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认识这个“一反常态”的中东
2018-08-13李绍先吴晓芳
李绍先?吴晓芳
7月10日,中国—阿拉伯国家合作论坛第八届部长级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通过并签署了《北京宣言》《论坛2018年至2020年行动执行计划》和《中阿合作共建“一带一路”行动宣言》等三份重要成果文件。近些年来,阿拉伯国家求发展的意愿普遍强烈,对共建“一带一路”普遍持积极欢迎的态度。但谁也不能否认,阿拉伯世界所处的中东地区一直是个“火药桶”,冲突不断、战火纷飞,向来充满各种不确定性。今天的中东更是“一反历史常态”,各利益攸关方均面临着严峻挑战和考验……
本文根据本刊记者对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的采访整理而成。
格局崩塌,秩序崩塌
现在中东地区正面临两个崩塌,一个是冷战后形成的政治格局崩塌,另一个是运行了百年的政治秩序崩塌。
首先,中东在冷战时期是美苏争霸的前沿,苏联支持多数阿拉伯国家,美国则支持以色列和伊朗(1979年伊斯兰革命爆发前),其间中东发生了数次战争,甚至差点在此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1991年美国打赢海湾战争,同年底苏联解体、冷战宣告结束,此后中东局势开始由美國一家主导。冷战后很长一段时间,美国、尤其是克林顿政府在中东大体上实行“西促和谈、东遏两伊”政策,即在西边促成巴以和谈并签署《奥斯陆协议》,推动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改善关系、发展经贸合作;在东部同时遏制伊朗和伊拉克,美国将萨达姆势力赶出科威特,但是并没有推翻萨达姆政权,而是让被削弱了的伊拉克和伊朗相互制衡。
在唯一超级大国美国的大力干预和强烈压制下,中东基本形成了内部地缘政治力量大致平衡的政治格局,中东本土四大力量——阿拉伯世界、伊朗、土耳其、以色列,没有哪一方特别强或特别弱(现在则全然不同,以色列特别强,伊朗特别大),因此中东在上世纪最后十年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稳定局面。一直到2014年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出现,这种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才彻底崩塌。
当然,格局崩塌也有一个过程。回溯历史,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美国迅速打了阿富汗战争,2003年又打了伊拉克战争。这两场战争客观上推翻了伊朗的两个死敌——东边的塔利班政权和西边的萨达姆政权,能够制衡伊朗的地区力量瞬间削弱。有人说伊朗崛起了,其实追根溯源就会发现伊朗是“被崛起”的。但伊拉克战争后,伊朗并未马上坐大,主要原因是美国在伊拉克驻军十几万,一度还盛传小布什政府要打伊朗(当时小布什政府指认伊拉克、伊朗和朝鲜为“邪恶轴心”国家)。在巨大的军事压力下,2004年伊朗被迫签署了核不扩散条约附加议定书,暂停铀浓缩活动。
2011年奥巴马政府从伊拉克大规模撤军,同时阿拉伯世界爆发“阿拉伯之春”。对于伊朗来说,一方面美国的压力明显减弱,另一方面阿拉伯整体力量进一步衰落,于是伊朗的地区影响力正式“全面开花”。在伊拉克,具有人口优势的什叶派在政局中的影响力显著增强,而伊拉克什叶派深受伊朗的影响,很多什叶派政治家都曾在伊朗避过难,有的甚至持有伊朗护照,伊朗的影响力自然而然地进入伊拉克。叙利亚内战爆发后,伊朗力保阿萨德政权,并大举帮助其打击“伊斯兰国”。虽然伊朗没有公开承认过,但阿萨德政权之所以能保住,伊朗功劳巨大。通过叙利亚,伊朗又进而对黎巴嫩真主党施加影响。在也门,胡塞武装被西方和沙特等海湾国家认为是伊朗的代理人。有阿拉伯人说,伊朗现在控制着五个首都——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贝鲁特和萨那。这个说法虽然很夸张,但也从侧面说明伊朗现在的地区影响力有多大。至此,冷战后美国主导下的中东政治格局彻底崩塌。
其次,中东地缘政治版图大致形成于100年前,一战期间,英、法、俄三国密谋瓜分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阿拉伯地区。1916年,英法俄秘密签署《赛克斯—皮科协定》,英法同意将小亚细亚半岛北部连同黑海划给俄国。后来俄国国内爆发革命,苏俄未参与瓜分。一战后奥斯曼帝国解体,其阿拉伯版图基本上按照《赛克斯—皮科协定》进行划分。唯一的不同是,凯末尔领导的土耳其独立战争取得胜利,于1923年在奥斯曼帝国本土(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建立了土耳其共和国。根据《赛克斯—皮科协定》,现在的叙利亚和黎巴嫩由法国委任统治,现在的伊拉克、科威特、约旦、巴勒斯坦、以色列由英国委任统治。英法按照老牌殖民帝国的惯常做法,在这些地区进行“分而治之”。1926年,黎巴嫩宣告成为共和国,但保留法国的委任统治权。此外,法国还计划将现在的叙利亚分成四个国家(阿勒颇国、大马士革国、德鲁兹国和阿拉维国),但因为经济危机以及二战爆发未能实行。二战后,叙利亚宣布独立。1921年,英国以约旦河为界,把巴勒斯坦一分为二,西部仍称巴勒斯坦,东部建立外约旦酋长国(即现在的约旦)。同年,伊拉克王国(即现在的伊拉克)也宣布成立,在英国保护下建立了费萨尔王朝。
随着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2014年“伊斯兰国”肆虐伊拉克和叙利亚,100年前英法构思并规划的中东地缘政治版图便趋于解体了。主要原因就是版图上最重要的两个国家——叙利亚和伊拉克趋于碎片化。如今,尽管阿萨德雄心勃勃试图统一叙利亚,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来最可能的结局或许是美俄达成妥协,只在表面上维持一个叙利亚,但东部存在一个库尔德政治实体,北部存在一个逊尼派政治实体。而伊拉克实际上早就一分为三了,南部由什叶派控制,北部由库尔德人控制,靠近叙利亚的地区由逊尼派控制。
总之,冷战后形成的政治格局崩塌,运作了百年的政治秩序趋于崩塌,正是在这两个崩塌的叠加下,中东出现了“百年乱局”,而且至今还看不到格局和秩序重建的希望。
大国力量相对缺失
中东作为“三洲五海之地”,堪称地球的“十字路口”,古往今来都是世界大国的竞技场和必夺之地。但现如今,在政治格局和政治秩序双双崩塌的局面下,中东出现了历史罕见现象,即大国力量相对缺失。说白了,域外大国都不愿意在中东过多投入。
美国从奥巴马时期就开始从中东收缩,搞战略东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奥巴马曾将叙政府使用化学武器作为美国对叙进行军事干预的红线,但当西方认定叙政府“使用”化学武器后,奥巴马并没有兑现诺言。这说明美国早已不愿在中东追加投入。推崇“美国优先”的特朗普虽然数次空袭叙政府目标,但今年3月已公开表示美国很快就会从叙利亚撤军。美国在中東是有能力干预的,而且现在也只有美国有能力重建中东格局和秩序,但是美国没有意愿,加上美国的亲密盟友以色列在中东足够强大,美国对中东能源的需求也已微不足道,所以美国现在对中东“有力无心”。
俄罗斯现在是中东最活跃的外部力量。有人说俄罗斯在重返中东,也有人说俄罗斯要与美国争夺中东的主导权。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俄罗斯在叙利亚确实表现抢眼,在中东影响力也不断上升,一定程度上风头盖住美国。但总体来讲,俄罗斯对中东“有心无力”。一方面,俄罗斯有一定的意愿,因为中东也算是其传统势力范围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俄罗斯没有能力重建中东秩序或者与美国争夺主导权。近些年俄罗斯GDP在全球排名一直未进入前十,而且遭到西方持续的经济制裁。俄罗斯确实在叙利亚投入很多,但那是在“炒股”——炒股的目的是赚钱,而不是持有。俄罗斯的算盘是以叙利亚为筹码,与美国做交易,换取俄罗斯整体战略环境的改善。特朗普也有意与俄罗斯做交易,但一直受到国内掣肘。在7月16日普京与特朗普会晤前,外界就认为,特朗普为了联合俄罗斯对抗伊朗、将伊朗势力排挤出叙利亚,可能会答应普京把部分或全部美军撤离叙利亚、承认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或者解除对俄制裁。
欧洲对中东则是“心不足、力也不足”。欧洲现在面临的难题太大太多,虽然也不能说对中东一点心都没有——像法国就对叙利亚问题表现出一些意愿,毕竟那里曾是法国的殖民地,但是欧洲的能力严重不足,所以使劲劝说特朗普不要从叙利亚撤军,马克龙甚至答应特朗普愿意派地面部队到叙利亚填补美国的不足。
域外大国力量相对缺失,还导致了另一种历史反常现象,即中东内部力量空前活跃。比如,今年初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北部的阿弗林地区打击库尔德势力,这几乎是近100年来突厥人第一次出兵阿拉伯领土。伊朗在叙利亚的军事存在,也几乎是1000多年来什叶派波斯人第一次将军事力量深入到阿拉伯世界。以色列现在动不动就空袭叙利亚,也是其建国以来首次随时随地、常规化地派战机深入阿拉伯领土。而沙特也是建国以来首次挑头组建军事联盟干预他国,俨然成为地区“领头羊”。
还有两个巨大的不确定性
现在中东局势危机四伏,而特朗普的中东政策则为其增添了两个巨大的不确定性。
首先,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威胁最迟到11月4日全面对伊朗实行制裁。尽管有关各方多次磋商以挽救核协议,但是困难重重。核协议的最主要两方是美国和伊朗,在美国已经退出的情况下,只有伊朗留下才有可能保住核协议,而伊朗留下的条件就是有关各方、尤其是欧洲必须保证伊朗的利益。目前,伊朗认为欧洲就此提出的一揽子经济措施远远不够。
对欧洲来说,维护伊朗核协议非常重要。否则,一旦伊朗也退出,就可能重启铀浓缩活动,重新走上发展核能力甚至核武器的道路,这种后果对于欧洲来说是难以承担的。美国研判朝鲜已经接近拥有射程能达到美国的导弹,但是伊朗离拥有射程能达到美国本土的导弹还很远。伊朗目前的导弹射程大概是2000多公里,不足以威胁美国本土,但足以威胁欧洲。所以欧洲信誓旦旦一定要维护核协议。但是,政府和企业是两码事,企业是要追逐商业利益的,而美国制裁的正是购买伊朗石油、与伊朗做生意的企业。虽然欧洲多国表示会进行更多游说工作,鼓励各自国家的企业继续留在伊朗,但目前的情况显示,多家欧洲公司已在准备大举撤离伊朗,包括全球最大海运集团之一的法国达飞轮船和法国石油巨头道达尔。其实,欧洲内心也害怕伊朗在中东一家独大,也想遏制伊朗,但是思路和路径与特朗普不同。欧洲人历史上长期与波斯人打交道,对伊朗的理解比较深,非常清楚只能限制而无法扼杀伊朗。
特朗普宣称要让伊朗石油“零出口”,而伊朗总统鲁哈尼直接回应称“如果我们不能出口石油,那大家都别出口了”,甚至扬言要封锁霍尔木兹海峡。若果真如此,那对于整个世界而言都是一场灾难。不妨再假设一下,如果核协议最终没保住,伊朗重启铀浓缩活动,最着急的估计是以色列。以色列早就跃跃欲试,现又有特朗普撑腰,如果以色列轰炸伊朗核设施,伊朗不可能不反击,而且其反击能力也绰绰有余,那么一场新的中东战争就在所难免了。
其次,特朗普政府去年12月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今年5月把驻以使馆迁到耶路撒冷,这些只是其巴以政策的一部分。巴以冲突作为一场“世纪冲突”,是世界老大难问题。特朗普上台后不走寻常路,提出要按“现有政治现实”来解决巴以问题。所谓“现有政治现实”,就是以色列足够强大、巴勒斯坦足够弱小。根据特朗普提出的方案(现在被外界称为“世纪大交易”),耶路撒冷既然由以色列实际控制,那就交给以色列,巴勒斯坦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国家,但是这个国家很小很小。1947年巴勒斯坦分治决议划给巴勒斯坦的土地大概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后来经过几次中东战争、特别是1967年战争,巴勒斯坦的土地严重变小。现在巴勒斯坦要求的土地主要是约旦河西岸(6000多平方公里)和加沙(300多平方公里)。根据巴以签署的《奥斯陆协议》,约旦河西岸被划分为A、B、C三个区。其中,A区由巴方控制;B区由巴以双方共同管理,巴勒斯坦方面管民事,以色列方面管安全;C区则完全在以色列控制之下,占约旦河西岸面积的60%以上。另外,在约旦河西岸还星罗棋布地分布着100多个比较大的犹太人定居点。特朗普的方案就是,在A区建立巴勒斯坦国。这里不仅面积小,还被以色列四面包围,且被犹太人定居点隔断。特朗普还为此设计了一个小环节,让以色列撤出东耶路撒冷的四条街区,这些街道与一个巴勒斯坦村庄直接相通,而这个村庄就是将来巴勒斯坦国的首都,到时候巴方也可以声明自己建都于东耶路撒冷。
巴勒斯坦怎么可能接受这个方案呢?特朗普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让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向巴勒斯坦国总统阿巴斯施压。前段时间,沙特王储小萨勒曼约80多岁的阿巴斯到利雅得,为的就是这事。现在面对伊朗的威胁,沙特、埃及等阿拉伯国家都需要美国,在政府层面基本都接受这个方案,但都不敢公开讲,只在私下压阿巴斯接受。然而,要让阿拉伯民众接受这个方案是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的。美国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这个方案,现在都是大家的猜测,但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在伊朗核和巴以问题上,美国的这些做法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不能不令人对中东局势充满担忧。
就伊朗核问题而言,正如欧洲所认为的,核协议历经多国外交官、专家十几年的艰辛谈判,是目前所能达成的最好协议。作为利益攸关方,我们要从大局出发,坚定维护中东地区和平稳定,保持和伊朗的正常贸易,维护来之不易的核协议。至于巴勒斯坦问题,习近平主席在中阿合作论坛第八届部长级会议开幕式上的讲话中提到,这是中东和平的根源性问题。我们呼吁有关各方遵守国际共识、公正处理巴勒斯坦有关问题,不要给地区埋下更多冲突祸根。我们支持召开新的巴勒斯坦问题国际会议,支持探索创新中东促和机制,以“两国方案”和“阿拉伯和平倡议”为基础,推动巴以和谈尽快走出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