的心理状态。

我听从了医生的建议,选择了雕刻,我希望恬恬一刀一刀把内心堆积的东西刻成一片叶子,一棵树,一座山,一条河流,一张笑脸,回到最初那些正常的日子。

我另一头的床上,传来一个女人的鼾声。只是并没有打扰戴安娜的思绪,她仍以平静的语气接着往下讲。

开始还算顺利,恬恬刻一片叶子,一根草,一棵树,虽然很粗糙,至少能隐隐约约看出这些东西的形状。这是她世界里充斥的内容,都是草木,没有人,她似乎在刻意逃避着什么。我希望有一天她刻一个人,我,田起民,或者班上一张帅气男生的脸,哪怕刻得很糟糕,怪模怪样。

田起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自始至终陪在我和恬恬身边,给恬恬搬凳子,倒水,递工具,鼓励她。只是在恬恬把心思放在雕刻上的时候,他会站起来走动,抽烟,喝水,打电话。到第六天,他说我真得去公司了,那边的事肯定堆成山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把头垂到胸前,不停地搓着双手,右脚一个劲地抖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田起民走后第没几天,恬恬刻了一幅奇怪的画,一绺长长的弧线,底下一只貌似眼睛的物体。吝啬的线条占据着木板的中央,周围一片荒芜。看上去平淡无奇,天知道底下有多少暗流涌动?

我问恬恬这是什么啊?

她一脸的鄙夷,切了一声,说这个都不懂啊,真是无知。她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这是我的天空,天空下那颗星星就是我,其他的星星都被我杀死了,我是唯一的星星。她一副冷冰冰的语气,刘海垂下来,罩住了眼睛,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大片的死灰布满了瞳孔。

我怔怔地盯了良久,心像被她手里的刀子划了一下。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气,院子里的茶花已开始在枝条上闹腾,我待在一棵茶花边喝了杯茶,晒了会太阳,回来时看到恬恬拿着刻刀在手背一下一下地划过,血顺着手背往下滴。我吓得尖叫起来,茶杯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飞起一团锋利的碎屑。恬恬像个没事人一样,居然对着我笑起来,是那种爽朗的笑,瞳孔里的灰色烟消云散,像两汪湖水跳跃着快活的光芒。她说,你不知道吧?我要在这里刻一朵花。

这个孩子,总是用一张壳面对着我,壳里藏着一个又一个精灵。我永远都无法深入她的内心,和那些精灵对话。

当天晚上,我第一次和田起民大吵了一架。我把頭使劲地往墙上撞,血模糊了我的前额,滑过我的脸流进脖子里,奇怪的是我一点痛感也没有。田起民抱住我,把我死死地摁在床上,过一阵给我涂药的时候,我痛得哭爹喊娘。田起民说还是给恬恬找个专家吧,这事我来办,钱多点无所谓。后来他在一家康复中心找了个专家,每年三十万。他说,这个专家在业内享有盛名,恬恬会没事的。他说得很肯定,与其说他相信这个专家,倒不如说他相信那三十万。

我每个月去探望一次,和恬恬待一天,她的情况时好时坏,高兴时对着你笑,不高兴了对着你歇斯底里地哭。这是我既高兴又悲伤的一天。专家说这有个过程,得花时间,时间是最好的药。

我除了相信和等待,还能怎么样呢?

平时,我出去旅行,四处跑。刚开始跟团,后来腻了,就一个人走。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看什么,订两张机票,飞到哈尔滨,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再从另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一条街一条街地逛过去,直到筋疲力尽,返程的时间也到了,打个车匆匆赶往机场飞了回来。有时候我也坐火车,我的目的地是张掖,到了张掖,我故意不下车,任凭火车载着我飞驰,一直坐到了乌鲁木齐。

实在没事做了,我就去超市里买东西,专挑体积小价钱高的,堆了满满一购物车。在收银台刷过卡后,头也不回地离去。我听到收银员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美女,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忘了拿啦。

她停了一会,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要是还是以前那样,我会怎么活着?那时我和田起民在东槐路开一家小店,他守上午,我守下午。常常为一天赚了两百块钱像个傻子一样笑上老半天。戴安娜忽闪着乌黑的眼睛,好像回到了当年。傍晚关上店门往家里走的时候,我习惯抬头望一下天空。她慢悠悠地说——那时的天好蓝啊。

车厢里一片安静,窗外只剩下零星的灯火,晃过来的时候,显得凄冷而虚幻。火车即将进入一个隧道,响起一声悠长的汽笛。

戴安娜笑了,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然后没了声音,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意。

我不知道戴安娜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讲给我这个陌生人听,起码不要担心有人嚼舌头,我们只是擦肩而过,十天之后,我和她就将天各一方,从此淡出各自的江湖。

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亮起了灯。稀疏的灯火被黝黑的群山包围着,溅了我一身的荒凉。

这个叫荒村的地方太过偏僻,至今没有开发,来的都是一些驴友,山脚唯一的客栈也是冷冷清清的。据说山上可以看流星雨,漫天的萤火,有一座山头,栖息着两万多只白鹭。有人还在山上修了木屋,过上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后,丢下木屋,回到红尘中继续生龙活虎地活着。运气好的话,帐篷都不用搭,可以住在现成的木屋里。

我进门后,看到喜鹊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我安慰了她几句,匆匆扒了几口饭,准备和大伙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我刚放下饭碗,救援的队伍就来了。

他们是分三拨来的,坐着牛车从五十多里的山外赶来。一拨是警察,一拨负责搜山,另一拨负责水上打捞。

救援很快展开,四周的山上散落着一盏盏灯火,萤光般闪闪烁烁。很多人操着本地方言喊着戴安娜的名字,声音拖得老长,穿过空茫的夜色,像巫师嘴里飘落的咒语。

几条刚刚扎好的木筏已经下水,有人潜入了水底,雪白的灯光照亮了湖面,灯光下的湖水,娇艳而高贵,像一匹抖动的丝绸。一群水鸟受到了惊吓,发出尖利的叫声,扑腾着翅膀遁入漆黑的夜空。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担心戴安娜一时想不通,扑通一声扎进湖里。而我又不相信,戴安娜会辗转千里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寻短见?我不敢肯定,在戴安娜这个女人身上,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就在下一刻,戴安娜就被打捞上来,肚子肿得像一个夸张的葫芦,脸色惨白,嘴唇萎缩,露出一排可怕的牙齿,长发水草一样在地上拖过,粘着杂草和泥土。一想到这样的画面,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想起第二天晚上,戴安娜在火车上向我讲的话。她说,我曾经费尽心思去挑田起民的毛病,我把这个和我生活了十四年的男人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结果我失败了,就像熟悉他的人说的一样——这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

他每天准时上下班,不好酒,烟也抽得不凶,公司有很多漂亮的年轻女孩,他从不和她们开玩笑。

我衣柜里挂满了名牌服装,路易·威登,香奈儿,瓦伦蒂诺,各种牌子都有。我几乎不穿那些衣服,原封不动地挂在那里,有时候亲戚朋友来了,我随手抽一件送给她们,看着她们眼睛里放光的样子,我预想的结果并没有换回我期望的快乐。这些都是田起民买回来的,还有车库里那台珍珠白的保时捷。

她笑起来,这个8848的手机也是他给我买的,我说不上喜欢,就一个通话工具,用得着这么讲究吗?还有这颗蓝宝石胸坠,我从没戴过,我不戴首饰,但我喜欢这个颜色,蓝汪汪的。我把它拍下来做了手机背景。她点开屏幕给我看,果真蓝汪汪的,冒着幽幽的蓝烟。我盯着看了会,这分明就是一滴放大的眼泪,蓝色的眼泪。但我没有把我的感觉告诉戴安娜,也许她早已有过这样的感觉。谁知道呢?

我一度把恬恬的抑郁症归到田起民身上,我把这个想法跟我妈说,我说要是他多陪陪恬恬,应该不会弄到今天这个田地。我妈居然毫不思索地站到了他那边,她对着我唠叨了一通,她说我冤枉他了。说那是孩子的命,命中有这个劫数。她说我不是要帮田起民,也不是凭空这样说,在同一个环境里长大,你儿子怎么没得抑郁症呢?我无言以对。最后,我妈补充了一句,他这么努力地赚钱,都是为了你们。

这个我信。田起民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努力赚钱,不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吗?我一个人花得了多少。

——我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她似乎累了,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望向窗外的黑夜。

曾一楚打电话来,我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无非是絮絮叨叨又接了几单生意,赚了多少钱,我不想听这些无聊的东西,任由林淑容在手机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首老歌。

第三次打來的时候,我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曾一楚怒气冲冲的,先是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然后像机关枪一样一大串的话扫了过来,他说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在五一广场的公交站旁边被运政抓了,一下搞了八千块,八千啊。我听到一阵啪啪的响声,他似乎在使劲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完他又对着电话骂起了脏话,越骂越凶,好像他梦里的那栋别墅被谁挖掉了一个墙角。

我说你被抓了,对着我骂什么?他也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说不是,我就是心里烦躁,没地方出气,八千块我得跑多少趟车啊。

我说烦什么躁,不就几千块钱的事吗?他被我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猛地提高了嗓音,震得手机嗡嗡响,不就几千块钱,你说得轻巧,好像多大的老板似的。然后他不依不饶,说我在培训学校一个月才挣多少,花销要多少,说他拼命挣钱还不是为了一个家过好日子。我把手机从耳边挪开,把手尽量伸直,任凭他在那头飞溅着唾沫星子。

好一阵他问我,喂,你在听吗?我懒得回话,让他在那头喊,过一会没了声音,大概是心疼他的手机费。

我想起曾一楚掉得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浮肿的脸和肚子,心里涌来一阵悲伤。

有一次他感冒发烧,深夜接了个顾客的电话,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出门前我说,不去不行吗?他说不行。还假装幽默地打了个比方,说就像一只饿极了想吃肉的狼,肉到嘴边了,它能不吃吗?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没再说一句话。

那时候为了还房贷,我和他努力挣钱。房贷还清了,儿子也上大学了,曾一楚却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和生活较上了劲。

一个人来到这世上,能蹦跶多久呢?

通向山頭的小路淹没在密集的寒芒里,我拨开芒草向前走着,手背上划出了好几道口子,被汗水一浸,麻辣火烧的。

这是第八天了,附近的几座山都被我翻了个遍。如果再过两天没找到戴安娜,我只能带着一生的遗憾离开荒村。

救援队忙碌了三天就撤走了,放弃了搜救。一起走的还有喜鹊和拼团的那几个女人,她们的脸上堆满了愤怒,这不难理解,谁能想到一趟期待的旅行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呢?喜鹊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一副悲伤不已的表情,看得出,她的悲伤一小半来自于戴安娜的失踪,大部分源于担心回去如何收拾那个可怕的烂摊子。

喜鹊劝我和她们一起走,她说救援队都找不到,肯定没希望了。客栈里的老板娘也劝我回去,她夸张地笑着,两个大耳环跟着笑声摇摇晃晃,就凭你,找到头发白也没得用。

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固执地留了下来,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找到戴安娜。按电视里的说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薄雾笼罩下来,寒芒紫色的花束浮在雾中,露出尖尖的角。

穿过那片寒芒,是一片古老的云杉林,树干潮湿,枝丫上裹满了青苔。这时薄雾已经散开,停留在树梢的阳光把林子衬托得沉暗幽深。一群雉鸡在远处觅食,双脚在地面不停地划拉。

一只松鼠大大方方地从我面前经过,爬到一棵被雷劈掉了半边的树上,吊着半截身子,回过头来,用清水般的目光望着我。

要是戴安娜看到这个情景,或许会重复那句话,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呢?

那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坐在进山的牛车上,牛车正在爬过一个垭口,拉车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赶车的中年人挥了下手里的鞭子,最终没舍得落下去。右边山崖上长着几丛灌木,一只白眉雀在上面悠闲地叫着。

我没有回戴安娜的话,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问题。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气,汗水顺着人中流进嘴里,一股透心的咸。我掏出手机看了下,快十二点了。带的水已经喝完,口渴得厉害。我把手机丢在身边,在落叶上躺下。

有风过来,送来流水的声音。

我爬起来抓起手机,顺着流水的声音走去,看到几棵大树下似乎有一座木屋,我慢慢走近,揉了下眼睛——果真是一座木屋。

四周是圆木搭成的,屋顶盖着变成灰白色的寒芒,上面飘着些落叶,有点像俄国人的木刻楞。挨着地面的木头上长着白色的蘑菇,指尖大的伞盖上,像涂了一层奶油。木屋蜷缩在树下,上面是伸展的枝叶,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推开那扇简陋的门,看到戴安娜正躺在一张木头搭的床上,她朝着我微笑,没有一丝惊慌的神色,两只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屋子另一边还有一扇门,门外,一股溪水从石头缝里涌出来,叮叮咚咚地响着。下面的石头氹里,落叶已被清空,积着一汪清亮的泉水。

透过泉水,我看到了戴安娜那个蓝色鳄鱼皮的8848。我蹲下身去准备捧水喝,手机咚的一声掉进水里,泉水溅起来,发出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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