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都戳,你别跑
2018-08-10张岳麟
张岳麟
“那前儿咱娘俩也没钱打车呀!大冬天的路上全是冰,有一次我骑自行车送你去幼儿园,结果被后面的出租车撞倒了,出租车没停直接跑了。你爬起来,也顾不得扑落身上的雪,就倔哒倔哒撵那辆车,话还没会说全就扬着小手喊,‘粗都戳呀,你别跑!你不要欺负我妈妈!”每每说到此,妈妈便拍着我的背,眯着眼对我微笑,那微笑所雕琢出的些许沟壑里,是一个女人流淌了大半辈子的哀伤。她企图克制颤抖的语调,好让我觉得那些句子拼凑出的不过是个买土豆时随耳听来的饭后故事。
我的妈妈,不知该用何种感情去朗读那段无法言说的岁月,才能哄睡深深扎进我左心室的梦魇。
这些年,时常被同一个梦所惊醒——下着雪的恶劣冬日,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望着腿上裹来御寒的红色塑料袋出神,眼角的余光里是混满煤渣和泥浆的冰面,然后是一阵地转天旋。我挣扎着站起来,看见倒在地上的妈妈,她的表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撞我们的人要逃跑!我应该先扶妈妈还是先追车呢?“哎……哎呀粗……粗都戳,你别跑!!!”我着急地扬着手追,却怎么追也追不上,回过头来发现妈妈也不见了!天哪我好蠢,是不是先扶妈妈起来妈妈就不会消失了!!!就这样急啊急啊,梦醒,湿汗缠身。
那时我三岁,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同龄孩子中记事算早,可脑海中却搜索不到父亲的模样。多年以后我才想开,当时不管我先扶妈妈还是先追车,结果都是一样的苍白无力,三岁的屁孩儿,扶不起妈妈也跑不过车。呵呵,我还为这问题自责纠结了十来年。
这个追车的故事再次被讲起是在2018年2月24日傍晚,那也是这个故事第一次从我口中被述。
我蹲在地上收拾碎掉的酒杯和碗盘,擦净打翻的各色菜汁,妈妈在一旁抽泣而不知所措。“没事,妈你放心,我都二十岁大小伙子了,以后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了,你放心,放心,咱娘俩那时候那么难都过来了!当时我那么小,啥用都没有,就追着那个车,喊粗都戳!你别跑!人家也不搭理我……哈哈,我……”我愈发讲不下去,哽咽着忽就号啕大哭起来。
2018年2月24日傍晚,我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打一个醉鬼——一个打我妈妈的醉鬼,一个做了我十年继父的醉鬼。那晚他像平常一样大醉,摇晃着走向正在卫生间擦地的妈妈,咒骂,推搡……忍无可忍的我冲进卫生间与他撕扯起来。他抓着我的头发,指甲抠进我的手腕;我摁着他的脖子,用力挥拳锤打能打到的地方,甚至因为愤怒咬碎了自己的一块牙齿。后来妈妈沙哑着夺过我从厨房扯来的菜刀,把我拽出了卫生间。
从出生到七岁,我与母亲共同生活了七年,那是我最不懂事、最任性、最欠揍的七年,是自我记事起便躲进我左心室的梦魇。
那无法言说的七年,是妈妈用每月150块工资拼凑出的七年。
七年间,桀骜顽劣的我不知气哭妈妈多少次,妈妈又受了别人多少的委屈。亦如多年前逃逸的那辆出租车。
八岁我乘上开往长春的绿皮车后,妈妈又熬过了几个这样的“七年”?又有多少撞倒了妈妈的“粗都戳”?可我不在她身边,甚至无力到喊不出那句“你别跑”。
后来啊,我摸着胡楂儿再回首,特想拽个带钉子的板条儿跨越时空隧道跑回去抽过去的自己一顿:“哪块儿来的熊孩子这么欠削,打!落我手里我往死了打!”
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学,离妈妈的城市只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得以经常相聚。此时妈妈也已与我那“经常性喝醉间接性清醒”的继父做了十年夫妻,与醉鬼为伴的生活,电视剧与新闻中的描述已然详尽。
我的继父常常喝醉了酒无理取闹或打砸纠缠,当我再见到妈妈时,她的心脏病更严重了。我渐渐回归到妈妈的生活中,她依旧如往日般艰辛,在冬冷夏热的地下商场打工。我也多次撞见酒后的继父与妈妈争吵,每次想去替妈妈出头却都被她拦下,妈妈知道,面对常年做力工的继父,真正动起手来我占不到任何便宜。
“哎,其实自己过也挺好,但想着想着当妈的应该给你攒下点啥,咱家也没有房没有车,你是大小伙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就想啊,成个家,找个人跟我一起挣吧,就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点,别像我,苦了大半辈子什么都没落着。”
我的妈妈,亲爱的妈妈,我不求你为我累下多少家资,只想在仅剩的年轮里成为你最坚实的倚靠。我常常怨恨自己的无能,傻大学生一个,不能早点儿赚钱养家,不能早点让你过上优质的生活,不能早点儿为你卸下生活施压的枷锁。
我仍旧没想明白那晚我为何痛哭,那泪水究竟来源于挡在妈妈身前扳倒继父时以为终于可以保护她的激动,还是因深切地感受到妈妈度日不易后酿成的浓烈悲伤呢?呵,不得而知。
战争结束,继父倒在屋里酣睡,妈妈把我拉到一边;“你这孩子,你疯啦,还动起刀来了,万一出事了你进监狱了妈妈可怎么办,你以后可怎么办!你这傻孩子呀!”“放心吧妈,我又不傻,哈哈!”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