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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萨尔》:世界的巅峰在这里

2018-08-11紫金

西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扎巴格萨尔史诗

紫金

对于文学界,这是一个大事件。

从此,中国文学将树起一面古老而又崭新的大旗,继四大名著之后,成为傲然屹立的第五部扛鼎之作,如珠穆朗玛峰俯瞰世界。它就是诞生于青藏高原,历经几个世纪狂风暴雪洗礼的鸿篇巨制史诗《格萨尔》。

这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个传奇。

首先,它是人类历史上最长的史诗,600万余行,1500万字。其次,主要由民间艺人口头传诵。最奇的是,这些艺人都是穷苦藏族人,目不识丁,无人教授,也无人传承。通常一个噩梦、一场大病后,即张口开唱,动辄几十万行,滔滔不绝。

可当我第一次走近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格萨尔》时,如落叶凄凉,漂泊在青藏高原上。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该做什么。只是受莫名的机缘牵引,去寻找自己的采访对象——西藏社科院民族研究所所长次仁平措。

我在稀薄的氧气中,艰难地爬上西藏社科院民族研究所的五层楼,张着嘴,像高原上累惨了的牦牛,几乎口吐白沫。

次仁平措迎出来。中等壮实的身材,戴黑边眼镜,面相普通,衣着更普通,却是西藏社会科学的领军人物。

我落座,他倒水。最普通的一幕生活场景,隐藏着《格萨尔》中的滚滚惊雷,高原文明第一次俯下身躯,矗立在我的眼前。

唵嘛呢叭咪吽!

阿拉塔拉唱塔拉

格萨尔王之传奇

高原仲夏杜鹃声

又如甘露洒世界

慈悲菩提做加持

排山倒海声隆隆

英雄战神似雄狮

王臣就像日月星

降服魔头众魔力

拯救群生见黎明

恶魔势力灰飞灭

雪域正道与天齐

英雄勇战邪恶,匡扶正义,这古老的主题,伴着古老的唱诵,就像雪莲花,散发着高原独特的风情。它纯洁、坚忍,傲然盛开,并不奢望走下天际,扬名世间。

我对次仁平措说:您组织了《格萨尔》说唱本的抢救整理工作,一定历经千辛万苦,请谈谈其中的故事,我要写一篇关于您的传记。

他断然摆手:西藏有丰富的民间文学,作者都无从考究。《格萨尔》是世代劳苦民众智慧的结晶,通过流浪艺人之口,广泛传播。这些优秀的民间艺术家没有人贪图声名,我何敢居功立传。

次仁平措的坦诚像他的外貌和性格,有天空的纯净,雪山的厚重。所以,他能够承负一部扛鼎世界的史诗。

成为史诗的必要元素,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史诗出现于一个民族形成的儿童期,并与神话联系紧密。

传说一只经观音菩萨点化的猕猴与居住在深山岩洞里的女妖结为夫妻,生下了六个子女,逐渐繁衍,成为后来藏族的六大氏族。神话固然归神话,但即使正传也笼罩着神谕的色彩。在藏文史书《贤者喜宴》《西藏王臣记》中,记载着这样的故事:有一天,在藏族人居住的雅砻河谷,来了一位陌生人。牧民们见他长相奇特英俊,便问他从何而来。陌生人用手指了指上方,意即从天上来。于是,其中领头的牧民就用肩膀扛起他,回到村庄。大家一致推举他做首领,他就是吐蕃王朝的第一个赞普——聂赤赞普,意思是用脖子当宝座的英武之王。

达尔文确立了人由猿进化而来的理论,科学与古老的传说殊途同归,是巧合抑或真理?也许,它们已超出了人类的思想范畴。

在西藏,关于神猴的故事流传至今。《格萨尔》中也有它的一席之地:

南方红山森林边

慈悲神猴我住地

雪山顶上狮群园

飞鸟唱遍林木间

甜美果实挂枝头

檀香飘溢染风尘

……

神猴来到瓦惹纳斯佛土,与神蛇和神鸟一起,跟随释迦牟尼修学佛法。后来,它们按照佛陀的旨意,去三十三梵天界,迎请神子推巴嘎(即格萨尔)下凡,降服藏地五百恶魔,以解救深陷杀戮和苦难的黑头藏族人。

神鸟背负神猴和神蛇,飞越云层,接近日月。疾风似刀,打聋了耳朵,割断了羽毛。低头看,大地已经隐没;向上飞,天宫遥遥无望。危难之时,神猴提议,让神鸟放弃自己和神蛇:

广袤天界无边际

唯有一条飞鸟路

乌云密布疾风寒

折断神鸟丰羽翼

不知去向迷途中

救命稻草无处寻

请你放下猴与蛇

独自翱翔奔梵天

神蛇弃窝无处归

神猴离家难藏身

释迦佛陀之弟子

命亡九次亦无悔

今生来世护佛法

身体力行屡誓言

秋天硕果累累结

全靠盛夏雨水恩

释迦亘古为众生

证悟实践领路人

肉身皮囊愿抛弃

此事正当修行时

吐蕃的兴起,即开启了《格萨尔》的创作旅程。藏文典籍记录,在没有文字之前,赞普用苯、德乌、仲三种方法管理領地。“苯”即藏族的原始宗教,王来自天界,是天神之子,完成世间功业后,会通过天梯返回,这种观念是其立教的根本之一。这也正是《格萨尔》的开篇,主人公由天界下凡的故事源头。“德乌”类似一种游戏,用猜谜、问答的方式,传授生活和自然常识,懂得“德乌”的人,被认为知识渊博,是赞普的文化顾问。这种传统在《格萨尔》中的体现,就是其中的“赞歌”,有山赞、水赞、马赞、剑赞、帽赞等等,最优秀的说唱艺人能够滔滔不绝,将一匹马从头描述到脚,唱出长达数百余行的赞歌;而“仲”就是能记忆事件的人,他们像活的档案柜,为赞普存储并复述曾经发生的事情,这成了《格萨尔》最初的创作方式——不立文字,口头传唱。所以,至今在藏语中,称《格萨尔》为“仲”,说唱艺人被称为“仲肯”或者“仲巴”。

次仁平措与《格萨尔》的渊源,正是由“马赞”而起。20世纪90年代初,西藏自治区组织各部门编纂72部史志,因体委缺乏相关人才,就将其中的体育志,交给了时任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员的次仁平措。他当时的专业方向是民俗,先后出版了颇有影响的《藏族民俗扬弃论》和《西藏婚俗概论》两部专著。而西藏的体育史以赛马最为著名,要写好此“志”,就要先研究马,这与次仁平措的专业和学识真应了风马牛不相及那句话。他是后藏日喀则人,以做事踏实、埋头苦干著称,具有强烈的事业心、责任感,并不计较这项工作如何匪夷所思,立即投入研究之中。先查资料,发现少得可怜。后来,有人推荐了能够说唱《格萨尔》的民间艺人桑珠。次仁平措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苦于无路可走,才去墨竹工卡县拜见了桑珠。哪知这位70多岁的老人,用了1个多小时,从马的体型、毛色、嘶鸣等等,将选择赛马的要素说得面面俱到,令次仁平措震惊不已。深问下去才知,这些不过是《格萨尔》“马赞”中的一部分。

搜肠刮肚间,我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茶几上放着的几本书。红色、硬壳、装帧精美,并且足够厚,完全符合我对书的审美要求。次仁平措找到了话题,拿起其中的一本说:我们已经翻译了5卷说唱本,这是第四卷《木岭之战》,送给你,有兴趣的话,看看吧。

我接过来,两天后,《格萨尔》以另一副面孔横空出世。

回到驻地宾馆已是午后,我抱着次仁平措送给我的《木岭之战》,读得如痴如醉,错过了晚饭,也错过了整夜的睡眠。我终于明白了伟大的叶芝和卡尔维诺为何都亲自搜集、编撰了本民族的神话和民间故事集。因为,不管多么伟大的作家,都能从那里学习并获得灵感。一部《木岭之战》突破了我从传统汉文学中建立的认知体系,恢宏、粗犷、神秘,几乎囊括了诗歌所有要素和发展流派,既具古典传统,又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元素,就像一位卓越的大师,走在了人类精神领域的最前端——用神话、诗歌构建了不同凡响的文学世界,虽是虚构,却是超越日常真实的伟大史诗。

叙事与行吟,是《格萨尔》古典传统的主要标志,完全不同于中国古汉语诗歌辞赋,也正是体现在这两个方面。由于流传年代久远,并由各时代的说唱艺人参与创作,后又有僧侣制作手抄本,至今,也无法准确统计《格萨尔》的长度和部数。只大致确认有60余部,160万余行,1500万字。每一部就是一个故事。说唱者多是穷苦流浪艺人,在行吟中,根据不同时代特点、个人经历,甚至当时演唱时的心情,自由发挥,使《格萨尔》充满了变幻的绚丽色彩。但无论如何变化,故事框架都基本相同。

从叙事和行吟的特点看,它与西方诗歌传统更相近,酷似古老的荷马史诗。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是被遗忘或者忽视的新鲜血液,尽管已经在青藏高原流淌了近千年。同时,《格萨尔》又是超越西方传统的,《伊里亚特》《奥德赛》止于荷马,《罗摩衍那》止于跋弥。虽然这些史诗后来有不同的抄本,但都没有像《格萨尔》经过历代无数说唱艺人的加工、创作。另外,在西方,无论古典史诗还是现代诗歌作品,宗教从未如此大规模地参与到创作中。但它毕竟不是僧侣的创作,难免与某些密宗流派相冲突,以严守戒律著称的格鲁派就曾禁过《格萨尔》。花教、白教都有僧侣参与制作手抄本,在这个过程中,加入或者删减一些内容。从一个方面来看,他们的介入有维护统治地位的嫌疑,但另一个方面,则输入了比较标准的宗教哲学思想,使《格萨尔》显得更加厚重、独具东方文化特色。

正是这个特点,让我在打开《木岭之战》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格萨尔王准备征战木域部落前,在岭国氏族大会上唱道:

唵嘛呢叭咪吽!

阿拉阿拉唱阿拉

宛如慈母佛祖证

宛如慈母上师证

光芒就像珍宝钻

五色彩虹普辉映

祈请天龙神降临

祈愿莫遭罗睺障

三十三界大梵天

身披锦缎白色衣

右手紧握水晶剑

左手托擎珍宝盘

请助降服邪魔敌

须弥山巅之年神

古拉格佐是尊名

黄色锦缎为战服

右手高举降敌斧

左手执持三尖杖

银灰宝马座下骑

英豪围绕相簇拥

请助降服邪魔敌

波涛大海汪洋处

顶宝龙王碧青衣

右手拉开五彩箭

左手珍宝绕前胸

数万财神紧跟随

请助降服邪魔敌

各位龙神定记得

我是天子推巴嘎

为了护卫佛与法

为了降服妖魔怨

为了解救苦众生

舍弃天界落凡间

对准备迎战的木吉天王,用的则是散文叙述方式:

入夜,在金银、天珠、珊瑚、珍珠装点的寝宫中,木吉天王与众妃子相拥入眠。午夜后,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安,心慌得就像大风吹动经幡。木吉天王暗自思忖,这绝非吉兆。于是,开启三四一十二个思路,转动五五二十五个心窍,想到了在哈日山上有一个外道大仙,名叫贡巴热杂,证得天机。可以请他占卜,即知凶吉。于是,马上派仆人恩珠带着厚礼和书信,前去拜谒。贡巴热杂将过去、未来、现在置于铜镜前,冥想、推求、观其缘。空中忽起风声、水声、飞禽、虫鸟声。贡巴热杂长叹一口气,告诉恩珠,岭国的格萨尔王将来进犯,请木吉天王速挑精兵强将,准备迎战。

《格薩尔》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诗歌与散文交替叙述,这出自于流浪艺人说唱的需要。《格萨尔》有大小战役十八次,记录成书,每个故事长达数百页。艺人演唱要把握观众现场气氛,如果一路唱下来,会显得单调重复,于是,他们会做适当调节,在感觉需要的时候,停止唱诵,以讲故事的方式,插入过渡场景。其语言之精美,也令人叹为观止。

20世纪30年代学者任乃强先生,曾翻译过西康本《格萨尔》里的一段:

夕阳将坠,草原里一望苍茫。老太婆驱遣她的羊群,听它们不规则地前进。有似一顷柔浪,滚滚向前移转。转过浅岗,望见山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反映夕阳,显得分外的鲜艳华美,仿佛有万道豪光,非常锐利地排开宇宙的阴霾,把她微弱而愉快的心脏,很亲密甜美地把握住。她忘记了羊群,不知不觉下拜了。下意识使她喃喃不绝地诵着皈依三宝……

这段翻译文字并不通畅,能看出任先生旨在尽力呈现藏语中的原意。在他的研究文章中,把文字优美作为《格萨尔》的一个主要特点进行论述,并说,文字优美到何种程度,非深通藏文者无由欣赏。

我所阅读的桑珠说唱本第四卷汉译本《木岭之战》,似没有达到如此水平。原因可能在于,除了桑珠自身的说唱风格,还有在录记时,他已年届七旬,历经11年,说唱达数十万行,共45卷。难免重复、逻辑疏混,加之外人记录,未必透彻理解其意,再从藏文到汉文,译者为藏族学者,非诗人,对汉语词汇、诗歌韵律等掌握有限。但即使如此,其语言也足够丰富,描写准确。如在木域氏族大会的一段叙述中,桑珠这样形容给木吉天王进谏的老臣:

坐在左排末端,身瘦似枯枝,嘴中无牙似空皮囊,一头白发似羔羊卷毛的老臣昌斯阿嘉顿珠缓缓起身,弯如鞍桥的双膝跪地,向木吉天王敬献了一条洁白的哈达,并吟唱了一曲莫与觉如(即格萨尔王)兵戎相见之歌。

翻译工作一直是《格萨尔》传播的瓶颈,有懂汉、藏双语的人士说,读藏文版,就像加糖的酥油糌粑,看汉语译文,则像嚼锯末。还有的人形容是巧克力和苦果的区别。

(我在阅读汉译桑珠说唱本《木岭之战》时,也有同感。诗歌语言似显平庸,叙述也多有重复,逻辑散乱。但瑕不掩瑜,还是能读出原文的精粹。所以,我在引用以上詩句时,做了适当调整和修改,尽力保留可能来自藏文原版的独特意象和词语。)

在彻夜读完《木岭之战》后,我给次仁平措发去了一条短信:书已读完,其中丰富的想象、绚丽的辞藻、诡异的魔幻色彩和丰厚的宗教哲学思想,令我震撼不已。这部伟大的史诗应该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扛鼎之作,我有心为此尽绵薄之力,恳请您再次接受采访。

次仁平措立即回复:星期一早晨9点,办公室见。

在约定的时间,我们准时相会。这一次像认识了一百年,我跟着他去打来热水,宛如师生。

环绕《格萨尔》的神谕,到了我们这里,是彼此的真诚、踏实和为了理想追求能够放弃世俗评断的决心。次仁平措辞去了当天的会议,放下手头的工作,用了4个多小时,接受了我的采访。

但他依然没有多谈自己,而是将另一个人推到了我的面前:全国著名《格萨尔》研究领军人物降边嘉措。

其实,《格萨尔》早在300多年前,就在世界上引起了关注。1776年,俄国旅行家帕拉莱斯,在《蒙古历史文献的收集》一书中,介绍了这部史诗。自此,有数名俄国和后来的苏联学者进行研究,出版了蒙文版七章本的《格萨尔》,后译成德文。但因他们使用的七章本译文与藏文原版相差甚多,得出了许多错误结论。尤其苏联时期著名的《大百科全书》,在民间创作的词条中,对《格萨尔》进行了粗暴的评价和歪曲:是封建主们的史诗和抒情诗……后经权威机构高尔基文学研究院等联合研讨,才认定为它是富有人民性的史诗。另还有德国、法国学者深入藏区收集、整理手抄本,翻译成德、英、法文。

早期俄国学者接触的《格萨尔》,是1716年在北京刻印的蒙文版。旧中国虽有一些学者进行研究,但因各种条件所限,收效甚微。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这项工作,茅盾、周扬等著名作家都曾关注《格萨尔》研究。1956年,在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上,老舍做了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和发展的报告,首次从国家和本土的角度,将《格萨尔》定性为史诗。随后有关部门在西藏、青海、内蒙古等7个省、自治区开展了有计划、有组织的《格萨尔》收集整理、抢救工作。

“文革”后,《格萨尔》被列为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降边嘉措,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连任“六五”“七五”“八五”此学科带头人和项目负责人。他是藏文化专家,曾为十世班禅做过翻译。在他的组织和领导下,西藏、青海等高等学府开展了《格萨尔》搜集、整理、研究工作,经过30多年的努力,他们从过去流传下来的多达几百部、数百万行、上亿文字的手抄本、木刻本和民间艺人的说唱本中,选取精华,精心编纂了一套能够反映《格萨尔》的主题思想、基本内容、主要情节、人物形象、艺术风格的比较完整的40卷藏文精选本,并于2013年出版发行。

在这部浩瀚的巨著中,由于收入众多变体本和异本,课题组选取了以西藏优秀民间艺人扎巴和桑珠说唱本为主要框架,保证了基本的连续性和艺术统一性。扎巴老人于1986年离世,生前共录制25部、700余盘磁带。为《格萨尔》藏文精选本的问世,做出了巨大贡献。也正是这位老人,第一次让世界见识了恢宏壮阔的《格萨尔》,打破了黑格尔在其著作《美学》中的断言:中国没有史诗。

1985年2月,芬兰为了纪念民族史诗《卡勒瓦拉》出版150周年,举办了《卡勒瓦拉》和世界史诗学术研讨会。中国学者在发言前,播放了七省、自治区在拉萨举办《格萨尔》演唱大会的电视片。

屏幕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巍峨的雪山,幽蓝的湖泊,奔腾的江海。

闪闪发光的布达拉宫金顶耸向蓝天。中国高原古城拉萨的罗布林卡——宝贝园林,芳草如毡,绿树成荫。几株挺拔的白杨树之间,搭着一顶巨大的、绣有吉祥如意图案的藏式帐篷。帐篷前,人如潮涌。身穿各种民族服装的观众怀着爱慕和崇敬的心情,神色专注地望着坐在帐篷中央的一位老人。

老人满头白发,如同银鬃闪烁的雪山狮子,风度庄重而威严,他颧骨突出,鼻梁坚毅挺直,嘴唇敦厚,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额上刻着七道风蚀花岗岩一样的皱纹,记录着他一生的雨雪风霜。那双有点浑浊的眼睛,深邃而凝重,不时地闪烁着聪慧睿智的光彩。

他就是中国藏族说唱艺人扎巴。此时,他正在演唱英雄史诗《格萨尔》。只见荧屏上的老人时而盘腿坐在藏式卡垫上,捻着佛珠,用浑厚的声音叙述;时而站起身来,打着手势,滔滔不绝的诗句如雅鲁藏布江水一泻千里。

老人正在吟唱《赛马称王》之部,荧屏上的观众全都屏息静听。

如果不认识这个地方

是黄河谷不可多见的去处

狮龙虎豹多么的威严

巍峨的神的城堡声名远著

美丽可爱、龙盘虎踞、平坦广阔的玛隆草原,杜鹃鸟歌声悦耳,阿兰鸟婉转歌唱,在达塘查茂会场上,举行着盛大的赛马大会。

最快的骏马彩注有七种

一是镇压三届黄金座

二是森姜珠牡女

三是祖传七种珍珠宝

四为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五为龙王大神幕

六为森稠达宗城

七为十二万户岭尕人

荧屏上的中国观众一个个喜笑颜开,荧屏下的各国专家交换着惊奇的眼神。

后面好汉胯下朱红烈火马

犹如长空闪紫电

后面紧跟骏马雪山腾

也像大雁不离群

后面紧跟骏马风幻轮

好似大风卷乌云

那仲居大厦的八骏马

雄狮子抖散绿毛鬃

一匹叫驯服野牛黑色马

一匹叫烟熏白额马

一匹叫独角彪

一匹叫铁青捉风珍宝马

……

荧屏上的中国观众仿佛全都骑上了奔跑的骏马,胸脯紧张起伏,身子随着扎巴老人的唱词而上下颠簸。

熒屏下的各国专家不再点头,嘴巴张得溜圆,视线像全被扎巴老人抓在手心里一般,他一举手一投足,牵动着满堂观众各种颜色的眼睛齐刷刷地移动。

后面来的那英雄

是无敌的贾察霞尕尔

东方汉地中的小外甥

七十万大军中无敌手

是岭地英雄中的大英雄

七勇将中的第一人

跳在最后面的那青年

是葛姆的儿子叫觉如(即格萨尔)

骑着白嘴千里驹

不是在走像在坐

不是在坐像在睡

像坐在那儿等胜利

看不到觉如究竟在哪里

猜不到宝驹跑向何方去

……

荧屏上,中国各民族的观众站立起来,他们为幼年格萨尔掉在众骑手的后面而焦急不安。

荧屏下,各国的史诗专家埋下身子,深深陶醉在中国史诗迷人的音乐旋律和演唱气氛中。

当白梵天王的幼子转世的觉如催动宝驹的快速幻轮,反败为胜时,观众们仿佛亲眼看见他的宝驹越过一名又一名骑手,如雷击电驰,到达金座之前。

荧屏上的中国观众欢呼雀跃,简直要把史诗《格萨尔》的说唱艺人扎巴老人抬起来了!

荧屏下的各国史诗专家久久沉醉。末了,他们团团围住中国代表,用各种语言,各种手势,表示热烈的赞扬和祝贺。

一位法国女教授说:我现在真正了解到《格萨尔》是仍然活在中国人民之中的一部伟大史诗!

西德著名德史诗专家、波恩大学中央亚细亚研究所前所长海希西教授说,像扎巴老人那样杰出的史诗演唱家,是你们无价的国宝!

中国史诗,国宝!中国,中国!

滚滚的赞扬、祝贺、称誉、惊叹,像瀑布一样向中国代表团倾泻而来,又像波罗的海的海水一样在会场内外久久地起伏不息。

——节选自报告文学《神歌》(作者:降边嘉措 秦文玉)

扎巴老人有如此超凡的魅力,缘于他传奇的经历和一生的颠沛流离。他出生于穷苦藏族人之家,9岁时,有一天上山放羊失踪。三天后,家人才找到他。可是,扎巴已经疯癫失忆。在缺医少药的旧藏区,遇到这种事情,只能送进寺庙,寻求帮助。边巴活佛收留了他,经过一段时间的神秘调养,小扎巴想唱歌,想说话了。于是,张开喉咙,歌声冲口而出,即是《格萨尔》的第一部《天界占卜九藏》。9岁的孩子,不识字,也无人教,却唱出了这样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美丽辽阔的南赡部州,有一座野牛出没的棕色山谷,谷中有一块黑色巨石,下面压着铁蝎子三兄弟。它们抱在一起,互相撕咬,滚作一团。东方汉地吉祥的五台山顶,有一位慈悲的金刚持,见它们可怜,将手中的神铁杵扔了过去。轰隆一声,黑石被击得粉碎。铁蝎子们得救了,却化作连在一起的九头雪猪,张牙舞爪,腥风四起。白梵天王的水晶宝刀手起刀落,九个魔头四处乱滚。一个化作梵天神子,其他八个变成了各方魔头。于是,南赡部州狼烟弥漫,痛苦的声音像打雷,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情像饿鹰扑食,吃剩下的尸骨填满了十八个大湖……

看见儿子唱得眉飞色舞,扎巴的父母目瞪口呆。边巴活佛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左臂上的汗毛为白色,右臂上的汗毛为黑色,是灵异的福相。

尽管用现代的科学思维方式无法解释,但这一切确确实实发生了。尽管在20多岁时,他已能滔滔不绝唱出数以千计的人名、神名、地名、水名、禽兽名、战马名、武器名、药物名、珍宝名等等,在行吟中,成为西藏最著名的“仲肯扎巴”,可他依然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苦难和贫穷,始终伴随着他。3个孩子在流浪途中因饥饿而死,妻子也因患病无钱医治,不幸去世。痛苦和磨难并没有让他放弃说唱《格萨尔》,反而使他的技艺日臻完美。终于,在降边嘉措带领的科研团队的努力下,扎巴充满神幻魔力的唱诵,永远留在了人间。

优秀的《格萨尔》说唱艺人是名副其实的藏文化之瑰宝,扎巴老人走的时候,桑珠也已年届七旬,他能说唱67部、超过60万行《格萨尔》。他的经历与扎巴如出一辙。11岁时,放牧失踪,回家后,精神恍惚,只说自己在山洞里做了一个梦。后送进寺庙调养,一个多月痊愈后,即开始说唱《格萨尔》,从此流落他乡,行吟江湖。桑珠的唱诵也是无价之宝,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已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就在这种情况下,世事变迁,次仁平措于1997年接手了《格萨尔》研究中心。2000年,西藏自治区即启动了《桑珠说唱本》的抢救、整理工作。

对于当时的次仁平措来说,介入这项工作就像编写自治区体育志一样,只是把它当作自己的职责,以日喀则人踏实、肯干的作风,成为一名新时代的《格萨尔》流浪艺人。此流浪虽非扎巴、桑珠的漂泊、流离,却同样要面对世事艰辛,苦难旅程。

首先之难是经费问题。此项工作没有国家专门拨款,只能四处讨要。次仁平措上至中科院,下至自治区相关部门,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一边主持本职工作,一边还要按照自治区统一要求到贫困地区当驻村干部。凡需驻村处,同样也是缺钱、缺物,要发展、要解决民生,就需上下讨要。那段时间,次仁平措觉得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乞丐,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这段经历在这位个性刚毅、宁折不弯的藏族汉子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以至于这辈子记忆最清晰的事情,是在走投无路之时,自治区副主席次仁卓嘎对他说过的话:这件事(即桑珠说唱本抢救工作)做不好,我们将会成为历史罪人。随后,《格萨尔》研究中心获得了财政拨款。

其次之难是所需人员配置。在编的工作人员只有3位。而抢救桑珠说唱本需要录音、整理、校对、印刷等等大量工作。次仁平措只好将自己的老师、同学、好友全部动员起来,加入课题小组。这些人大多为退休的西藏文化界人士,基本属于义务帮忙,尽管大家都有为《格萨尔》尽力的使命感,可人情总在,次仁平措逃不过其中的亏欠。何况还有在编人员涉及职称晋升、个人利益等种种矛盾琐事。次仁平措一边扛着行政上的巨大包袱,一边还要监审、把关说唱本。其他人每人承担几部的校验、核对工作,最后都要汇总到他这里,次仁平措读遍了最后成稿的45卷藏文说唱本。

千难万难之中,对桑珠老人的照护是重中之重。开始录记时,他已78岁,身体虚弱,子女众多,生活颇为艰难。次仁平措因“马赞”与他见面时,就敬佩不已。为了抢救说唱本,更是将桑珠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每次见面,都喊爸爸。不但嘴上叫,实际行动上也实实在在尽孝道。老人凡有头疼脑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次仁平措,找车、送医院、亲自陪护,亲儿子也不过如此。老人的子女多,出现家庭矛盾时,也是次仁平措出面调停,对他们提出的各种要求,总是尽最大努力满足,俨然一家之长子。

这一切努力换来的是说唱本的顺利录记。自2000年开始,到2011年桑珠老人去世前,共说唱45部,录音2114小时,除去叙述部分,达到48万余行,是世界5大史诗总行数的2倍。填补了迄今为止国际、国内尚无由一个艺人说唱的比较完整的《格萨尔》的历史空白,同时,创造了世界史诗领域艺人说唱史诗最长纪录。

关于格萨尔王的真实历史,一直没有确定、统一的说法。现如今的研究成果基本停留在20世纪30年代学者任乃强先生和法国、俄国专家的考证。新中国成立后,尤其在改革开放后,虽有青海、内蒙古等地的学者投入到这一领域,但进展并不显著。这部伟大的史诗值得继“红学”之后,发展成独特的“格学”。因为,它贯穿了西藏的整个发展史,所蕴含的政治、历史、社会、宗教、文化、民俗等内容极其丰富,并因为不同时代、不同艺人的传唱,充满了变化而绚丽的色彩。

采访到最后,我对次仁平措说,通过汉译本《木岭之战》,我深深地感到,《格萨尔》的翻译工作实在任重而道远。没有优秀的翻译,它很难进入更多人的视野,也很难真正在世界上树立起权威地位。次仁平措表示赞同,他说,包括降边嘉措在内的所有藏族学者,都期待着能有后来者加入《格萨尔》的事业。我说,我愿意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成为新时代、以新的方式行吟的歌者!

本文参考书目:

1.《〈格萨尔〉初探》(降边嘉措著)

2.《格萨尔王传研究文集》(降边嘉措等编)

3.《〈格萨尔〉的历史命运》(降边嘉措著)

4.《格萨尔》桑珠说唱本汉译本第一卷《天界篇》、第二卷《木岭之战》

5.《评介著名〈格萨尔〉说唱家桑珠及其说唱故事》(金果次平著)

6.《文學理论》(美国 韦勒克著)

7.《阿克瑟尔的城堡》(美国 埃德蒙·威尔逊著)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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