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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珞珈山

2018-08-13胡述武

侨园 2018年4期

胡述武

我年少时家住广埠屯,这地方在武汉很有名,就像北京的中关村。当年的广埠屯是块“洼地”,周围全都需要“仰视”:远一点的有武汉体育学院;马路那边是海军的一个研究机构;它的旁边是桂子山上的华师;华师对门是武测、电专和商校,也就是如今的武汉大学信息学部。今天我要说说珞珈山。

学生时代我常去珞珈山的书店,少先队过队日或春游也去珞珈山。小学班主任谢老师有一阵请病假,我们结伴去探望,提了一袋苹果,在珞珈山武大教工宿舍区找到谢老师的家,她看见我们特别高兴,给我们糖吃,还抱出一个小孩子让我们看:“原来老师没病呀!” “老师生小孩啦!”小屋里充满了欢叫。

我家周围的环境丰富了我的少年生活,给我目标,助我自信,促我成长。我和家人经常穿过武测大门,在珞珈山往来,母亲曾多次指着那美丽的校舍对我说:以后你就要在这里读书!我听进去了,成为了认真读书的孩子,考取了华师一附中。这所中学当年就是湖北省的窗口学校,如今在全国数一数二。当时的校址在武昌大东门千家街,我选择了住读,离珞珈山远了一些,但心里的目标更近了。

可惜停课闹革命后我又回家住了。广埠屯周围的学校广播没日没夜地狂喊乱叫,高音喇叭一响,幼稚的心就亢奋。当时武测的大字报栏从足球场一直延伸到后门,与珞珈山上的大字报几近相接,原来的宣传橱窗贴满了大字报,为张贴大字报而备的绳子和芦席一直牵到山麓的教工宿舍区。我曾起早贪黑泡在那里面,抄写激动人心的消息和词句,收集随风拋散的传单和小报。虽说是批判式的、扫荡式的,却让我初悟人文之灵,知道周鲠生、李达、珞珈哈佛三剑客。这并没有撕裂我的意识,我照样跟在学长的后面,横渡东湖和长江……

下农村、进工厂、坐机关……我心里记着母亲的话,总想与珞珈山接近,却渐行渐远。记得恢复高考那年,“众人拥挤珞珈道”,自然是想借此改变命运。我也身在其中。我属于“老三届”里最小的一届,虽然称作初中毕业,可仅读了初一课程,下乡进厂又荒废了好几年,特别是数学。当年我已走上另一条路,自信通过努力可以收获成功。但看到周围的年轻人都在复习数理化,女友也在催促,又让我举棋不定。最后我还是参加了考试,但有意将学校报得高高的,三个志愿中有两个填的是武汉大学,而且在是否服从分配栏中打了一个斜杠。仓促应战,自然是虚荣受挫。特别是我原来的知青四人组,有三人考上,只有我一人出局,心里好长时间堵得慌。所幸通往罗马的路并没有封堵,《黄石文艺》1977年第5期、《湖北文艺》即长江文艺1978年2月号接连发表了我的小说《窑火正红》《图书馆理员》等,那时刚恢复稿酬制,我第一次收到了货真价实的稿酬。

上世纪80年代初,能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一定会被人看重。我从企业跳进上级机关就是证明。新到一个单位,有一个合适的岗位,自然会全身心投入。以后几年的高考,我都有借口回避了。后来干部“四化”成了使用标准,我才为文凭选择了一所开放型大学。大约是1985年,武大开办了作家班,友人劝我试试。可当时我已带薪脱产两年拿到文凭,不好再有负单位;况且我已获取的岗位起点不低,半途而废缺乏勇气;再者我对自己专攻写作也不自信。后来有机会参加武大开办的秘书培训班,坐进阶梯教室里听过课,珞珈山上行走了半年,也只是虚晃一枪。

前些年我曾写过一首《临江仙·登珞珈山》表达心迹:“ 忆昔山南野炊饮,聊发少年豪英。篝火似月映天明。枫桂疏影里,几多红领巾。四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庭信步看新晴。雾抹双湖桥,亲水好放鹰。” 放鹰台是诗人李白放鹰的地方,在武昌水果湖。水果湖既是地名也是水名,是湖北省政府机关的集中地,也是东湖一隅,珞珈山的近邻。我在水果湖的小区居住多年,双湖桥上常来常往,却很少再去爬珞珈山,因为忙着各种自以为重要的事情。只有一次中学同学聚会,大概是1998年,相约在珞珈山,我们同学中有好几个是珞珈子弟,总有少不了的眷恋。老斋舍、大操场、宋卿体育馆……又一次走过看过,不知为什么我却打不起精神,转了老半天,身心还是无处安放:难道我于珞珈山就像路人游者,只是路过,只能游过吗?

到了2000年,由于政府机构改革,经济部门缩编,我选择了提前退休,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有一年临近春节,机关的朋友拉我到武大桂园聚餐,说是联谊。东道主是学校,机关朋友是贵客,我是跟着蹭饭的。标准的接待检查的架式,管理人员列队欢迎,一行人参观了前厅后厨,一切都有模有样,有礼又得体。我无意中在后厨外面转了转,空气中的某种味道向我传递信息,我说:“好重的油烟。”有人附和:“没上设备吧。” “怎么会……” “都是这样,直排。” “ 那不有污染吗?”我的话可能有些冒失,弄得东家悄悄问我的来历,朋友只得用“都是朋友”扯开去。那时我已经办起了环保科技公司,对于环保的话题自然多一些。而在我的意识中,琉璃瓦上的油鼻涕,葱茏林里的混浊烟气,山涧路上漫溢的地沟油水,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打听到,由于历史原因,学校食堂缺少油烟油水治理的硬件设施。我算了一下,仅珞珈山上就有20多个食堂,开学季每天约6万人次进餐,还不算日常数以千计的游人散客。我因此而心动,知道应该为珞珈山做点什么。我虽年届50,从机关出来,自主创业,体形看上去有点官样,但行事一直低调,我上门宣传,挨家挨户的学校后勤部门都跑过。

我敲开后勤处长的办公室,对方的神情变化至今深刻:推门进去,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打量了我一下,可能误认为来了领导,起身笑脸相迎。当他听我说明来意脸上的笑意顿时收起,不耐烦地说:“我现在很忙,回头再说吧。”他摆摆手让我离开。我带上门,但不死心,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快到中午下班时间,那位处长开门看到了我:“你怎么还没走?”我说:“在等你有空呢。”他让我把资料放到办公室,再没有第二句话。

资料送出去了,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我知道机会给予有准备的人,对于珞珈山来说,恐怕更需要如此。我把无当有,针对玷污珞珈山的油烟污水,潜心准备技术方案。当然关注此山环保治理的远非我一个,政府和学校已列上议事日程,多家公司在各显神通。我只是想,许多事情需要努力。我努力了才有资格说自己的运气不好。

其实我的运气不坏。投标时的5年售后承诺,是我拿下油烟、油水净化项目的出奇之招,对我这般年龄的人来说,还有几个5年呀!当我穿过学校牌楼,行于自强路口的那块磐石般的建筑时,生出许多感慨:我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山门能说是如愿吗?如果若干年前我从这里毕业走出去,是不是会比现在优秀一点呢?只是人生没有如果。歲月的磨砺,让我从受教者、实践者转换成创业者。现在珞珈山对我来说,是商机也是还愿,还我母亲的一句嘱托,还我自己的一个心愿。我未能在珞珈山求学深造,却能为这山上的读书人净化环境,同样也是缘分。

依山临湖,风景绝佳,身在其中即使出力淌汗,心情也会蛮好的。但也因山坡陡径、地势不规范而事倍功半,我们认为是本分职责,不去计较,如果校方多提什么要求也无怨言,只是把头轻点一下,作为回答。施工人员的中晚餐都在学生食堂解决,做到哪吃到哪,跟学生们一样交费刷卡、排队取餐,品尝了珞珈山上多个食堂的风味,也算是沾了学子们的光。

2016年8月,我基本是在校园里度过。这个时段,我不轻松,甚至有些焦虑,为自己施工队的不尽人意,也为山里都会有的雾障烟屏。但总的说心是踏实的,心窗是畅亮的。为了赶在开学前完工,我有时深夜仍在桂园路、樱花路、自强路来回穿行,听见了鸟啼和溪唱,看到了麂子、野兔和那些被遗弃的小宠物,也感受到湖边飘来清新的水气,每一片叶子都在呼吸。我工作了近50年,转换了若干身份,斩获的业绩也不少,能在珞珈山上行走,才是我最有满足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