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刑记
2018-08-13李衔夏
李衔夏
从旅行社到单身公寓有一段狭长而冷清的道路,街灯昏黄,墙壁逼仄,垃圾堆旁有老鼠。她早已习惯了这段路,尽管这里时有意外事件发生,但她依然坚持一个人工作到夜深。那些意外事件改变了许多家庭,改变了许多人的生命轨迹,也有个别曾经光临到她的身上,但她的心似乎比磐石还要坚硬和强大,从未出现丝毫闪转腾挪,照旧我行我素。她开办这家名叫假日的旅行社不过才一年多,业务还没有发展起来,手下只有四个人干活,一个年龄比她小半岁的女孩最近奉子成婚了,大条道理拒绝加班,一个刚毕业的小男生一门心思扎在泡妞大业上面,每到傍晚六点便嚷着要去约会,剩下两人是导游,不是在带团就是要去踩点,几乎天天见不到人影。于是,入夜之后,闹市中小小的门店显得空荡、阔大。她经常胃痛,但简单起见,晚餐经常是火腿肠加泡面,热热的汤水给过她男人般的温暖。由于长相精美、肌肤嫩白、身材窈窕,一直以来,她身边都不乏追求者,但她的内心王国从未被哪个男人攻陷占领。不能说,她对爱情一点也不向往渴望,但确实是不曾爱过某人。她曾担心自己的取向,但心底真实的声音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她爱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她开始享受孤独的壮美。她疯狂工作,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她对自己说:当我生命中的那个男人出现时,我可以证明我对他的爱是那么的纯洁透明,因为我不需要他为我提供任何物质生活,一切我想要的,我都有能力给予我自己。
从青春期发育到临近而立之年,早已数不清拒绝过多少告白者,当中不乏锲而不舍之人。但她那铜墙铁壁般的心灵堡垒似乎要更坚硬牢固一些。她莹亮的容颜和单身的身份赋予了很多人靠近的勇气。她并非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会尝试接触、深入了解,她也隐隐期待着命中的甜蜜,却因而更刻骨铭心地伤害了一些人。她不满足于暗示,对方不说破,她也不作明确答复,甚至还故意表现出自己更浓郁的好感,从而鼓励追求者走向万劫不复、覆水难收的告白,然后给予断龙石式的无情拒绝。早期她只敢释放一些委婉的言辞,后来驾驭力越来越强了,开始像女王一般掷下傲慢的谕令。她病态地迷恋从追求者口中吐出的爱意,她仿佛是灵魂的垂钓者,每让一个人说出深爱,便是多收获了一个人的魂魄。她热衷于观赏求爱者脸上壮美的雪崩景象。令她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这种铁石心肠后来竟然促成了一桩残暴的血案。血案让她反思,她明白到拒绝其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拒绝不过是让自己的心灵固守在一方熟悉安全的领域,接受才是艰难的决定,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接受另一个人都意味着把自己的未来交付到了对方手中,愿意彼此的轨道发生共振、融通,从此不再自由。那桩血案之后,她經历了一段幽暗撕裂的岁月,然后在某个阳光金灿的正午,给曾经一个追求者李红兵发了条短信:我准备结婚了,你想当新郎吗?
她自豪于拥有一把摸得到屁股的黑亮长发,摇曳身姿时仿佛一根鞭子驱赶着自己前行。哪天真要结婚了,盘发扎髻时一定可以做出完美精致的造型。她的哲学是,女人一定要让自己尽可能达到美的极致。正面是一个齐刘海,把整个额头包括眉毛完全遮蔽,密不透风,不留一丝雪亮,给人一种神秘、封闭的感觉,仿佛关着许多人生的故事。作为旅行社的女老板,她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除了爱情经验为零之外,她称得上阅历丰富。她的回忆里只有精彩,没有温暖。那些孤独而漫长的夜晚,她都是靠着红酒和薄荷香烟度过的。她对生活是有憧憬的,她给旅行社取名假日,还隐含着一层意思:假以时日。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同于绝大多数人的力争上游,她出生于沿海大城市,却选择在一个丘陵地带的小城创业定居。年轻时她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却不知为何会对这个叫青元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念念不忘,这里毫无亮点和特色,只有简单朴素的美。来过一次便每每魂牵梦绕,想要把后半生托付给它。她有个大胆的想法:难道自己全然不屑人间情爱竟是因为命中注定要跟一座城执手相知?当然,作为一名孤身女子,她背井离乡的勇气还在于躲避父母的逼婚和亲朋的闲言碎语。因此,当每天晚上行走在旅行社到单身公寓的那段冷清的长路时,她心底油然而生的首先不是恐惧,而是惬意的安宁,有一种灵魂的澄明。只要对内心严防死守,外部环境再变幻莫测、再复杂恶劣,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她读书不多,古籍算是扫过十余种,比较追求庄子那种大自在的逍遥境界。
何烈向她表白的时候她正准备脱衣沐浴,刚背过手去解开了乳罩的扣子。短信铃声响起,她就让松懈下来的乳罩挂搭在身上,赤脚悠闲地走到床边查看手机。何烈的短信只有一句话:雅恬,我想做你最后一个男人。她遭遇过无数失败的表白,这无疑可以归入蹩脚一类,毫无感情,简单粗暴。而且她的第一个男人都还没出现,说得她像是阅历丰富、感情随便的女人。她着实有点生气了,手机一扔,没入棉被堆的折缝里。她彻底一丝不挂地踱进浴室,热水在肌肤表面哗啦啦流淌,一点点温暖浸入身体。她不禁开始反思,怎么自己在别人眼中竟是如此一副形象?自问平常跟男人都是适可而止,有限几次牵手完全是出于一些公开群体活动的指定动作要求,她是喜欢跟男人交流时假意娇嗔,轻轻打几下对方的肩臂,但一直控制得当,绝不逾越友谊之线。她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并成的平面上划圈,也许是沐浴液滋润的缘故,掌心显得异常柔滑,她确证了这是一双还没被男人征服肆虐过的纤纤素手,从而确证了自己的干净纯洁。她对毛发浓密的地方又下了一遍沐浴液,要过自己心头那关一点都不容易,她紧闭双眼,微张双唇,世界仅剩下水的乐音。三个钟头后,即将入梦之际,她才摸出手机,回复了一句:一点了,很晚了,好梦。然后就关机关灯睡觉了。凌晨一点这个时间意象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懂她的人自然会明白。
很可惜他并不懂她。又或者说,懂她但死活缠着索要一个明确的拒绝。第二天出门,发现何烈正躺睡在走廊。她用鞋尖轻轻搓了两下他的腰部,他立马醒转过来,弹起,一把抱住她,强行亲吻她的嘴,她本能后仰,却被他环抱的双手竖起托住。她想到了牙齿,随后他的上唇便出现了几个模糊的血洞。她守了近三十年的初吻就这么没了,没得那么恶心。她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笃笃笃,踩着愤怒的高跟鞋冲向电梯门。那是她等过最漫长的一次电梯。在她印象中,何烈是个闷骚,比她小两岁,故意留一嘴胡茬装成熟,这本身就是一种幼稚,从谈吐不难看出其视野的封闭狭隘。他家底还算不错,这也算是他敢于追求的底气所在。他爸掌管着十余家旅馆,他也便成了这些旅馆的副总经理。她是做旅行社的,自然有很多合作机会,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有隐隐在利用何烈对自己的好感,以利于工作的开展。她收过他送的百合花,收过他送的保温杯,她明白这些利用的寓意,她收下时内心的骄傲正在上升,女人的虚荣心其实一点也不大,无非就是希望更多人折服于自己的美丽。作为回报,她偶尔会捏几下他的肱三头肌。他虽然瘦削,但臂膀有力而紧绷,她根本捏不进去,估计经常有运动健身。她不喜欢体力太强的男人,她只能诚实地拒绝他。一周后,传来血案的消息:何烈奸杀了一个女子,然后自尽了。
跟团的工作她都是放手交给旗下的两名导游,他俩是有点飘忽,但反正没有出过大事故,她可以专注地开展管理和拓展业务的工作。这次她决定再次披挂上阵,亲自带一个海边两天团。她要干的工作其实很简单,跟车把人安全地带到海边,妥善安排入住酒店,发放海滩入场券,第二天下午把人全数送回出发点即可。其他时间她可以像个游客一样,舒服地享受海边的悠闲时光。她迫切需要彻底放空自己,让浩茫的海水洗刷沉郁的心灵。她给团员们安排的海滩属中档水平,为了给自己一个清静空间,她买了一张高档会所的门票,这里的沙滩更细更软更白,这里的海水更净更轻更蓝。她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布料比内衣还少的比基尼,反正这里没有人认识她,陌生的世界不会有人关注她、记住她。比基尼原本可以租,但她坚决选择买,有些事物可以成为记忆的钥匙,多年以后,这件只穿过一次的比基尼从尘封的角落浮现在她早已淡然的视线里,曾经的心情势必会释放出甜蜜的酒香。她思忖好了不对身上这件比基尼进行清洗,让它永远保留着主人此时此刻的体味吧。安宁并不能持续顺利,一位团员把酒店的房卡遗落在人头簇拥的沙滩上,基本不可能找回了,她需要奔波几个场所,拨打几个电话,事情不算严重,但也彻底打乱了她的节奏,原本稍有平复的心情重回千丈之底。她似乎已经管不了自己的形象,来不及换下比基尼,直接一条大丝巾围裹住全身便踏出了匆忙的脚步,丝巾薄如蝉翼,曲柔折荡的肌肤若隐若现,粘黏在上面的沙粒在酒店大堂明亮刺目的灯光下灿若旷星。我正是在此时注意到了她……
她活到濒临老姑娘的年岁,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跟犯罪扯上关系。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然造成了两条宝贵性命的丧失。至少自己故意引诱对方表白又无情而直接地拒绝对方是一个无以辩驳的过错。哪怕作为杀人者的何烈其自尽是咎由自取,但毕竟促使其走向邪恶深渊的人是她。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子,更让她心如刀绞。她曾闪过一个幼稚的念头,寄希望于那个女子是何烈认识的人,最好是何烈另一个梦中情人,何烈像粗暴地夺取她的初吻一样,疯狂地侵占他的又一个女神。这样她感觉自己的罪过会轻一些,内心会好受一些。但事与愿违。她专门留意了案件的发展,更以死者生前好友的身份向两个悲伤的家庭了解情况,种种迹象表明,受害女子不过是一个万不该晚归的陌路人。她看到了女死者的冥照,其眉毛似乎长得跟她比较相像,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理性上,她明白自己是法理上的清白者,但感性上,她感觉自己是罪魁祸首、幕后黑手,是无意识的主谋。她一遍一遍默念,努力说服自己此事与自己无关,但一切都是徒劳,她不可抑止地疯狂自责,时常幻视双手沾满了血腥。凶手已经自尽了,自尽并不是真正的惩罚,他的死不是出于内疚,而是出于寻求解脱、寻求欢乐。凶手并未得到人间的惩罚。如果说非要有人接受到法律之刑才能使无辜的女死者瞑目,那么此人必是她。她是目前仍逍遥法外的血案凶手。凶器比较特殊,就是她那颗坚如磐石的芳心。
我所掌握的这些隐秘的心路历程,自然来自于郑雅恬的亲口诉说。说来也是缘分,我早就认识她了,认认真真地追求过一段时间,表白过三次,始终无果,她只是拖着,一直不给正面答复。已经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我正巧到海边公干,住同一间酒店。当我在大堂认出她时,惊讶于她竟然会有如此性感奔放的一面,但神色又是那么的忧伤,惹人疼怜,我记得当天有个新闻说青元市东部郊区发生山火,烧了两天两夜。彼时彼刻,火势似乎蔓延到了身处异地的我的血脉里。我主动上前打招呼,由于跟酒店老板相熟,一个电话就帮她摆平了事故。彻底安顿好团员后,她邀请我到一家面朝大海的酒吧喝两杯,我欣然应允。直觉告诉我,我的机会来了。半杯鸡尾酒下肚,她苍白的脸开始浮现醉人的红晕,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眼神在薄荷烟气的飘舞中变得浑浊、迷离。她的睫毛很长很密很齐整很笔挺。驻场女歌手用一种深呼吸呢喃的声调哼唱着舒缓悠扬的歌曲,仿佛微风中的海平面在轻轻晃荡。雅恬开始迂回绵长地讲述自己的痛苦,一反往日直率舒爽的形象。我着实很难理解,一个毫不相干的清白者怎么会像个极恶凶徒一样自责忏悔?也许她只需要我静静地聆听,于是我始终保持专注和深情微笑。没多久,换了一个歌手,变成老男人的烟嗓音,人听得仿佛被砂纸摩擦心壁,难受至极。于是蹒跚着腿逃出酒吧,到沙滩上漫步,享受海风拂面。她捂住上腹腔,像是胃病犯了。她身上的丝巾太单薄了,我脱了西装披在她肩上,她并没有拒绝,反而用力裹紧,仿佛我的西装替代我拥抱着她,给她温暖。我决定编个说法开解她。我问她:你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种刑罚叫做秃刑吗?她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很快又转向前方,她知道我在盯著她好看的侧脸,于是微微摇了摇头。我说:过去啊,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如果选择剃度出家,官府和仇家便不会再追究他的罪责,民间认为,剃度之人算是经受了秃刑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就如断头,一切都不需要再计较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还那位无辜女死者一个说法,我建议你剪掉头上这把乌黑亮丽的长发吧,可惜是可惜一点,但心安理得最难得,我愿意永久珍藏你的断发,我们公司是做刺绣的,我会让人把你的这把长发编成绣线,刺一幅美人山河图,我挂在睡房里天天欣赏。我的夸张总算逗乐了她,她连忙抬手抵住鼻尖,不让自己笑得过于失态,然后说:你未来的老婆不会吃醋啊?我将夸张进行到底:我会告诉她,这些发丝是我老妈的?她想起了自己的习惯性动作,重重地拍了两下我的臂膀,娇嗔道:鬼才是你老妈呢?我一脸痞气:我妈早死了,当然是鬼咯!她终于克制不住了,弯腰捂着肚子狂笑不止。我抚摸着她的脊背,半开玩笑道:当然,最好就是你能当我未来老婆啦,就不会有人吃醋了!随后是一阵沉默,一种尴尬的精神对峙,海浪的声音浑厚低沉,使人感受到天地浩大,人粒渺小。后来,她接了通电话后说要回酒店处理点事,完了再出来,让我在原地等她。我说可以陪她回去办事,她坚持不让。她回去了就没再出来,电话也不接,一开始我担心她有事,回到酒店问前台人员,说她已经回房间了。事后我问过她,她说也许是酒力,也许是疲惫,也许是过于悲伤,回到房间直接倒床上睡着了。我其实不太相信,因为就在第二天清晨,我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我猜想她是彻夜不眠,苦思冥想,从而做出一个于她而言及其重大的抉择。短信内容是:我准备结婚了,你想当新郎吗?
我叫李红兵,离异过,宝贝女儿跟了前妻,因此尽管已经三十出头,但也耗得起。我对郑雅恬是一见钟情,当时我正遭一宗失败的生意踢出街头,浑浑噩噩地贴墙而行。烈日把我的衬衫打湿。路过一家理发店时,我游移的目光正好飘落在她专注的脸上。那时她还没创业,做着发型师的工作,手脚虽然慢,但各处细节做得很到位。我突然来了精神,大步迈入理发店,按例先洗头,洗头工问我有没有指定的发型师,我说:就选长发及腰那个吧。洗完坐到镜子前,我才想起一周前刚剪过发,于是,当雅恬问我要怎么剪时,我说:天这么热,推个板寸啦。理完我马上后悔了,不是形象问题,而是猴年马月能光顾她第二次啊。但三天后我又去了,我说:还是太长了,刮光吧。我知道再也找不到短期内第三次光顾的理由了,于是把握住了机会,要到了电话号码。我并没有高兴得太早,我听过一句话:一个女人的野心跟她的高跟鞋高度成正比,征服一个女人的难度跟她的头发长度成正比。当然,尼姑是例外,可以说是极致后的反弹。雅恬身后那条黑带乍看很难分辨出究竟是从脑勺长出来的秀发还是从屁股翘起来的尾巴,我做好了长期征战的准备。一晃数年过去了。这次久违再见,我留意到她的头发没有跟随时光继续延伸过膝,依然轻轻伏在隆起的两座山包顶端呈现微翘的俏皮。于是我坚信再难我还是有机会的。她拒绝过我多次,收到她的招夫短信后,我思忖着就算耍耍嘴皮子也得刁难她一下,于是回道:你是知道的,我做过新郎了,再做就不新,旧郎你要不要?午饭后我才收到她的第二条短信,是彩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图片,里面是一个药瓶和几颗散落的药丸。一开始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说我疯了,让我吃点药。一个人在房间里左念叨右念叨,突然一拍大腿,妈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差点给她耍了,哈哈,老子成功啦,看来昨天让她断发是个好建议,长发的精魂变短了,被征服也就水到渠成了!
很开心我可以成为雅恬的心事存放箱,但我并不过分骄傲自己得到了她的完全信任,恋爱谈过不少,我深深懂得,女人是情感的动物,她们可以向任何一个愿意倾听她们心事的异性和盘托出、倾囊相赠,尽管她们并不爱这些男人。如果说雅恬把杀人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虽显奇异但也多少存在一点可理解之处,那么后来她展露出来的另一个心路历程则是我万万无法接受的。我知道她愿意接受我绝对不是出于爱,她曾坦言从不曾爱过谁,也许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好感而产生了信任感和安全感,但绝对不会多。因此我当然要尽可能在她后悔之前令她彻底无法离开我,我不可免俗地想到了唯一的关键词:身体。我希望通过获得她的身体从而征服她的灵魂,某种程度上说,我跟许多强奸犯的本质是一样的,她骨子里是不情愿的,但碍于社会公论对恋爱的固定式看法,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所做出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慢性强奸。由于长期遭受孤独的熏煎,她的嘴唇有一种倔强的硬,眼神有一种凝固的空,身体有一种彻骨的冷,尤其是手部,牵手本该是零距离的体现,却能让我感觉到身旁这人的遥远、飘渺、虚幻。当我努力突破她最后一道防线时,她做出了五雷轰顶的反应,全身震颤不已,然后不断萎缩,像一具刺猬的骨骸。我尝试伸手去缓解她的状态,却仿佛触碰到了一个点燃的蜂窝煤,刹那间室内的空气全在膨胀、狂乱、奔突冲撞。我以为这是处女的表现,心中生起怜悯、得意和兴奋。
经过了漫长的屏息静气,熬到后半夜,地球终于松了一口气,继续匀速自转公转。黑暗中传来她柔弱稀薄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从雄性变回男性,深情说道:我知道你没准备好,我不该因爱生狂。她幽幽道:何烈事件后,我对爱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你的行为无可厚非,不过是出于人性的涌动。我问道:这么说,你的本能防卫是在说明你并不爱我?她继续幽幽道:也不尽然,我爱自己,但也时常防备自己。我也进入了幽幽的状态:每一个新步伐都是艰难的。她突然来一句:我想到了那个女孩。我一开始不知其所指,转念才恍然:对不起,我的粗暴让你想到了她,也许在你心中,我已经成了第二个何烈。她内心的堤坝开始泄洪: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这些天以来,我总在想着何烈那件事,渐渐地,我会设身处地地想象那个女孩经历的悲惨场景,被推倒在地、被撕裂衣罩、被扯落裤衩、被狂暴进入,脸上淌着泪、心里滴着血,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面对未来人生,人生便已终结在了羞耻之门,我不断做梦,自己成了施暴者的猎物,经历着生不如死的瞬间,醒来心有余悸,终日惶惶,我也是女人啊,我能体会那种灵魂被强占的痛苦感,我刚才推开你,是因为我不想再次勾起切肤的伤感,慢慢地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混乱,那些不忍目睹的场景是那么逼真,仿佛亲身经历一般,我感到了被强奸的真实的屈辱,我的精神仿佛分裂成了两个角色,我既是凶手,又是受害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上演了一桩两个人才能完成的血案,我奸杀了我自己……
找了个假日,我陪她去了趟郊外。她热爱旅行,也许山水可以解开她的心结。青元属于丘陵地区,山多矮小,河塘散布,在午后金灿明媚的阳光下,空气特别清新舒爽,轻风吻在脸上,像是和大自然在谈恋爱。我故意放弃所有交通工具,用脚步丈量广阔厚实的土地,欣赏连绵起伏的群山像心电图一样传递出强劲壮美的生命力量。我比她略高,腿自然也比她的略長,我们步履一致,因此她的跨度要比我大,一段时间下来,呼吸的气息越来越粗重浑浊。我刻意不放慢速度,用语言转移她的注意力:听说你们社里最近要走两个人。她保持平视前方:谁告诉你的。我等的就是她这个疑问:一个关心你的人,自然可以找到许多关心你的途径。她叹了口气,所叹之气与喘气叠加,显得格外无奈:也不是走人,一个小伙子要结婚了,对象是白富美,他准备辞职帮老丈人打理生意;一个女同志怀上了宝宝,嚷着要休养保胎,否则就辞职不干,她不干我倒也省下一笔产假工资,但这世道招工难啊,尤其是我们这种蝼蚁公司。我明知故问:社里这么忙你还抽空出来踏青?她的答案令我登然一惊:我是累了,不想做了,现在业务也低迷,过两个月满了租期我就关门大吉。我反应有够快的:我养你吧。她浅笑一声:算了吧,你是净身出户的,每个月还得付赡养费,你养得起我吗。我尝试用口甜舌滑来应对突如其来的尴尬:你这么苗条纤瘦,吃自然吃不多、买衣服也耗不了太多布料、住和睡又不占位,铁了心要养还是没问题的。她又开始说晦气话:咱们还没结婚,你后悔还来得及,不想养我你就明说,我绝不拖累,大不了一死,老娘不会给这个世界增添负担。我一副没口水的流口水样:我才不后悔呢,巴不得现在立马去民政局登记,你敢去不?她终于停了下来,弓着背重重吸了几口气,完了抬头问道:你不怕我学你前妻那样,骗你结婚然后离婚,优哉游哉地吃你的公粮度日?我一时愕然,不知如何应对: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的。她乐了:如果你的眼光真那么好,当初就不会看错你前妻啦。我的舌根开始有点硬了:吃一堑长一智嘛,我是说经历过突变和成长后的现在的眼光。她重新迈步:要我说啊,人是不会变的,就算是变,也只会是不断退步。我说:你太悲观了。她不假思索道:不是我悲观,是世界本就由悲剧建构而成。
每天夕阳西下时,从太阳下底廓挨到地平线开始,至太阳上顶廓彻底没入地平线,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俗称魔幻一刻,属于白天和黑夜的交接点,天地呈现一片美丽的暗红,混沌而又暧昧,是很多摄影家、画家、导演痴迷的光影场景,对于很多情侣而言也是最朦胧浪漫的时分。我站定吻了她,她还是没有拒绝,但双唇紧闭,与她坚如磐石的心门如出一辙。我不管,她不推开我,我就不停止。我知道路人会羡慕我,这就够了。她终于推开我了,天空的潮红已经完全褪去,但还不至于黑透。我们被眼前的一座山震撼了。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一座光秃秃的荒山,泥石上全是灼烤后留下的黑斑,外表密布着炭状的枝杈和草茎,锋利而突兀,恐怖而阴森,远看像一只非洲妇女的灾难深重的乳房。其实那天我是做好了精心策划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就是再努把劲,彻底得到她。但最终我放弃了一些节目,情境已经被破坏了,我自己的内心都蒙上了阴霾,更别说她了。我们计划在农家乐住上一宿,本来我预先只订了一间房,并嘱托老板帮忙圆谎,丢了兴致后,我便偷偷跟老板交涉,多要了一间房。我和她早早各自回房,我草草淋了一下浴便倒在床上呼啦大睡了。
第二天清晨,房门的笃笃声把我吵醒。打开门后与她第一个照面便吓了我一跳,她那把秀丽黑亮的长发被捧在了手上,脑壳光洁如镜。远不止如此,细看之下,她的眉毛和睫毛都被齐根剃去了,就连上唇和鼻孔之间那一小片令人心动的绒毛也不复存在了。之前她的眉毛始终被齐刘海遮挡保护着,此刻两段赤裸突兀的眉骨微微隆起,像两条潜伏在水中只露出脊梁的鳄鱼。整个头颅可谓寸草不生。望着我痴愣的样子,她笑着开口打破僵局:你说过很想珍藏我的这把头发,因此我剪得很小心,尽量保存完好,希望你喜欢。我又露出惊讶的神色,她继续打趣道:怎么,不欢迎我进里面,难道有别人?我连忙侧身把她让进来,然后轻轻扣上了门。她盘腿坐上我来不及叠被子的单人床,脸蛋被旭日之光照得红润娇美:你恭喜我吧,我彻底解脱了。我的嘴里掉出一个啊字。我双手平伸接过她的断发,丝滑柔顺,带着时光的质感。她继续道:我的马鞭没了,从此再也不会受谁的驱赶,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说过的秃刑吗,我亲身试验了,很有效,我死过一次了,深藏在我内心的那个撒旦终于领受了罪责,现在我复活重生了。也许她不会永远保持这副荒芜模样,但我突然感到无限悲哀与不舍,不仅为了我将永远失去她,更为全人类将永远失去一个纯真美好的女子,今天的她、未来的她都不再是过去那个她了。我情不自禁叹道:唉,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她沉默了片刻:我以为你是理解我的,现在看來也不尽然,你读书比我多,你应该读过陀什么斯基的《罪与罚》,一个人内心的自我惩罚要远比外界的刑罚更加深刻、有力、沉重。我希望维持自己在她心中的原初形象,急辩道:那是截然不同的情况,在你的这个故事里,你是个无辜者,你完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她幽幽道:我和你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我看到的是原罪,是命中注定,在原罪面前,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孑然一身、置之度外,我就是那个命中注定里面的必然要素,脱不开干系的,能够逃避法律的追究,却永远逃避不了良心的谴责、灵魂的审判!我突然读懂了她。在血案中,施暴者和受害者早已双双死亡,雅恬曾经想过以死谢罪,说明她对死亡的看法是,一死万事休。死亡之人是不会再有痛苦的。雅恬的全部努力,其实就是对死者的一种精神续命,代替何烈反省罪责、痛思己过,寄存受害女子的羞辱之痛。雅恬在菩萨心肠的趋势下,以代人受罚、代人领辱的心怀把死者的痛苦留在人间,从而超度亡魂,使逝者两袖清风、了无牵挂、重归纯净。我簌簌落下泪来,也许经过了眼泪变形折射,在我的视线里,雅恬的头颅比窗外的晨光还要明亮。这时,她道: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帮助我走出了昏暗,我其实并不适合你,我也将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人说,母语是哭,故乡是床,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哭泣,我们诞生于产房的床,因此只要我们还会哭泣、还睡在床上,我们便不是飘零之人、无根之人,我无以为报你对我的厚爱,我知道你很想得到我的身体,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看一看,留个念想,记住这段美好的情感,相信看了之后,你会更懂我的。还没说完她便解开了洁白的浴袍,里面再无丝物。我觉得似乎少了什么,忽然想了起来,原来寸草不生的不只是脑袋,她的整个身体成了一座光秃孤绝的荒山。一片雪白的中央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鸿沟,线条简约却笔直锋利,像一个痊愈而沉默的伤口。我看到了火,也看到了在火中涅槃淬炼的不死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