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2018-08-10Z姑娘
Z姑娘
广丽推荐:亲情是种特别微妙的感情,惊天动地的矛盾,悄无声息的和解,是无所不在的柔情与故事。
1
我叫梁一诺,我讨厌的人叫丁素真。
纪伯伦有本书叫《我的心只悲伤七次》,丁素真也带给我过七次悲伤,连同和书中相似的,关于生命、艺术、爱情、人生的箴言。
以至于后来很多个夜晚,思念她的时候,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天边皎皎月光、铺满霜的草木,以及钢笔字已淡去的日记。
2
说起来有点丢脸,我从小就找不到任何事物的重点,但我不知道丁素真是如何看出来的。
13岁那一天,我爸少有地开车来学校接我,我欢天喜地和好友告别,坐上车迎接我的还有一大袋KFC。
我爸头也不回地说:“我和你妈要办件大事,我送你去丁素真那住一段时间。”
正常孩子应该都会询问大事或者时间吧?我却扬起青涩的面容,兴致勃勃地问:“丁素真那好吗?”
“当然。”我爸用辞藻堆砌起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的景象,我啃着鸡翅听得心不在焉,一路驶过山、水、城市,浅粉余晖渐逝的傍晚,终于驶进一个陌生的小区。
在一个带着小院子的一楼,我爸敲了半天门,让我以为我们极不受欢迎时,门“啪”的一下开了。
我和丁素真在我有記忆后仅有过一面之缘,但我还是轻易认出了她。
彼时她只有50多岁,纤瘦的身姿很减龄,修身的丝绸裙,头发一丝不苟梳着繁复的发型,戴着一个银丝边圆眼镜。
她手中拿着一本英文版大部头,看见我们,面容闪过一丝严厉和一丝忧郁,其实她嘴角有朵梨涡,会让人有种带着笑意的错觉。
她问我爸:“决定了?”
我爸点点头,拍拍我肩说:“一诺,好好的。”未等我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薄风衣掀起一角春日,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丁素真转过脸,和我对望了一会儿,说:“梁一诺,你的成绩不太好吧?”
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牵起我走进屋,“梁一诺,我不管你以前有多胆大包天,既然你住在我这儿,就要遵循我的规矩。”
她三言两句便和我拉开了距离,我瞪大眼睛,我虽没有傲人的成绩,可也不会惹是生非。心里刚涌起一股怒火,爷爷就摇着一把蒲扇慢悠悠走出来:“瞧你说的,我们一诺明明很乖,来,洗手吃饭。”
没错,丁素真是我的奶奶。
爷爷掀开大竹篓上的棉布,端出热气腾腾的肉丸和西红柿炒蛋,我的心一下暖了暖。
那时候我已经隐约察觉,我的生活要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3
“你把她交出来,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我来到丁素真家的第三天清晨,是被争吵声惊醒的。
我当即从床上弹起,又想念又害怕地趴在门缝往外看。我妈像往常一样,扯着锣鼓一样的嗓子大吼。丁素真皱着眉头,爷爷在一旁劝和,我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我正想将门缝开大,丁素真似乎有所察觉,她一转身,将我的视线完整地遮挡了。
初来江南的我对一切都好奇,爷爷带着我在外面跑了三天,我元气大伤,迷糊间竟然又睡着了。后来,丁素真直接将我摇醒:“梁一诺,换上衣服,我带你去新学校报到。”
我懵懂地收拾好自己,直到新班主任将我带进班级,才察觉到有些不对,我只是暂住,为什么要转学?
我心想等回家找丁素真问个清楚,就听见班主任说:“今天我们班转来了一名新同学,来,大家欢迎梁一诺同学来到我们初二(一班)。”
“初二?”我猛地抬起头。
老师点点头,我脱口而出:“可是我已经读初三了呀。”
老师吓了一跳,掏出手机翻了翻:“没错,丁素真是你的监护人吧?她给你办的手续,要求从初二读起。”
“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我笃定地说,“能让我给她打个电话吗?”
老师知道的似乎比我本人还多,她叹了口气,将手机递给我,丁素真在电话那头气定神闲:“梁一诺,你爸妈的效率没那么高,你要在这儿读完初中的。”
“那我也该读初三。”我本身上学晚,就比同届同学大一些,更何况,我不想多读一年,留级和抽烟纹身一样,是坏孩子的标签,本就身在异乡,我不想让自己那么格格不入。
丁素真却没听我的理由,挂断了电话。
我站在教室门口,几十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老师和我一样尴尬:“梁一诺,你先进班吗?”
我的脑袋一热,拒绝了。能进去,就意味着能在这里学习生活,从此我就是一名大龄留级生。
门卫不放我出去,一整个上午,我在偌大空旷的校园里游走,是个多余的存在。
这是丁素真带给我的第一份悲伤,这让我在爷爷把我接回家时,差点砸碎一只茶杯,和她扭打在一起。
丁素真皱着眉头:“我就知道你会闯祸。”
我讶异地抬起头:“你凭什么擅自给我留级?”
“因为你没本事让自己拥有优异的成绩,我绝不会允许我的孙女在班里垫底。”她语气平和,始终不卑不亢的态度,却更加让人恼火。
丁素真的脸色染上愠怒,她冷笑了一下:“梁一诺,我跟你说实话吧,你爸妈不要你了。”
“诺诺,别听你奶奶的。”爷爷拉过我,丁素真的嘴脸像极了白雪公主的后妈,她一字一顿地告诫我:“你大了,应该明辨是非,不要无理取闹,好自为之吧。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不反对,但你先看下这个。”
丁素真打开我爸和她的聊天框,一张离婚协议证书,一张离婚证。
我的心一疼,像个局外人顿时不知所措,只得把注意力转到后面去伦敦的机票上,我爸说:“结束了。”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在他被搁浅的这些年,世界的变化。
我知道我爸骨子里有一部分艺术家的气息,和丁素真一样。
我缓和了一下眩晕的脑袋,我知道我很没骨气地哭了,但还是坚决地说:“我知道早上我妈来接我,你别想瞒着我。”
丁素真说:“你妈妈没工作,没有了你爸,你回去只能带给她精神上的安慰和身体上双份的疲惫,你想好了?”
我愣了一下,夺门而出。
4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漫步到观平街,之后的路便不认识了。
只记得我一直朝前走,不再有拥挤的人群,时而有小巷,在午后蜂蜜色的日光下格外有质感,就像丁素真放在我的屋子里,那张漂亮的书桌。
其实丁素真从头至尾都没有说错一句话,只是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将沉重的“事故”直接丢到我身上,不在意我的年龄,因为她并不在意我。
我有点想回去了,至少那里有爷爷疼爱我,可我真的迷路了。
我想找个警察问路,却发现压根不记得任何人的手机号和丁素真家的地址。我的口袋里有五十元钱,是丁素真递给我洗净的衣服时便平整放在里面的。
我吃了一顿便宜的饭,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慌张摸索着,心里怕得想哭,心想实在找不到,就随便拦下一个警察报警。
从中午到黄昏,再到夜晚,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连巡逻的交警都没遇见。
我落了几滴泪,斜靠在长椅上,突然听见广播里自己的名字,我猛地站起身,广播又循环了一遍:“请梁一诺速来公园大门保安室,您的家人正在这里等你。”
我一路疯跑,下意识扑进丁素真的怀抱,反应过来时有些尴尬地收手,好在丁素真似乎还未缓过神。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披头散发的模样,鞋上沾满灰尘,面上浮着尘埃。
丁素真像是梦呓般紧紧钳住我的手:“我们回家。”我忍了许久的泪突然落了下来。
走到路灯明亮处,爷爷匆匆从另一边赶来,摸着我的头,牵起我另一只手,将我护在中间过马路。
回去后丁素真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加了两根火腿肠,热气腾腾,我的心就软了。
我不再提离开,丁素真也做出退让,我在新学校读初三,有了新的朋友,发现了一家很棒的漫画店,然后升学考去一所不错的高中。
不足的生活用品一一补齐,久而久之,和原来的家比起来,我竟然更喜欢这个地方。我觉得丁素真不是不爱我,是她不擅表达,其实丁素真是个很棒的女人。
我妈打来电话,说她找到了新的工作,虽然只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但我已经听出她声音里从前被磨灭掉的自信和对未来的期许:“一诺,你有两个家,想回哪个都可以。”
丁素真对我的学习要求比我妈严格,但不同的是,我妈只会在我考高分时说,排名不前还是没用,下次试卷很难;排名靠前时,她又改口,我只看你的成绩。
这样的无理让我特别心烦意乱,丁素真不会,她带着我看语文的阅读理解,我抓重点的能力日渐提升,再也不会把全文的主题思想放在“全文”两个字上。
隔壁班一个奥数很好的男生送了我一盒小饼干,他丢下就狂奔而去。闺蜜哈哈大笑,我有点妄自菲薄:“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闺蜜捏我的脸:“诺诺,你不知道你长得很可爱吗?”
我几乎忍不住向天呐喊,这样的生活让我觉得我值得被爱,与爱自己。
可是丁素真却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它,在我以为终于爬上山顶,能抵达美好梦幻的天空之城时。
丁素真离开了。
5
她的身体很好,我是说,在我高一的这一年,她离开了这个家。
丁素真和我爸真的很像,某个我举着进步了近百名的月考成绩单一路百米沖刺回家时,丁素真站在门口,拖着一只很大的绣花皮箱,她拍拍我的头:“梁一诺,要和爷爷互相照顾,我办完事就回来。”
59岁的丁素真依旧显得年轻,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走了。
爷爷对此只字不提,我旁敲侧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答案,丁素真去照顾一个人了。
她和爷爷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的,当时她正和一个人情投意合。看不出她那么孝顺,还是嫁给了爷爷,而那个人,竟然一辈子都没开始新的恋情,丁素真成了他心底永远的白月光朱砂痣。
那个人年老体衰得了重病,病榻前托人联系丁素真,想再见她一面,丁素真就干脆利落丢下老少去照顾他了。可是凭什么?
丁素真平日里话不多,家里少了她却冷清了不少,爷爷替我做饭时烫到了手,我心里的委屈喷涌而出,我替爷爷委屈,我恨丁素真让我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重新天翻地覆。
我拉着闺蜜跑了几家医院,看到了正在喂那个陌生老人喝粥的丁素真,她哪里还有平日高贵的样子,眼角都带着笑意,像失而复得了宝贝。
我站在这史诗似的爱情面前,心里重新涌起巨大的悲伤,我趁丁素真出来打水时质问她:“为什么你那么薄情,说走就走?”
丁素真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来这里才是真的用情。”
你瞧瞧她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她还当自己是十几岁可以为爱抛下所有责任不管的小姑娘吗?她把这么多年和爷爷的感情丢到了哪里?
我一把推开她,转头就走,她在我身后喊:“梁一诺,你等一下。”我明明走得很慢,但她没追过来,所以我更喜欢爷爷,如果换作他,一定已经将我拢在怀中。
就是那天,我磨蹭到很晚才收敛情绪回家,不知道爷爷是因为着急还是操劳过度,我回去时,他倒在洗手间的地上,我当即跪在地上。
我慌乱地打120,哭哭啼啼说不出具体地址。我打给丁素真,她没接,我更讨厌她了。晚上八点半,闺蜜的爸爸开着车呼啸而来,将爷爷送去了医院,还为我们垫付了医药费。
爷爷好在全身检查后没发现大碍,只是骨折要在床上躺三个月。
我爸又像风一样赶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快要组建新的家庭。他用商量的语气问我:“你跟我回去吗?”
我摇摇头,何必,于是他留下许多钱,我去住校,丁素真将那个陌生人转去爷爷的医院,每天跑上跑下照顾他们。
一个月后我回家拿东西,碰上丁素真熬了鸡汤,她的头发剪得很短,白了一半,见到我惊讶的目光,她笑笑:“太久没去染了,都掉色了。”原来她早已不再年轻。
她叮嘱完我喝鸡汤便匆匆离开,一个月后,那个人进了ICU,丁素真在门边守候了三晚,送他离开了这个人世。
6
我高二那年的暑假学校清校,不得不回到丁素真家住,万幸爷爷已经渐好,只是出门要靠轮椅,一双腿只剩下皮包骨头。
丁素真常常推他出去散步,这些事似乎磨去了她生活中的质感,她越发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吸引不了正意气风发的我的目光。
她对我很讨好,每天做我喜欢的饭菜,我的高中功课她已经完成不了,只能小心翼翼询问我的成绩,反复叮嘱我:“高三了,梁一诺你要努力。”
有时她也会望着我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梁一诺你长那么大了。”
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更像是我的师长,以至于我始终用与师长相处的方式面对她,遗忘了作为家人会有不同的情感。
时光一晃就到了高三,我和丁素真的关系仍旧生疏,过了那么久,我不接受的她的所作所为早已化成了烟云,就像许多当初觉得惊天动地的事,后来挠挠脑袋,怎么都想不起细节和自己义愤填膺的由头。
只是我真的很忙。
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整天揣摩出题老师意图的我终于又乱作一团,在考卷上写出了千姿百态的答案。
气坏了的老师把丁素真叫去学校,让她计划我复读的事情,但这次丁素真一句责备也没有,她拄着拐杖和我慢慢走到宿舍楼下,反倒收走了我书包里大量的习题。
同学都在题海战术里遨游时,丁素真让我分析标准答案,從语文到地理历史,每天只看一张,但要保质保量,我的成绩真的突飞猛进了不少。
我学起来更有劲头,连周末都很少回家,直到有天爸爸打来电话,说丁素真病了。
“那让她注意一下身体,我周末回去看她。”我以为不过是感冒发烧的小问题,没放在心上,回家的计划被各种事物搁浅,直到丁素真离开的那一天。
离开这个世界。
我怎么也没想到健步如飞的丁素真会猝不及防地让我再也见不到,假装没注意过她的白发和拐杖下蹒跚的步伐、她的年迈与风烛。
第二天有二模考试,爸爸没让我去参加她的葬礼,我躲在寝室偷偷地哭了。
那时我依旧不知道丁素真于我是怎样的存在,她是优雅的、疏离的、任性骄傲却善良的,我能很清楚地说出她的一切,但却不知道我的难过是为她,还是为她骤然的离开。
直到临近的周末我被爸爸叫回家收拾旧物,他们要卖掉房子接爷爷回安徽,一个月后高考结束我也回去。
丁素真消失了,这个家也即将没有我们来过的痕迹。
帮我爸打包行李时,我无意中翻到一本镶金边的漂亮本子,打开,里面写满清秀的小篆,丁素真平日里清冷语调下掩盖的热烈情绪便毫无保留展露在我眼里,比如对我深切的关心、不知如何与我相处的小心翼翼;比如对爷爷的愧疚与爱,其实她去照顾那个男人只是敬一份善良,却忐忑许久怕我们误会……
日记本里的她始终像个十几岁暗藏心事的少女,揪下我心头朵朵苦涩的花。
我半晌才站起身,抹了抹脸上潮乎乎的一片。爸爸叫我上车送我回学校,我望着小区渐远的一切,夏天到了,万物的色彩浓郁斑斓,只有丁素真变成了照片上的一方黑白。
我忍住心头涩涩的难受,发誓再也不为她悲伤,但那年高考,我还是任性地写走题了一个答案。
那道题真的很简单,问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想表达的内容。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关于草的生机,但我的回答是对亲人的思念。
过了那么久我才终于肯承认,我很爱丁素真,我对她的思念就像离离原上草,任凭野火焚烧也烧不尽,春风吹来又蓬勃地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