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兵纪事
2018-08-10章国燕
上大学和当兵,曾经是人生的两大热门选择,即便是在就业机会多样的今天,当兵依然热度不减。然而,征兵的考官最看重应征者的什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应征者过关斩将被确定入伍之后,还会发生怎样的故事甚至事故?面对形形色色的应征者和五花八门的人际关系,接兵的部队干部又怎样应对?——这篇题材新鲜、内容丰富、文笔生动的报告文学,将带你进入一个陌生的社会和人生领域……
引子
都说军队的基础在士兵,士兵的基础在哪儿?在征兵。这就好比育苗先选种,接兵——选种,兵之最初。
接兵,是说接新兵。新兵怎么来?现如今既不是战争年代又不像单纯的计划经济时代。在万花筒般的当下,新兵入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相似是结果:小青年意气风发“挥手自兹去”,亲友团敲锣打鼓送儿郎登车。不同是过程:有兴奋,有沮丧,或有惊无险,或顺理成章,故事多了。
一、小老师梦圆绿军装
2015年夏,任芳雁去浙江领新兵。26岁的女中尉,带一个老兵班长同行。老兵郝晓影芳龄20岁。
8月底杭州正热,两个北方姑娘去省军区报到。窗外湖光山色,任芳雁却连住处大门都没出。
省军区、军分区、武装部,新兵,家长……如何打交道?面对那么多不可预知的新挑战,逛西湖算个啥事儿呢?没有闲情逸致,不逛也罢。
任芳雁是武警北京总队某支队宣传干事。支队机关女干部极少,女中尉是全支队名人,人称雁子。
雁子一到省军区征兵办公室,就挑明说:“我们领回的女兵一不守总机,二不去医院,三不需要唱歌跳舞什么的。我不要求人长得咋样,政治方面不能有任何问题。”其实不消她说,人家也重视去北京的兵。
当年网上报名应征女青年,全省共计四千多名,一轮轮筛选,最后定下二百来个。省军区开碰头会,雁子见到来领兵的各军兵种女干部有三十多人。
开完会有几个聊得来的,建群加朋友圈。人家看出雁子爽快,就凑在一起跟雁子说:“我们机关干部,没在连队带过兵,咱们一起吧。”人家每个部队领不了几个兵。雁子领得多,要去全省五个地区。她很干脆:“行,我去哪儿我叫你们。”人多好壮行色,何况自己也是第一次领兵。
雁子虽然没有领兵经验,但她从战士直接提干,在基层连队摸爬滚打了五六年,敢闯,胆大。
2009年6月,雁子从山西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她是学生会主席,毕业留校当了团委书记。
那一年,正赶上国家第一次在网上公开征集女兵,雁子毫不犹豫上网报名,所有程序都是她自己把握,不需任何人帮忙。
既然是放开征集,征兵部门将各种条件公开打分,然后从高到低择优录取,力求公平公正。
竞争激烈。加考才艺展示,公开亮相,成绩算分。当时媒体报道沸沸扬扬。曾经有人感叹这到底是选美呢还是征兵呢。因为是新举措,想来是为了体现公正性才不得已而为之吧。
女孩子们有在现场一展歌喉的,也有拿着舞鞋候场的……任芳雁一个理科生,又是一本正经的小老师,轮到她能行吗?不料,“哗啦!”她亮出一手双节棍,噼噼啪啪,两节棒子上下翻飞,铁链子甩得呼呼作响。女版李小龙?众考官和看客们都愣住了:“喲嗬,真双节棍啊!”她还挺谦虚:“我也就是稍微用了用。”
当年山西省应征女青年,雁子总分排名第一。她也有弱项,体重偏轻被扣了分。
义务兵两年,转士官再干一年,作为优秀大学生士兵,她直接提干。如此这般人生阅历,雁子挺干练。
二、初领新兵雁飞浙江
四个领兵女干部真没看走眼,雁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一个人要在浙江省跑五个方向。怎么顺路怎么来?不行。得根据各地市军分区情况穿插进行。雁子看行程提前给下一站某个女干部打招呼,某日在某地武装部碰头,然后一起给新兵开集体见面会。
第一站金华。雁子和郝晓影俩人一身便衣从杭州上火车,出站先找卫生间把军装换上,打车直奔军分区。
领兵不需要逐家走访,军分区通知各县武装部召集新兵来集体见面。
四十多名应征女青年报到,一看,五个领兵女军官,海陆空武警各式军装都有。这场面先就把女孩子们镇住了。雁子有股指挥若定的气势,众人就推举她先说。
首先自我介绍姓甚名谁,在部队干什么,我们这个部队什么样……其他几位女干部照葫芦画瓢说一遍。雁子又强调,新兵同志能去北京武警的概率很小,因为政审要求很高。请你们也说说吧。女孩子们还没有发军装,又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眼下“准军人”啦,就有人大大方方介绍自己,后边依次发言。会议挺顺利。
集体见面除了征接双方“验明正身”之外,重点还要审核新兵档案。
不能闲着,雁子让班长带她们到室外先绕圈跑步800米,每人做50个深蹲起,再去练练队列啥的。没承想,跑完800米再做深蹲起,晕倒了四个。
雁子爸妈都是医生,从小见过急诊场面。“都让让,我来看看。”把完脉见是心慌虚汗,估计低血糖。遂一连声叫着“赶紧买糖买糖”!
审核档案顶要紧。几个女干部先开始不知道审什么,雁子提醒她们要点是看基本信息全不全,有没有铅笔写的,有没有涂改的,等等。雁子特别强调要看学籍。曾经有过接回部队感觉新兵学历虚高,最后发现毕业证造假。她要求新兵们回家拿上入伍通知书,去学校开学籍证明,包括学习成绩都要全套。“反正成绩就几张纸,关键是证明学历不虚。”
审完档案,诸如《士兵职责》《应知应会》这些不涉密的条文,雁子提前就准备下,让她们回去抓紧背。再约定新兵到杭州集中出发的日子。布置完,雁子带班长匆匆赶路。第一站顺利。
第二站丽水地区,开完会郝晓影带丫头们先训练。这当口,一个参谋拦着说:“不能跑!还搞什么深蹲起?要是弄出事儿来怎么办?”
雁子反问:“你说征兵学历最起码高中毕业,800米是高中生都该达标的。假如体育不好,我不限时。要是跑不下来,晕啦,那这个身体条件怎么征的?”
参谋不松口:“不行,我们参谋长不知道。你跟省里说去吧!”雁子当即拿起电话要通省军区。
省军区参谋说啥?“你没有跟我们说你们要跑步训练呀?”
雁子坚持:“身体问题,只要你们敢签字,退回来也是你们的责任。我是基本训练。”
人家心里提防,因为档案没移交,真出点什么事儿责任是他们的。雁子不戳破、不松口:“现在不让跑,真到部队她不行怎么办?”
“那是你们训练的,跟我们没关系!”
“800米都跑不下来,那现在就不合格!”
参谋气挺粗,雁子也不软。但在人家地头上争执,最终雁子也只能作罢。这算什么事儿?武装部来送兵时总有难缠的。曾有个参谋故意问她:“你让我们新兵剪头发,你怎么不剪啊?”
“我当新兵比她们剪得还短!出差回去我就剪啦!”
这个参谋意思,你一个丫头片子神气什么!雁子心里明镜似的,咱堂堂女中尉,凭本事干出来的!
接下来一站往东去沿海台州,又从台州西返浙赣边界的衢州,雁子俩人马不停蹄在浙江全省曲线运动。最后一站是从衢州北上回杭州。
9月底中秋节,各军分区派人送新兵到杭州,集中在省军区办档案移交手续。女孩子们一身新军装听候点名。
雁子清清嗓子,开始演说:“凡是跟父母一块儿来的,今晚可以跟父母再过一个团圆节。明早杭州东站准时集中。另外,好多家长在这里,我也叫你们一声叔叔阿姨。请叔叔阿姨们注意,孩子現在算部队的人了,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还有十五个家长没来的新兵,一块儿跟着咱们班长。再有,身上现金不要多带,部队伙食挺好。军装照片不要随意发微信朋友圈……”
四十五个新兵,至少来了三十对家长,实际还要多,有的一家七姑八姨能来十几口。亲友团全算上得有一百几十号人。会议室里坐不下,有些人走廊里站着听,还有些老父亲老奶奶只能坐在楼梯上。雁子一眼扫过家长们,她看着不知怎么就想起医院里那些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属,走廊里、楼梯上,满心牵挂。
当然,亲友团完全不同于患者家属。闺女被千挑万选才穿上军装,高兴还来不及呢,瞧那些眼神里的骄傲。
晚走,多出来这一天吃喝住都不能报销,还得想法子省钱。雁子穿着军装就近找一家宾馆,订两个套间,要求加床。这么多女兵,宾馆也真照顾,十七个姑娘拼床打通铺。紧接着再去大超市,方便面火腿肠,按团购便宜算价钱。
风风火火大半个浙江省,雁子总算踏上了回京路。
第二天6小时高铁。新兵们在车上继续背着一系列《应知应会》。雁子清楚自己领浙江新兵是入营最晚一批,不抓紧不行啊。
果然,刚回到连队,班长们都奇怪,浙江这批新兵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那是啊,她们在家提前开训。” 雁子心里笑笑。
雁子留在新兵连当指导员,继续操心。
三、烦恼退兵唇枪舌剑
俗话说三个女孩一台戏,女兵连九十一个新兵。加上连队干部老兵班长们,一百多个丫头整天摸爬滚打在一起,那还不热闹吗?但女孩子穿上军装首先是个兵,站如松,行如风,操场上齐刷刷令行禁止,还真不含糊。当你走近她们,会觉得她们举手投足,一头短发,一身“兵味”。
都说连长如父,指导员如母。任芳雁心里很不轻松,真觉得自己像个妈似的操心,小的十七八,大的二十二。伶俐活泼的,含蓄内敛的……雁子掂量着:“好孩子真不少,但要有一人差劲就不得消停。退兵,实在麻烦!”
退兵,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有一个兵,且称她“婵”。婵闹“寻死”。自己给家里说一口气吞下三板阿莫西林。父母立即从家来找支队长。
干部们还蒙在鼓里呢,这太被动啦!赶紧叫来婵问情况。婵若无其事:“没有三板啊,我只吃了一板阿莫西林,我就想吓唬班长。”为什么事儿跟班长记仇啊?婵说什么也不为,就是不喜欢班长,想换个班。
小班长比婵大不了两岁,公认能干优秀。只是脾气有点倔。这一来,连队骨干们都挺腻歪婵。
大队长找雁子说给婵换个连队,放你那里去吧。雁子回说,那我得弄清楚这兵动不动就吃药,想要挟谁?大队长也说不太清楚。两人正商量着,婵进来跟大队长承认错误:“我不该吓唬班长,我错了。”雁子上下打量婵,看她不像性格冲动的人,遂同意接收婵。
第二天班长来汇报,说婵一进班里,就问“你们的关系都是谁呀?我的关系是支队长……”
“行啊!有这话,我还不找她谈了。”雁子跟队长商量:“不管她,可劲儿晾着!”
连队开饭,饭前一首歌,歌罢坐定。婵又来了:“指导员,我跟谁桌吃饭?”
“跟你们班啊!还‘跟谁桌?”
“我在以前那个连队都是跟指导员吃饭,在队部桌嘛。”
“咱们连队不搞特殊,你回你们班里吃饭!”雁子不容商量。
晾得差不多了,雁子找婵谈话:“你当初为什么要来当兵?”“我爸让我来的,为了考军校。考学容易吗?”“你爸说部队是什么样的啊?”“他说部队跟学校差不多,早读晚自习……”看似无意聊着。
雁子得知婵头部左颞叶有一个5mm×7 mm的脑膜囊肿,心里“咯噔”一下。遂约中队长一起去找大队长:“她有脑囊肿,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哎呀,她家里人认为这个不碍事儿。”大队长颇不以为然。
“原来那个连队就不敢让她跑步。正常训练她要是出点什么事儿,这个责任怎么弄啊?”雁子事先摸了底。
“哎呀,支队长也说过不碍事儿,你们就当帮领导减轻负担吧。”
大队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雁子也只能作罢。
婵却自己找指导员来了,说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雁子一听,幻视?甭管真的假的,赶紧找卫生队长,再联系去261医院作鉴定,诊断为“适应障碍”。这无疑是严重心理问题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雁子跟婵爸爸电话联系。
“哎呀,姑娘,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家里情况啊?我跟你们支队长说过啦……”婵爸言必称“支队长”。
“这样吧,因为她特殊情况,3000米不跑,60米冲刺不跑,信任背倒不参加,除了这三个‘危险项目,其他项目她都得跟着。如果身体还出现问题,我们担不了责任,您看呢?”雁子一让再让,不知道自己是带兵呢还是干什么呢。
婵爸一连声“可以,行啊,不用你们担着”。
“那既是这样,我需要您写一个保证。你有关系也好没关系也好,在我们连队没有特殊对待。”雁子的钉子不软。
“我能理解。我怎么写呀?我这样……”婵爸讨价还价。
“您就在家里写,寄快递,我们等着!”雁子干脆挂断了电话。
婵爸用电脑打印了一份,平邮,慢慢腾腾走几天才到。就这几天时间差,情况有了变化。
婵估计自己考学无望,萌生退意,一再找雁子表态,非走不可。
雁子请示支队长,对婵留还是不留。
“她现在什么情况?”支队长记得婵换了连队,是出了名的“问题兵”。
“说实话,这个兵有点问题。”雁子决定如实汇报,“她在连队吹‘你们关系都是谁呀?我的关系是支队长。”雁子知道支队长最讨厌别人打他幌子:“我还给她做工作,关系不是你用来显摆的。”
“说得对!她要是不想干就退兵!”支队长很干脆。
令箭到手。
当务之急,雁子找婵本人谈话:“你不想在部队干,那你还有别的路吗?没有?好,咱们分析一下……”三种退兵方式:思想、身体、心理,婵全符合。雁子说要从长计议,只有“身体退兵”最为宜。“行!我就身体退兵。”婵很痛快。
“这样吧,你写个申请。要不然上级还以为你不自愿退呢。后面的事情我给你解决。”
连着三天,连队熄灯以后,雁子把蝉叫到队部,一聊就到半夜。婵挺高兴,打定主意就先跟妈说,妈又传她爸。
婵爸电话直接打给雁子:“我们家孩子挺好的,怎么一到你手里就不想干啦?你就不会管理教育!”
“我的管理教育?我又没坑她。如果领导不放心,不可能在你孩子出了事儿才放到我这儿来。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你给我把人带走!”
婵爸沉默不语,没想到碰上硬茬。
“你闺女就在我身边呢,自己说吧。” 雁子把手机给了婵。
半个小时通话,爷儿俩吵架。婵爸在手机里对着雁子喊:“你们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我不管啦!”
“现在不是您管不管的事儿了,您得跟我们领导说去。”
“那你们随便处理!嗯?不行!要是处理不公,我就,不饒!”
“什么叫‘处理?你闺女这兵也没犯错误,我处理她干吗呀?我已经把她申请报上去了,这是按照正常退兵手续走的吧。”
“不行!我找你们支队长去!”婵爸怒不可遏。
“您请随便。”雁子挂了电话。
婵爸再来电话,不接。一天打来三回,一概不接。
支队长告知中间人准备退兵。又让雁子抓紧办退兵手续。
转过天早上8点钟的车,支队要派人送婵回原籍。婵爸电话直接打给支队长,说马上过来。支队只得暂且退票。
中午11点,婵爸气呼呼赶来,还带了中间人。支队大队各领导,小会议室坐满一圈人。通知雁子将婵带过去。
棘手至此,雁子也只能应对。
从连队穿过大操场往机关走去,雁子耐心跟婵交代:“你爸来了。你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本来退兵手续也办好了。如果你爸不同意,你也反悔了,回连队以后你好好干啊。你真想回家,你就跟你爸直接说。”
“行,我知道了。”婵有点软,怕她爸。
进了会议室,婵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领导,还都挺严肃。她怯怯地坐下,一声不吭。婵爸怒气冲冲:“我们孩子好不容易觉得这个连队挺好,干部好、班长好,啊,什么都好。怎么一跟你聊完天就不愿意干啦?你这个指导员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们这个指导员是挺优秀的一个干部,关于这个问题,咱们也听她说说。”支队长不动声色地顶着。到底是主官,真不含糊!雁子觉得心里有底了。
雁子问婵:“你看,咱们不是非要让你走,或者你想留不让你留。现在,想留想走全部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表个态,后面的事情我们才好解决。”
婵愣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婵站起来说自己跟别人比不了,确实不适合这里。
“你昨晚上怎么还说行,可以留下?” 婵爸斥责道。
“我,昨天晚上,其实是不愿意干的。”婵嗫嚅着。
“你说完了吗?还有话吗?” 雁子赶紧给婵找个台阶下。婵说没有话了。雁子遂让婵先退下。
会议室里继续。婵爸气急:“她为什么不愿意干了?”
“首先,你孩子身体就不适合在部队干。她脑囊肿也难说不会恶化。话再难听点儿,她要是在部队出事儿啦,我顶多受个处分,干部照样当着,部队照样存在着。而你孩子死了,没啦!你还就那么一个!”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婵爸沉默了。停了停才说:“那你们必须按思想退兵走,不能按身体退兵,我老家那边找了不少人呢,别人都跟着受处罚啊。”
雁子反复解释,思想退兵档案有记载,对孩子将来不利。谁知婵爸竟说对孩子前途影响不好,他管不着!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在武装部找了好多人情,他要脸面!
雁子早就吃透了政策精神,耐住性子说:“这孩子身体退兵,是常规体检手段不能发现的问题,这属于无责任退兵。不会追究地方政府和武装部的责任。再者说,部队也要对战士负责任,肯定选择一个最佳方案来解决问题,也不让孩子为难,不让当地政府为难。大家都没有责任。”
“我不知道!我不懂!”婵爸嗓门小了点。最后又提出退兵要自己带走。支队长一口回绝:“不行,按照规定派干部把人送回武装部办交接。”
一个婵,比全连新兵都费心。唇枪舌剑,步步为营。真伤脑筋!
四、众女新兵满怀憧憬
全连女兵,绝大多数是95后。雁子张口闭口管她们叫“孩子”,其实她算姐姐。
某天,有老兵说起来任芳雁指导员会使双节棍,问大伙谁见识过。新兵们都很惊讶,你看我我看她:“指导员那么厉害呀?”老兵又问她们,应征时都给接兵干部展示过哪些才艺?怎么计算成绩总分?“没有让我们展示才艺啦!”争先恐后一阵哄。再追问各人都从什么渠道来参军?
“网上啊!网上!”
“全国征兵网,国防部官方网站啊!”
“应征报名,女兵是单列的,我们都是在网上办的报名手续。”
“体检都是两轮,市检省检呢。”
“定兵以后,整天兴奋不已,亲朋好友轮番请饭。见面那天我也不知为什么,出了很多汗,然后就晕了。指导员还说没关系,给我吃糖。指导员会怎么看我啊?”金华姑娘宁语虹有点担心。
女孩子们哈哈笑着:“没事的,没事的。”
吴德军轻声细气:“我是九七年生人,今年刚刚高三毕业,我这一段经历其实挺曲折的。”18岁!曲折?
当她报出自己高考成绩六百四十多分的时候,满屋人“哇!噢!”一连声惊叹。尽管她们当中也有人来自重点大学。
吴德军名如其人,从小喜欢军事,绝非叶公好龙。人家女孩子爱看都市言情剧之类的,她只追中央七台军事频道。高考报了二炮工程大学,杭州体检面试也顺利过关,梦想即将成真,却因为录取掉档而失之交臂。人生第一个打击,她说:“整晚整晚睡不着啊!超级失落!超级难过!”几个月后,尽管吴德军参军来到了北京武警,想起這一段还是忍不住落泪。
吴德军拿到了南京农业大学录取通知书。通知书里附有一张大学生入伍宣传单,上面印着相关政策。吴德军犹豫再三,临近报名截止时间,找个小网吧报上了名。她想再搏一次。
“8月底了,入伍通知一直没有下呀,心里挺忐忑,我家平民百姓,又没有背景关系,就觉得不会选上吧。开学我去不去南京报到呢?武装部跟学校联系,说我是预征青年必须暂缓。哎呀,心里天天七上八下!定兵了,武装部把通知书送到家,说去北京武警,全家都激动呀!”
吴德军平静好一会儿才能接着说:
“一直到我走,镇上公示还贴在墙上呢。因为我是县里综合分数最高的,还上了‘开化新闻网。呵呵。一个星期没在家吃过饭,也到处庆。走兵了,全村出来打鞭炮。”吴德军说到开心事儿,微微笑着,稳稳的。这是一个很有板眼的姑娘,指导员雁子看好她。
22岁的河南姑娘李佳琪,新兵当中年龄最大,也是唯一有“对象”的人。对象青梅竹马,又是大学同学。三年前李佳琪就想上网报名参军,男朋友却说:“你一旦报名咱俩就分手。”李佳琪犹豫了。第二年又如此,李佳琪又犹豫。这第三次,李佳琪直接报了名。男朋友又说:“入伍通知书来我就给你撕了!” “你敢!”李佳琪这次绝不后退。入伍通知书真发下来,男朋友说:“我知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会等你回来的。”临走,男朋友一直把她送到车站。女兵们起哄:“噢!你敢!噢!青梅竹马!……”
“我来部队就是挑战自己的。”新兵李佳琪入伍刚两个月,志向已经远非男朋友可比了。那么,两年服役期满以后会怎么样?李佳琪不知道。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有什么困难就想着怎么克服它”。
鲍凌菲,大学读播音主持,说话语速不疾不徐:“我在家时看过 ‘军营男子汉,其中,主持人问他为什么来当兵,王宝强说 ‘我想穿军装,我想开坦克,我想摸钢枪!”
“我想穿军装,我想开坦克,我想摸钢枪!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 没人指挥,女兵们突然齐声附和,清脆的嗓音响成一片。看来征兵宣传起用王宝强,明星还真有效应啊。
李佳琪还有一个梦想是去特战大队:“如果碰上像天津爆炸案那样的大事,那上级命令我干什么,没二话,只有‘是!到!就整天想着在哪儿当英雄啊,上一线啊。”
这些刚穿上军装的女孩子们,她们像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她们崇尚有理想、有本事、有血性、有纪律,总之,崇尚有意义的生活。女新兵满脑子都是英雄梦啊!而穿上军装,意味着有了实现梦想的基础。当个人向往与士兵职责、军队建设这些大目标联结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不再是柔弱的女孩子,她们是战士,是军人,是钢铁长城底座上一块块砖。
对姐妹们,雁子由衷骄傲。
五、刘传波入川初战圆满
“接兵这事儿,连队干部你今年能去明年就不一定去得了,因为组织上不可能老派你去。而咱们军医不是你想不想,你必须得去。”
说话的军医叫刘传波。个头不高,略显单薄。作为军医他好像少了点斯文,一身迷彩作训服衬着微黑发亮的脸。当然,军医跟着全训部队摸爬滚打,他也很难“斯文”。
“你们知道吗?我接兵,敢说咱们国家穷地儿富地儿我都去过。你问哪儿最穷?甘肃定西呀,据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定点扶贫!最富的地儿?江苏昆山啊,全国百强县前三名!” 刘传波话说得上天入地,笑出一口白牙。
话说2003年11月,刘传波第一次接兵去了四川省。
内江地区资中县那年要征四五百名新兵,分送到几个部队去。报名应征青年约摸上千人,怎么挑怎么选?刘传波到了县武装部就先说:“我们是国宾护卫队,要个儿高的,长得好的,总之形象高大威猛点儿的。” 武装部说没问题,三十名‘条件兵肯定是尽你们首都来的先选苗子。
苗子?一轮轮遴选淘汰,老百姓习惯说谁家娃“验上兵,考起了”,跟赶考状元似的。
接兵伊始,刘传波着实体验了职业尊严:“咱接兵军医吧,有个特权。组织体检,如果人家武装部不让接兵干部进体检站,你没脾气。咱是军医必须要进去啊!国防部《征兵工作条例》有明文规定。”但说归说,尊严得靠底气支撑,小军医刚毕业,底气不足。
县里抽调医生集中在征兵体检站,大门把住,闲人莫入。各科室转圈挨着,刘传波分身无术。 盯内科?内科医生挂着听诊器,不跟他多说。胸透B超心电图,他更插不上手。刘传波干脆专盯外科,痔疮平足体癣文身什么的,一目了然。况且,新兵连每年“身体退兵”也是外科问题多。老同志传经:盯住重点,外科!
从早到晚盯了几天,小刘有了收获:“我先把那外观掌握好了,大个儿,一米七五以上,看看没什么毛病长得又顺溜的,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哪个乡镇的?……”小本记下九十个苗子。
接下来政审。小刘说:“凡是亲戚上有不合格的,家里面出过什么事的,本人打过架斗过殴的,学校里面表现不好的,或者本人不愿意的,全刷下来,九十个苗子最后剩三十五个‘全乎的。”小刘又笑了笑,一口白牙。
从三十五个苗子里再选三十人。筛掉哪五个?家访过后再说。每一家苗子都要实地访到。
刘传波带个士官,俩人都是新手,态度认真却没有丁点儿经验。
县武装部派出唯一的吉普车由政工科长亲自陪着,下去跑吧。
头一天家访,盘山狭路弯弯曲曲,幸亏路上人少车更少,否则,对面来个车估计都错不开。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小刘悬着心,只听得耳旁呼呼生风。“我们是真害怕呀!左边峭壁右边悬崖!不过那还算有路,再往前走没路。下车,腿着!”时过境迁,小刘想想还后怕。
一行人爬山赶路。政工科长和乡镇干部大步流星,刘传波走不惯山路,紧赶慢赶力争不被落下。
走了很久才到地方。家门紧锁。没电话,邻居冲着对面山上亮开大嗓,声音飘向远方:
“哦呵呵!……二娃子,屋头来人啦!部队接兵的来啦!”
“ 噢!曉得噻!马上就回!赶起走!……”
空谷回声不见人影,一行人干等着。
好大一会儿,二娃子和父母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冒出来了。小刘早听说“通讯基本靠吼”,真是靠吼啊。这回眼见为实。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四川气候温润植被茂密,18岁的二娃子眉清目秀,像根翠竹。乍一见县里乡里都来人,陪着接兵干部来家,二娃子红着脸,打完招呼,没话了。
家访相当于面试。刘传波看看二娃子身体条件,脾气性格,对于参军有啥想法,家庭啥情况……在家坐个把钟头又上村委会问问在村里的表现,叔叔大爷都在旁边,那肯定说二娃子好。去二娃子学校,再上派出所……小刘记着领导交代过:腿勤多走,嘴勤多问,手勤多记。但照如此速度一天访一家都跑不完,三十来个乡镇呢!
重新调整方案,一天赶两个乡镇,一乡一乡过筛子。半个多月,小刘俩终于跑全了方圆一千七百多平方公里的资中县。
接下来定兵会,审核大多顺利,争议也有。
“边缘状态”的兵,你要送,我非不要,或者你不送我想要,你推我挡几回合乒乓球,各说各理没准儿就吵起来。
北京武警这一组念一个通过一个,刘传波气定神闲:“走访,我们心里面很充分嘛。”都说北京武警这三十个兵特别痛快,没有一个有异议的。多出来那五个苗子也不淘汰,调剂给别的部队照样过硬。
刘传波念着武装部的好:“人家专门派个科长,起早摸黑爬山赶路地陪我们半个多月,也处出感情来了,临走请人家坐坐吃个饭表示一下。”
第一次接新兵,刘传波心情愉快:“不管走到哪儿,我们也不敢吃人家的饭,也不敢拿人家的东西,非常廉洁。人家政工科长跟他们部长政委一汇报,就说武警北京总队接兵的真可以!就宣传我们。武装部还给我们送了礼品大纪念本,还有新兵家长给我们送的锦旗……那一年我们算留下了美名。反正没出差错。没有阻力,没遇难为,也没去搞什么小动作,钩心斗角什么的,以后再也没有那么顺利过。”
刘传波提回一大兜子散包香烟——没有整条的。走访不论到谁家,进门橘子茶水摆满桌,新兵家长转圈散烟,见面人手一包“玉溪”。小刘不会抽烟碍不过面子就拿着。等回到北京,全分给会抽烟的啦。
有没有吃请?刘传波实话实说:“是吃过有限的几次。定兵之后,县城个别家长来请,说孩子到了部队以后,有什么事情尽量照顾一下。那既然是咱们的兵啦,推辞不掉就吃吧,一顿火锅也没多少钱。况且接30个新兵,也不可能吃30顿饭,大多数农村家长老实巴交,上县那么困难也请不了。别说上级那么多文件要求,征接兵纪律有多少个“不准”的规定,就凭咱觉悟和良心也不能向新兵家长伸手啊。”
勤劳、自足、闲适、安逸。领略了原汁原味的川音川貌。资中之行,刘传波全是美好印象。
六、苍凉陇中心酸见识
2004年冬,接兵团分到甘肃省定西地区。刘传波听说定西是联合国定点扶贫,想想都“联合国”了,他作好吃苦心理准备。但没料到去定西,一路吃惊——
刘传波事先跟乡镇电话联系派车到县里来迎迎,答复说镇上一辆汽车都没有,镇长书记都是摩托车,说公交大巴车正好路过镇上,你们在镇政府门口下车就行。
知道路难走,刘传波跟接兵连的指导员俩人早起,五六点钟赶去县里长途车站,出发时天还黑着,八九点钟到镇上天已大亮。乡镇干部迎到屋里喝口水,说声走吧。
沟壑纵横。乡镇武装部的赵部长还有个专武干事,一人骑一辆摩托车,车后座分别驮上刘传波和指导员。一路轰鸣,两辆摩托车顺着大斜坡“刺刺啦啦”直溜到沟底,紧接着油门一轰,噌!噌!噌!一鼓作气顺着另一面斜坡又蹿到峁上。俯仰之间,刘传波和指导员俩人把心吊在嗓子眼儿里。终于,油门轰不动了,赵部长在峁上寻个熟人,就近把摩托车存下。赵部长说对面那个山头就是要去的村庄,没多远。
先下沟再上沟,满眼丘陵。绕来绕去又是仨钟头,总算到了应征青年家里,已是下午一点多钟。
家人早已等得心焦,招待贵客,拿出最好的吃食——每人一碗臊子面。浇头臊子是萝卜块土豆块外加风干的小肉丁。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的肉,浓浓的哈喇味。刘传波低头吃面心里难过。抬头仔细打量,三间土坯房,屋顶透亮,没有瓦,连茅草都没有。屋顶铺了一层“油纸”(塑料薄膜)。如此苦寒之地该如何扛冻?
堂屋里脚下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地面不是砖,甚至连“三合土”也不是。刘传波扫视一圈,真是光秃秃家徒四壁。噢,屋里还有一样东西——门后面放着一把扫帚。靠院墙的角落里养有几只兔子,兔子喝水少。
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家产吗?有。小场院满铺水泥,地面光洁如镜。在“镜子”边缘最低洼处挖了一口干井当水窖,窖口用一个铁皮盖子扣住。一年好歹有几场雨水流下井存着,冬天偶尔下点雪,铲起来也存到井里。 “镜子”是政府惠民的扶贫措施之一: 户均一个集流场,户均一眼补灌窖——“121”雨水集流工程,获得了联合国金奖。
刘传波一脸沉重:“遇到干旱,井里没水,河里同样没水,那你说怎么办呀?只能县上调运水车来,然后灌他们家水窖里面。吃水都困难,就更甭说别的啦。”
正午的阳光晒透“油纸”,明晃晃地照在每个人头上,一碗热汤面下肚,身上开始暖和了。
乡镇干部叫过应征青年。刘传波看看面相,黄土高原晒就一脸“红二团”,敦敦实实的身板。家长老汉忙着表态:“额娃可想当兵去咧。”后生憨憨地应着“是咧是咧”。刘传波抓紧时间跟后生聊。按说还要访几个旁证,可全村几十户人家分散在七八个小山峁。想起来时路,免了。赵部长一个劲儿催: “抓紧点,抓紧点,晚了赶不上回县的车……”寻访作罢。
顺原路返回,绕来绕去又是仨钟头才见到了摩托车。再颠一个多小时到得镇政府门前,刚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大巴车。天色黢黑,总算返回县城。俩人合计,这才是第一家。接50个新兵,家访苗子是60人!半个月后就是全县的定兵会,这哪儿行啊!
幸好那一年是接普通兵,访不过来可以略为变通。
第二天开始,俩人只去各乡镇政府坐等上门。由乡镇武装部提前一天通知父母带上苗子本人,还有村干部学校老师一干人等都集中到镇政府来,接兵干部对每家单独接访。刘传波已经有些经验:各种情况几句话一聊就能看出来。临走时跟家长们互留个联系方式,待定等通知。
最后一个乡,遇上了罕见的大雪,路狭,坡陡,公交车停在盘山道不敢再往前走,乘客纷纷下车步行离开。小刘和指导员干坐在车上。午后大雪不停,司机斗胆开车,慢慢蹭到乡镇政府。待全部访完,天已黑透。苗子们如何摸黑爬山回家不得而知。刘传波两人走不了就得住下,在乡政府边上的“合家旅馆”,武装部花10块钱租一间,俩人凑合一宿。
十来天之内访60户,刘传波说累得不行。主要是嘴累,口干舌燥说一整天话。
“看那家长还有新兵苗子表情,你问话好几遍,家长反应不过来,孩子也反应不过来。普通话叫‘公家话说慢一点能听懂。或许是紧张害怕?按说应征青年至少得初中文化,否则也不可能成为苗子呀。哎哟!不知道这初中是怎么上的!”
定西宾馆大厅里,满墙满眼都是历届国家领导人还有联合国官员来定西视察的照片。各路接兵干部都在此集中。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刘传波还在梦中,隐约听见门响,起初没在意,以为是隔壁兄弟部队早起,继续回笼觉。敲门声执着地响,小刘趿拉着鞋,开门一看是一个访过的苗子家长。
老汉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两包烟,簌簌一身寒气。赶紧让进门来。刘传波和指导员忙着穿衣叠被。老汉说昨晚在宾馆外面圪蹴了一夜,上县专为来看看接兵干部。说着递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隐约可见袋里一小把香蕉和三五只橘子。俩人刚要推辞,每人手里又被塞进一小盒酸奶。刘传波明白这是家长送礼来了。“大叔您千万别客气”, 话音还没落,老汉又拿出100元钱——两张50的,直往俩人枕头底下塞。老汉满眼谦恭,刘传波想起那一碗哈喇味的臊子面,恨不能立时三刻掏腰包支援老汉一把。
俩人越推辞老汉越不安,是不是额娃没选上啊?刘传波安慰老汉:“您那孩子行,放心吧,就冲您这一大早,天还黑着,肯定给您接走带上!”一番坚辞不受,老汉默然收起錢。
小刘和指导员谁的心里都不是滋味,收下了两包烟和那点水果,再让老人拿回去不合适啊。
接定西这批普通兵,还算顺利。但刘传波对他们印象都不深刻。自己接的兵怎么会记不住呢?他总结说是:“绝大多数都没到家里去,在镇上一天能见好些个,流水作业真记不住。走马观花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定西兵们陆陆续续退伍了,也有留下的。偶尔,刘传波在营院里,迎面走来个老兵,主动打招呼说自己是甘肃定西的,当年在镇上你给我们家访来着……
兵们肯定都记得他——卫生队的刘军医,把自己从穷乡僻壤接到了首都。军旅生涯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脱胎换骨的再造。不论是两年义务兵还是五年八年甚至十二年的士官,他们在部队见了世面,以后退伍回家不管干什么,最起码敢闯了。
这一批五十个定西兵有考上军校提干的吗?一个也没有。能干到12年的3期士官仅有两人。定西兵员虽然能吃苦,吃亏在文化素质总体偏低。他们融入新环境可能更慢。部队强者如林,这必然处于劣势。军营对于他们来说只能成为人生驿站,这个驿站对于个人对于家庭甚至对于局部地区是很有意义的。但是,对于铁打的营盘,他们只能成为流水的兵。
流水的兵也有意义。军队是所大学校,退伍毕业。对保证国防,对提高公民素质,意义深远,远非一般学历教育可比。
俊秀四川与苍凉陇中,都成为刘传波长见识之旅。家长们都朴实。两地武装部作风规规矩矩,他没遇到什么非要打政策擦边球之类的难题,也就不需要额外费什么心思。
七、中原之行颇费思量
真正让刘传波感觉自己还太“嫩”的是河南之行。这次他棘手了。
2005年底他去开封地区杞县接新兵。杞县是平原。一个农业大县不太富但也不穷,比起定西,最起码温饱问题强太多了。人也机灵。
杞县家访后有两个苗子,因为轻度扁平足或腋臭,勉强在两可之间,刘传波不想要。乡镇武装部长找来了,筛掉这两人是他关系户。找来,小刘也不同意。那人火了,说县武装部刚退下来的老部长请托,不给面子是吧?
“别以为俺不知道恁咋回事儿,那个谁谁的关系不也有点毛病吗?恁咋就定了!俺这俩咋就不中?别给俺来这一套!弄不好给恁捅出去!大家都……”
刘传波很生气。跟他一块儿去的副教导员更生气:“你这不是闹事儿来啦?我们有啥把柄在你手里放着呀?本来还有商量余地,你要这么闹,干脆不行!”
头两年接新兵总体顺利。乍一到河南,刘传波想着征接双方都是公事公办,内心完全不设防。
刚到县武装部,人家问他这次接兵有什么需要照顾的人吗?小刘心里一热,就说:“我们确实有两个关系,要是体检政审都合格的话,看看能否推荐到我们北京武警的家访名单里,我们带回去。”
谁知到最后,这俩人一个也不让走。小刘这才省悟“套我话”!还没开始先亮底牌,明摆着出师未捷就得身先死啊!单位领导交代点儿事都完不成,刘传波寻思情况有点不妙。
他开始一遍遍地找武装部领导。“我小小的副连级军医,人家老政委正团了,我都不一定能说上话。武装部领导这一个月基本上都不回家啦,我啥时候去,啥时候都有人在那门外等着呢。那肯定不能一块儿进去,排队等着,都得预约!不预约见不着人!弄得跟挂号看病似的。”
他跟武装部的副部长混熟了,才知:“我们部长有个关系,想去你们那儿,你们把那孩子刷掉了,想把你们的接走?那么容易呀?”副部长相当于从中说和。合着武装部的人红脸白脸全唱。
筛掉那人为什么呢?胳膊上烟头烫疤,一溜三个。是自残还是有什么团伙背景?调查还都不是,就是同学模仿结拜闹着玩儿。纠缠到最后,“关系”带走,本部队苗子才放行。有什么情况等回到新兵连,复检再说。只要没有《应征公民体检标准》规定的“硬伤”,比如传染病心脏病啥的,也就眼开眼闭了。
刘传波最窝心的事是去驻马店正阳县接新兵。
刘传波和搭档的排长刚去还没有落定,就有人找上门来。来人一副笑模样:“来见见北京武警接兵的干部,俺家老大也在北京部队上呢……” 一见面自来熟。
问及有何事?“没啥事儿,见着恁可亲,得接个风,请吃顿饭不去可不中。恁到俺这儿就是到家啦,俺家老大,咋咋咋……”
这份热情,刘传波心里提防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妥,人家“老大”的亲兄弟眼下对接兵干部也没有提什么额外要求,他老提上级领导的名字又言必称“俺家老大”,还真不好拒绝。盛情难却,这顿饭,只能去吃。
事情都在后面呢。
上级领导不止一人,“弟弟”们就更多。弟弟们跟军分区跟武装部都很熟。一个地级市,每年征兵去海陆空军还是去武警,名额看怎么分配吧。弟弟们要托关系挑挑拣拣,军分区武装部碍着面子也不好拒绝。
虽说没有拿人家的,手不短。但吃人家嘴软,刘传波两人这回尝到了“现世报”的滋味儿。
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关系们络绎不绝。说起来都靠着领导亲戚,领导有那么多亲戚吗?没准都不认识,人托人打着领导的旗号,以领导的名义,拉虎皮扯大旗,谋个人的名堂。
人家非要说这个兵合格,小刘能有异议?他想按照高标准接兵,而人家擦着正常标准以内的低限来了,刘传波两人干瞪眼一肚子窝火。
军分区武装部对北京武警还真是客气的,好歹那是中央的地方,万一真要有个差错,也担不起。幸亏那年是接普通兵,要是条件兵家访这么弄,非出事不可!这是刘传波接新兵接得最窝囊的一次。
问君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征接兵工作和兵役部门恰似那过滤活水的阀门,如果在阀门上糊弄,结果是什么?试想,假如战争爆发,什么样的兵员能胜任铁血争锋?再者说,军队是国家政权的柱石,征兵滋生腐败,老百姓不看在眼里吗?
十八大以后,国防部征兵办公室颁布了《征兵工作“五条禁令”》,锋芒所指,条条击中关键,正风肃纪,整顿“朝纲”。振奋人心这是后话。
八、江南水乡轻松愉快
到江蘇昆山接新兵,刘传波终于不再纠结。昆山虽说是个县级市,但在全国百强县排名中连续6年属第一。在全国近三千个县域经济中,昆山是最富裕的那一个。
任务不重,刘传波和一个排长这次在昆山9个乡镇只接十个新兵。
小富即安。家长无所谓孩子出去当兵,你接兵部队看上了,我孩子就去部队锻炼锻炼,退伍回来反正还是在家干。如果部队看不上,我孩子根本就不去。
年轻人当兵积极性不算太高。好吧,县政府给武装部充足经费。你武装部去发挥聪明才智吧,征兵宣传搞什么都需要用钱嘛。
武装部手里有钱心中不慌,铺天盖地造势。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宣传口号不再是简单拉个横幅。载体很上档次:
村村通每个公交车站橱窗都被武装部包下,铺满鲜亮的征兵巨幅招贴画;市区各大电子屏,从早至晚滚动播出征兵宣传片;市电视台黄金时段里政府通知和征兵公益广告轮番闪亮登场。
应征青年上站体检,武装部给每人每天发200块钱,体检当天还供应餐饮。外出青年应征返乡体检给报销路费。
昆山遍地都是这厂那厂。全世界三分之二的手提电脑、数码相机之类的零配件,都产自昆山。全世界!多厉害啊!小青年除了在校生,基本上都打工,甚至一家老小都在厂里干活。你叫他体检?你得给误工费。
既然经济发达不差钱,估计消费水平也不低。刘传波担心差旅费不够花,没承想根本花不了。人家武装部全包!去家访连个电话都不用他俩人打,电话费也省下了。
家访头天,刘传波事先电话联系乡镇武装部的钱部长:“我们明天要到你那里去呢。”
“好好好,你们住在哪儿啊?几点钟我们去接,接完你们就把宾馆退了吧,来了就在我们镇上住啦。”第二天,钱部长开车来接人。
先去玉山镇,那小镇生活比北方大城市都好。
钱部长说,你看我们连续三年征兵先进单位了。你们来了,我们这儿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咱们先去吃早饭。早饭吃完了,又说再去喝点茶,得消化消化。一来二去快到中午了。客随主便不好勉强啊,俩人只好应着。
吃罢午饭才去新兵家里走走。下午武裝部长再领着去学校,去派出所,看孩子都有正事干,没有打架斗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有不良记录。总之,家访该走的步骤一个都不少。
至晚,又安排吃饭。饭后钱部长领去四星级五星级的宾馆,武装部管住。下一站,钱部长直接打电话:“北京武警明天去你们那里家访啊。”
“行行行。”
“明天早上8点钟你们过来接人啊。”
一站一站传下去。俩人只管早上8点下楼。一切不用操心,只管去新兵家里“相面”。
话说昆山这9个乡镇,镇镇有特色,特色还非常多。
单说水乡古镇周庄,居民傍河筑屋,小船轻摇,绿影婆娑……难怪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间有一个周庄”。
北京武警那年在周庄镇只接一个兵。一上午就访完啦。没事干,下午就到那些景点转转。
俩人去太仓县接另外10个新兵,太仓也是全国百强县,排名第9。跟昆山一样,家访没有“疙疙瘩瘩”。
轻松不单指当地武装部接待条件优厚,小刘最高兴省心。上级规定的征兵纪律在这里条条落实,禁令剑锋所指,此地一条也沾不上!
不是经济发达吗?不是青年参军不够积极吗?但地方政府和武装部保质保量绝无凑数。苗子们体检没有边缘问题,政审不留隐患,心理测查不打擦边球,一切公事公办!
刘传波还是没有对谁印象特别深刻。这20个新兵接回北京,一下子淹没在五六百个新兵当中根本就显不出来,想来应该是没“事”的。因为直到新训三个月结束没听说有谁不想干的、闹退兵的,也没什么出格事情。这一年,刘传波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九、闯白洋淀磨炼协调
转眼到了2013年,溽热的8月,刘传波跟接兵中队去了河北省的白洋淀,又一次大开眼界。
盛夏,白洋淀上波光荡漾,荷香暗送。刘传波和通讯参谋走村串户家访。九镇三乡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四周一片汪洋,乘一叶扁舟穿行在芦苇荡。仿佛时光倒流,像小兵张嘎和雁翎队,两人威风凛凛地站立船头,天天奔波于绿苇环抱。小刘有了诗意。这一趟在白洋淀接新兵,岂不是出差、深度游二者兼得。
诗意暂存远方吧,眼下一点儿都不浪漫。
最为难还是关系兵多,且各有各的神通。
临行前,支队领导告诫:“接关系兵必须要归口警务股。如果是哪个领导直接给你打了电话,你接回来不出事还行,回来复查不合格拿你是问。”
警务股通知之外,总部有人托关系直接找到他。刘传波还有个同学,也找了他。其实所有的情况武装部都掌握。家访快结束时,武装部又给刘传波一份补充名单。什么意思?有些新兵苗子是当地关系,碍于面子得照顾,不去家访说不过去。
刘传波一趟又一趟地去武装部,反复跟人家说好话,商量刷谁不刷谁。“反正最后挺好的,我们部队要的基本上都批给啦,他推荐的也都定了兵。总之,就是必须要走的,尽量带上。”小刘总算松口气。
有一人在两可之间,武装部最后拿下。
当天晚上前任武装部长借着酒劲闹开了:“怎么着,我这刚卸任不到两年,说话就这么不好使啊?”原来,被拿下的小伙子管前任武装部长叫姑姥爷,远房亲戚。现任武装部长连夜把刘传波和通讯参谋叫过去,说老部长发火了,不给他个面子过不去了。结果扒拉来扒拉去,就想把一个部队看好的苗子拿下,以便将姑姥爷的侄孙加进来。两人这回死活不松口。上级规定“不准多征多接、少征少接新兵”,这是他们必须坚持的原则。副部长因为跟小刘熟了,也帮腔。部长一看只能作罢,收场就看怎么协调吧。
恰好那年驻港部队也来安新县接新兵。刘传波跟驻港部队的接兵干部混熟了好说话:“我们那里有个兵实在要不下了,一点毛病没有,就是我们已经满了,要了别人就要不了他。”邻居很爽快:“没问题,我兜着。”妥啦!刘传波赶紧找部长:“这个兵你放心,已经跟驻港部队说好了。”部长很高兴:“你说好就行!”赶紧把家长叫过来:“退兵我们不退了,给你放到驻港部队。”姑姥爷侄孙,总算圆满。
也不是所有疙瘩事情都能“协调”。总队同学那个关系兵体重略超标,他犹豫接还是不接。偏偏胖子家认识武装部一个参谋,参谋使不上劲,得靠刘传波。凑巧,刘传波跟参谋相处挺对脾气。这里外里又是总队同学又是武装部参谋,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刘传波怎么看都觉得胖子不灵。果然,胖子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一次训练,新兵班长撮火,一脚把他踹倒了。这颇有点像许三多刚参军时副班长伍六一的态度——死瞧不上他。
第二天,小胖子爹恰巧来队,也没怪罪,说知道儿子不灵光,以后别打他就行了。刘传波说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过后,他立马去找中队指导员,说得很严肃:“要是再有这种事儿的话,家长绝对要告你们!要么你调换班长,要么你给他调换个班……”指导员一听这还了得!即刻在中队整饬风纪。
刘传波格外关注自己接的新兵,生怕有哪个新兵捅点什么娄子出来。小胖子让刘传波觉得心里窝囊——关系兵,真不得已啊!差点毁了自己“一世”英名!
偶尔,他会回顾一下,还是值得自豪:“反正我接了这么多年兵,从来没退过一个兵,都合格。我认真啊,该说的话提前都给他说好。然后看他表情,明显害怕了,我就不要。如果他听完了还说我不怕吃苦,基本上这才可以。”
能安安全全把新兵带回部队,交给新兵连,明面上,接兵军医就算完成任务。其实不然。比如有新兵好长时间不给家里打电话,家长也找他:“哎哟,孩子现在不打电话了,是不是有事儿呀?你能帮我去问问吗?”每逢此时,刘传波就赶紧去说:“有什么情况你快点跟家里打电话啊……”
军医成“非正式渠道”。接一趟新兵,他当一回“保姆”。
刘传波接兵,按说资历不浅了,回过头去想想,竟感觉自己处理问题不够老练,经常是跟人家武装部“斗争不过来呢”。还是人家老潘厉害。别人眼看要黄的事儿,给老潘打电话讨教,不敢说绝对能起死回生,至少他能参谋出可行的建议。你说他本事大不大?
十、潘亮心宽乐在基层
潘亮是武警医学院毕业的医学硕士,在基层卫生队十几年了。有人替他惋惜,他倒挺坦然:“咱也算个全科医生,都管我叫基层大拿!基层也有基层的好处啊!能开阔视野、增长见识、磨炼意志品质”。
外人不理解,说军医除了下连队巡诊,视野巴掌大。怎么就增长见识啦?潘亮说这要换个角度看问题。
支队担负警卫勤务,规格高责任重。干啥都有讲究,哨兵都是挑选的人精。
军医潘亮遇上连队干部人手不够,还顶班查“监控”。甚至,奉命带几个战士乘着敞篷吉普车上大街武装巡逻——车巡!迷彩服、作战靴、武装带,眼镜潘亮基本上也算威风凛凛。可他说自己其实差得远呢:“人家梁医生都能讲执勤方案!防区面积,兵力部署,突发事件处置……现在军医都能干这个啦!咱们是战斗的卫生队啊!”潘亮呵呵笑着,不见一丝苦恼。军医练成金刚,所向披靡。
熟悉部队情况对于军医接新兵,很重要。怎么挑选比较机灵的新兵苗子,要心里有数。
虽然接兵军医的主要任务是配属接兵连严把体检关,并没有最后拍板权力。但往往军医看得更明白,建议更可行。接兵连组建时,领导都爱带潘亮出去执行任务。
接新兵有什么难的吗?每年征兵开始,国家发布征兵命令,全国上下一盘棋,登高一呼还不是应之者众。初次接新兵的人,多半心里轻松。
事情并不简单。接新兵接的是人,要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这个交道还关系着钢铁长城、军队建设这样一些意义,就都不是儿戏。这背后没有一件是简单的事,更别说潘亮他们是给首长机关挑警卫了。所以,接新兵可真不是抬脚就能走,得要先培训。
上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下至国防部总部总队各类文件,那本《工作手册》,死记硬背,还要考核,要逐章逐条讨论。就算是纸上谈兵也得先分析透彻才行。一交流,一讨论,新手疑问层出不穷,老手解答活灵活现。各人把心得体会再摆一摆,一个星期紧紧张张才能结束。
每次接兵培训,都有潘亮讲课。比如怎么落实“六到七清”,对于边缘问题怎么坚持“三个不放松”等等。论经验,潘亮可真不是吹,熟人都说他脾气好,特别善于“协调关系 ”。
十一、悟性接兵笑侃三国
以潘亮的好奇心,到哪儿都有新鲜感觉。
2003年,头一次接新兵他到河南登封。嵩山不少武术学校,苗子们各式武功精彩纷呈,体检顺利,潘亮挺省心。接着他又去了偃师县。
偃师县是大名鼎鼎的唐僧玄奘老家。当地武装部长见北京武警来接兵,老同志很热情,丝毫不嫌潘亮毛头小子太嫩,还主动向他们介绍情况:
“咱们这个县里啊,历史上出了三大名人!”
“噢?第一个是谁呀?”
“第一个是唐僧。咱这儿是唐僧故里嘛。”
“那第二个是谁呢?”
“第二个是陈明。”
“陈明是谁?哪个朝代大官儿啊?”
“不是官儿!唱什么来着,哦,唱《快乐老家》那个歌手。”
“那不是当代的吗?名人那不得是历史上的吗?”
“是啊!历史不是延续到现在了嘛!”
“呵呵呵,还有第三个呢?”
“第三个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个应征青年。”
“他排名第三?这个兵有什么特殊吗?”
部长又说了些什么,潘亮没记住,印象里是说那小伙子个头高会打篮球。潘亮说第二和第三这俩,能算历史上的吗?部长笑说将来看现在不就快了嘛。潘亮哈哈大笑,说那也不能跟唐僧齐名啊!真逗!
“历史名人”这个兵参军后表现倒也不错。
潘亮爱琢磨。他觉得接兵过程就好比魏蜀吴三国演义——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后三分归一统,全都统到军营里来,统到国防建设这个大目标上来。
怎么会跟东汉西晋魏蜀吴扯上呢?他说:“建一个数据模型,各种条件,怎么样两方联合控制一方。”数字模型有点玄妙,干脆直白分析:
部队来接兵,当地武装部要送兵,这中间夹着应征青年和家庭,恰好三方博弈。第一,武装部要完成本地征兵任务,保质也要保量。第二,接兵部队希望多挑“好兵”,优中选优,要“掐尖”。第三,家长送孩子当兵还想挑个去处。说到底,三方各有目的,又各有苦衷,矛盾冲突就难免。
这其中,武装部权势最大。接兵部队有求于武装部,家长也有求于武装部。武装部手里有尚方宝剑——入伍批准书!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说白了,武装部戳子不盖在批准书上,是哪儿也去不了。知道武装部是什么?驻当地政府的军事机构,归属军分区。占尽天时,具有绝对优势,算是魏国,敢情部长好比曹操。
再说应征青年和各种亲戚关系啊,当地人脉资源啊,这些地方势力占地利,算是东吴。
而部队接兵干部呢,嘴里讲制度,手里按规定办事,要靠条令条例约束,靠自己人格魅力这些综合素质来完成任务。总之,靠“人和”来取胜,这就是蜀汉。“等于咱們是刘备啦!”潘亮自诩。
蜀魏之争尤为激烈,东吴往往被双方争取。蜀汉如何取胜?重在接兵期间这一个多月仔细积累信息。何来信息?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人——联吴抗曹。
十二、头关体检智排隐患
可别小看新兵体检站,征接兵大戏在这儿拉开序幕。
第一步最要紧。军医如果经验丰富,专盯“边缘问题”。体检站从早到晚人来人往,一个军医盯得过来吗?非常疲劳。潘亮喝茶润着嗓子,遥想当年:
“一个县里如果征三百个兵,体检至少六七百人,假设来十家接兵单位,就算一家单位俩干部吧,这就二十个人。呼啦一下子全扎到体检站去,让他每个科室都有咱们人!每人拿个本,哪个科室发现谁有啥毛病了,都记上。晚上,咱接兵干部各房间一扎堆一汇总,那几百个兵谁哪儿有个痔疮都捋得直!等到定兵会,一说谁谁啥啥毛病,大伙心知肚明!没有秘密!他地方上瞒不住。”
分头把关,这只是初级阶段。高级阶段得说派“使者”情报打入,体检信息就是情报。搞情报重点要盯主检医生。潘亮有个“哥们儿”专会搞情报。那老兄到体检站以后,递上根烟,先搞定副院长和主检主任。因为最后签字是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老兄就主攻副院长:“留个电话,以后到了北京好联系啊……”关系弄得倍儿铁。他的情报连武装部都不知道!
武装部最是躲不开各种关系。地方体检医生也难免有三亲六故,总会有人找到医院,企图边缘过关。
接兵部队哥儿几个,啥情报都能搞出来!武装部人很诧异:“你咋知道的?” 潘亮暗笑,蜀汉不只有刘备,更有诸葛孔明啊。
“别看他曹老大说一不二。其实刘备很强大。‘人和要比天时地利更能办成事儿。到最后曹吴两家都听咱的!咱们挑兵,说要谁就要谁,说不要谁就不要谁。”
十三、二关家访军医内疚
2006年,去河北省隆化县。有个领导亲戚孩子想当兵,体检政审都没问题。家访,潘亮火眼金睛发现他脚上六指畸形,平时不明显,走路也不受影响。按照体检标准,明文不合格。
奇怪,谁家不拿男孙当宝贝似的,既然天生畸形,为什么孩子小时候不切掉呢?当然,现做手术也还来得及。潘亮好说话,轻易不愿拂了谁的面子。就说,你要是切了我把你带走。小伙子真想当兵,潘亮有点想成全他。
“行!我去切。”小伙子一口答应。
但是,他爸妈态度摇摆。奶奶拦住说:“兵不当了也不能切!我孙子属狗的,切了短命。” 小伙子就跟奶奶拧上了,非要切了当兵。说不动奶奶,这家就找潘亮商量,说能不能不切去当兵?亲戚领导也给潘亮上级打电话说情,想让潘亮通融。
潘亮心想:“这玩意儿在新兵连,说潘医生接兵,搞个六指儿回来,地球人都得戳我脊梁骨,无论如何不行!” 他给各级领导汇报,一口咬死没啥回头了。
一直僵持到新兵临起运头两天。孙子也把奶奶逼急了,终于去了医院。手术后两天还没拆线,潘亮兑现了承诺。只叮嘱他到部队以后,编个理由吧,别说六指儿啊!刚到新兵连,这个兵一瘸一拐勉强跟着队列走。直到两周后潘亮亲自给他拆了线。
时间长了,潘亮又有点后悔:“那小伙子当兵决心确实大,说切真切了。我给他造成了痛苦。当时应该直接汇报说接不了,不合格的六指儿!真不接,按规矩办事,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还是心太软。潘亮习惯于“中庸”,有时明明知道事情不妥,也总会想办法补救,而不是直接砍掉。他总想让人满意,皆大欢喜,完美境界……潘亮觉得自己有点儿强迫症似的。他心里老梗着那个奶奶,那么大岁数,迷信压力太大了。潘亮觉得这件事没办妥当,不让那孩子来可能是最好的。
2005年去浙江台州。潘亮和一个副大队长一组,一进武装部就有点郁闷:“碰上了东海舰队、上海武警几家单位。浙江人当兵都愿意在家门口,意向上去北京武警就往后靠。人家武装部也不以咱为重点。” 潘亮俩人感觉好像不受待见。
台州海洋大市居山面海。某天下午,武装部孙部长拉着潘亮俩人出城,越走越荒凉。潘亮感觉不对,就问孙部长:“你们对我们‘条件兵怎么理解啊?”
孙部长说:“政治上要可靠嘛。”
“那怎么才算可靠呢?”
孙部长又说:“这孩子从没出过村。我给你挑的都是老实孩子,单纯可靠。”
潘亮默然。
当地风气,孩子读书成绩家长无所谓。只要能挣钱就行。当地干部说征兵难是为什么?说家长在算,当一年兵少挣多少钱啊!潘亮提醒:“到首都北京当兵很光荣啊!”干部说,你要是跟家长提“光荣”,人家就一句话“光荣值几个钱?”如此说来,这不是简单的国防意识淡薄!
难题不止一个。
吴越方言极多,地县各有不同,台州话读音和普通话很不一样。
潘亮得靠本地干部当翻译。人家说着笑着,潘亮时而也哈哈一笑。人家问他:“你听懂了吗?”“没听懂。”“那你笑什么呀?”“陪着,我不笑不好意思。”潘亮图个礼貌。普通话全国普及的今天,潘亮一口“京片子”,遭遇了语言不通。
还说那个下午,孙部长拉着潘亮他俩,进村找那个苗子没在家,吉普车接着往海边开,直奔大海塘。孙部长说,你等着啊,我去把他喊下来。说罢径自往前快跑。
潘亮俩人爬上了海塘,放眼一望,大海滩涂漫漫。
远远地,海岸线上一个身影,顶着蓑笠,手里长竿子使劲抡着,一双大雨靴咣叽咣叽。满眼密密鸭子,呜呜呜,那气势铺天盖地。
几人被鸭群包围了。海风里,“嘎嘎嘎”声不绝于耳。
“这就是那个孩子,你们把他带走吧。这孩子太苦啊,爹早死,后爸对他又不好……”孙部长恳求着。
“想当兵,到北京,他愿意去,不怕远。啊,你们把他带走吧……”
潘亮心发酸。看那孩子挺粗壮,肯定能吃苦。“孙部长,甭说别的,你部长为一个孩子领我们跑这么远啊,我很感动。如果没有太大问题,我们肯定给他接走。”
那孩子始终不开口——听不懂普通话,孙部长得当翻译。
普通话不会可以到部队学啊,人总会有进步啊。可潘亮转念一想,不成。这孩子恐怕“自闭”,心理素质能過关吗?
怎么眨眼工夫就能看出自闭来了?潘亮迅速逻辑推理:爹死,阴影。滩涂上一放几年鸭子,中午大风地里凑合吃点儿干粮,晚上回家也没人管他。基本独自生活,很自卑,这还不得自闭?关键是没法交流。
潘亮硬起心肠回绝孙部长,说你看能不能把他协调到别的部队去?我们警卫部队任务特殊啊。真接不了啊。孙部长刚翻译完,那孩子就要给潘亮跪下。潘亮赶紧一把扶住。
“我反悔啦。实在带不走啊!”潘亮说自己永远内疚。十几年过去了,闭着眼睛就想起那天夕阳西下,滩涂远处一个蓑笠身影,抡着丈二长的竹竿……
赶鸭子少年现在怎么样了?参军对于他,不言而喻具有新生的意义。对于部队,长城上这块砖能不能有一个最合适的位置?能不能揳得牢固?未知数太大了。而飞速发展的军改,能容他慢慢适应吗?倒退三十年,或许这孩子还是个好兵。今天,因为起点太低,赶不上军队现代化从人力密集型迈向科技密集型的发展速度了。
惋惜,无奈。潘亮想想就心痛。
十四、三关定兵蜀魏相争
话说第三关定兵会上,曹魏武装部尽地主之谊,还邀来帮手:县医院副院长为代表的体检组,县公安局副局长为代表的政审组,在武装部大会议室里雁翅排开,摆好阵仗,貌似“堂审”。蜀国接兵连负责人带着军医潘亮成座上宾,拿着记满密情的小本坐 “雁翅”对面,双方各执花名册,定兵大战开始!
会议通常由曹老大主持:“北京武警方向征接新兵XX名,第一名,XX乡XX村青年张XX,体检组和政审组有没有意见?”
县医院副院长:“体检合格!没有意见。”
县公安局副局长:“政审合格!没有意见。”
曹老大:“接兵单位有没有意见?”
若小伙子体检家访均满意。接兵干部就很干脆:“没有意见!同意接收。”但如果情报显示该青年有啥啥隐疾,就轮到潘亮出马:“对不起!部长同志,据我们在家访中发现,该青年……不适合在部队服役,请从后备名单中另选他人……”
说这话,蜀汉分明挑战曹老大,让曹操服软?情报必须准确,业务必须精熟。刘备要言之凿凿才能在气势上压倒曹操。
定兵会上,接兵名单确定,但未必是最终结果。因为东吴尚未“渗透”进来。家长再急也只能干等。有些家长,在场外运作给武装部施压,硬想往名单里挤。
在山东泰安,潘亮和排长定兵一个体校苗子,即将发军装走人了。有个后备没选上的想顶进来,要把他挤出去,武装部来商量。潘亮俩认为好苗子換了可惜:“通知都发了!凭什么删掉人家?说法?理由?”
“是不好办,要么从别的县再协调一个指标过来?”
“我们协调?找谁?”
“你们找军分区去协调。”
“笑话,军分区是谁的上级啊?”这意思很明显“军分区是你们上级,得你们自己去!”潘亮一步不退。
最后武装部长操刀,从自己名单里换下一个去了别的部队,别伤了各方和气。
前期经过潘亮俩的大力宣传,新兵家长们听说去首都北京,眼睛都放光啊。去别家单位都不想了。被换掉的苗子家长不服气,就告发同村另一个苗子,说他在学校跟别人打过架。家长又来问“这回我儿可以去北京了吧?”排长说这事儿由武装部决定。
武装部长很生气:“通过这种手段搞掉人家,这告状之人坚决不能让他去!俩谁也别去!”武装部又通知一个大学生,让潘亮俩赶紧家访!
这事儿出岔子,在于武装部跟被淘汰的家长说是接兵部队不要他家孩子,家长来找潘亮和排长“算账”。潘亮说敢跟武装部当面对质。武装部在当地,不想得罪人,潘亮觉得这都能理解。甚至,撤换打架青年这事儿还应该感谢人家。但是武装部不该转嫁矛盾给接兵部队。
征接双方有点斗智斗勇。处理不好就激化矛盾,所以成事之前必须得想清楚。潘亮说:“不能屎盆子逮谁扣谁头上,咱们接兵不能白吃冤枉!”
两个家长在竞争指标,博弈最后两败俱伤。因为告状这事儿太复杂了,又有第三号决议,大学生捡个便宜。这里边牵涉到三个孩子,三个家庭。还有最初保下来的体校那孩子,一共是四个家庭。
魏、蜀、吴啊!东吴虽占地利,内部错综复杂。曹魏一搅和,东吴里边搞乱套了。
十五、即将开拔切忌疏忽
还是在浙江台州。年底了,某乡镇武装部的李部长带潘亮俩下乡去家访,提前打招呼说这孩子体检合格,就是有点矮!家里很困难,他特别想当兵锻炼,你要是能把他带走,全家都不忘记你大恩大德。
天傍黑进那家门,头顶一盏瓦数不高的灯泡,满屋昏黄暗淡。
这孩子矮到什么程度呢?那年身高标准下限是一米六二,他一米六一多点。李部长说你能不能照顾他一下?潘亮决定积德行善:“到复查时垫着点儿脚吧!”话音刚落,妈妈立刻拉着孩子给潘亮跪下了。当时跪!潘亮一惊,赶紧扶孩子妈起来。
领军装那天阳光明媚。满院子清一色小平头。那是谁呀?脑门一条大疤瘌,长约三寸许,像一条暗红色大蜈蚣横卧在额头上。潘亮叫过来仔细一看,那不是家访曾经下跪的孩子吗?疤那么大!瘢痕体质?潘亮愣住。坏了!怎么也想不到他长头发下面还有个秘密。
这个疤是怎么弄的?已经没有必要再追问了。潘亮赶紧找李部长:“真对不起啊!那晚上黑乎乎的,我没看清。你说他矮就矮点吧,这可以想办法啊,那我就同意了。他体检过关了吗?”李部长说:“体检都过关了。”潘亮又说:“这么大疤,体检能合格吗?我们北京武警那是国家形象的门面啊。李部长,我说您赶紧调整去别的方向吧,人家有的部队不在乎这个。我那儿,这回真办不了啦。”
孩子顾不得众目睽睽,当时腿一软又要跪。潘亮赶紧一把拉住:“非常抱歉啊,那天我是答应你了,我负责任。你这疤哪怕在头发里边,我都能给你想想办法。你跟我走,到部队复查还得退你回来。”
那孩子失声痛哭,鼻涕眼泪横流。刚刚燃起希望的火苗,兜头一瓢凉水浇下来!
这都是因为自己先疏忽后反悔啊,潘亮说:“那一刻真是内心备受煎熬!孩子妈给我跪下了。良心真受不了啊!”
这一年,两次“煎熬”,但潘亮咬着牙最终都没松口。
十六、天上飞兵造化弄人
发了军装,新兵就等着开拔。这是接兵最后一关。蜀汉和曹魏办理移交,点清档案验明人员,登车出发告别东吴父老乡亲,不日进京复命,任务圆满收官。且慢!潘亮最后一关吃过亏。
临上车,竟然跑了一个新兵。
山东威海,下午6点在火车站集结,潘亮带几个新兵去搬运行李。大队人马由副大队长负责照看。离开车还有好几个小时,一个瘦子新兵跟副大队长请假说要上厕所,允准。
潘亮收拾完行李回去一点人数,怎么少了一个?副大队长说去厕所了。“走了有多长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吧。”副大队长不以为然。潘亮隐隐不安。
又过一会儿,还没见人回来,潘亮觉得不对呀,这绝对是出岔子啦!赶紧去厕所,没人。副大队长也慌神了,跑兵这是责任事故呀!
潘亮安慰副大队长先别慌,赶紧想辙吧。马上给军分区汇报。再给武装部打电话说肯定是跑兵了,能换人就换人。武装部那边立刻出动去找瘦子,同时挑后备兵员替换。但最快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办完手续,立时三刻真来不及。
军分区副司令员和参谋长就在现场,接报后立刻派军事科参谋直接跑过来处理。说这么晚了,如果你们上级查问,就说军分区把这个兵扣下了。当时,就把瘦子个人衣服物品全都取走。潘亮感叹:出门在外还得靠组织!至今,潘亮还和副司令员保持着联系,这份仗义刻在心里。
武裝部还真把瘦子找着啦!在他舅舅家呢。原来他躲在厕所里跟女友(打)手机,说着吵着,小伙儿一“激情”,去对象家里作解释。
找着了怎么办?武装部长说,高低都不能再让他来了,这是临阵脱逃啊!换人,必须换!
潘亮领着新兵们按点赶路。慢车咣当一天多,到北京站下车一点名,接站的支队政治处主任,也是潘亮的老教导员,发现不对,劈头盖脸质问:“你也老把式了,怎么少个兵?”潘亮就赶紧说,昨晚军分区临时给调整人,今天坐飞机自己过来。咱们是慢车,他飞机比咱们快,估计快到新兵连了。
这事儿说到底,就差一步没送上火车。人家军分区武装部处理很及时。但潘亮心里明白,论责任还是自己这一方的管理问题。要能及时发现,管他对象不对象的,先别冲动。到了部队,再做思想工作。其实,潘亮家访时看着瘦子挺实诚的。但“军中无戏言”,意味着穿上军装就不能容忍草率行为。这家伙太幼稚,武装部卡住,不再给他机会。
天上飞来一个什么兵呢?小伙子叫王振阳,长得像电影《山楂树》里那个男一号窦骁似的,清瘦硬朗。
王振阳家在山东威海市荣成县一个小山村。日后,有同年兵问他,为什么单单你坐飞机待遇?王振阳也想不明白。说当时他也不知道武警是干啥的,啥都不懂。体检家访过后,他天天干等没信,以为自己被淘汰了。
谁知这天一大早,爹上山干活去了。快十点钟,武装部给他爹打电话:“你赶紧把人送过来吧。”这消息太突然了。
从爷爷起算,这家就是军属。振阳爹以前当过通信兵,知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他收起手机就风风火火下山往家赶。振阳妈单给振阳小舅打电话:“你快点开车来接振阳!”小舅一家也种地,刚买辆车——农用三蹦子,拉货用的。
王振阳也没闲着:“妈你先忙,我去看看我奶我姥啊。”说罢,旋风般刮出门去。奶奶家姥姥家都在本村。
三人一溜小跑,小舅的三蹦子已经在村口省道上等着了。
半个小时!从接电话到全家上路奔县城。王振阳回头一望,奶奶和姥姥都在坡上招手抹眼泪呢。
进城去武装部报到。有个干部说,先出门去理发,用卡尺卡啊。卡完寸头之后就换军装打背包。那边振阳爹忙着填表办手续,妈买了几个包子,他不拿。
焕然一新的王振阳跟着一个黑夹克中年男人,武装部用吉普车送他们去威海市大水泊机场。中年男人姓什么,王振阳也不敢问:“在家连我舅舅我都不敢主动招呼,我妈说我一棍子打不出屁来。”
太突然了!早上还在炕头上剥花生米呢,12点半就上飞机了,生平第一次啊,还是去北京。王振阳规规矩矩地坐着。飞到东营上空时,中年男人指给他看:“下面就是黄河入海口了。” 他这才敢扭头看了一眼:“水真黄,我记得特别清楚。”一个半小时飞机到首都机场。中年男人领他打的赶往新兵训练基地。进营区大门,这才知道中年男人就是接新兵的副大队长。
四年以后在集训队,潘亮得知王振阳就是 “支队接兵史上的一笔”,哈哈大笑。王振阳直到见了潘医生才算“彻底悟明白了自己当兵为什么坐飞机来”。他很庆幸:“我新兵班长参加过2009年大阅兵,问我到部队来想干吗?我说想留部队,冲这个好好干吧。老连队和教导队我都遇着几个好班长。我还入党啦,前年就正式(党员)了。”
造化弄人!一期士官王振阳,也当了班长带新兵。当初如果不是瘦子在车站冲冠一怒犯了“激情”,王振阳此刻不知道在哪儿干啥呢。当然,凭他素质,到哪儿都不会“错”。天上飞兵这事,于王振阳个人,应了世事难料;于部队却是因祸得福——这是一个好兵。
十七、四关过后意外问题
军医把住四道关口,新兵入营后又有意外之事。
2011年新兵连,一个跟潘亮很要好的干部,从江苏领回三十个新兵,体检一复查,文身的竟占十来个。最大的,胸前文个大骷髅,骷髅底下玫瑰花。尽管文身这事儿现在有点“世俗化”,但要按照“命理风水”那一套来看,也不是啥图案都能随意文。比如胸前文骷髅,后背文玄武之类,这算凶星犯忌。或许本人好奇文着玩儿。但是图案毕竟有文化象征意义,无关学历高低也无论文什么,刺青总有本人心理投射。
文身者宁愿忍受痛苦,以自身受虐受刺激来表达某种心理诉求。潘亮觉得这基本不是“凡人”。有文身,在个性上多少都有点桀骜不驯、不服从管理的“本事”,迟早会暴露一些不羁倾向。
我军以往征兵极少遇到文身现象。即使有也多从影响军容,沾染不良习气考虑。严格地说,文身属于政审范畴,只不过因为体检方便筛查,卫生部门就代劳了。
“骷髅底下玫瑰花”退兵没有异议。
有个新兵肩膀连后背文个狮子脑袋,手背再文个十字架,潘亮同学跟武装部说:
“就这!也敢往北京送?你至少要区别一下吧?他一伸胳膊一敬礼,咔,露出一个大文身?嘁!”
武装部长气也不顺:“要不是北京武警,人家还不去呢。我们少一个指标不是完不成任务啊?”说归说,“狮子头”最后还是退成了。
武装部也有为难之处。潘亮战友去江苏沿海发达地区,文身小店不稀罕。十七八岁孩子头脑一热文一个吧。或许这次你请我吃饭,下次我请你文身!小青年文个“I love you”,小意思。
2010年以后文身问题在征兵中第一次爆发出来。老把式潘亮听说一个宾馆,半栋楼都给包了。各地来的干部带着要退的兵,天天去武装部磨。武装部最后拿一件短袖体能作训服。实在要退兵?先把短袖穿上,以此为界,文身裸露出来就退。露不出来?请把兵带回去!
2011年,潘亮战友带着退兵去找武装部的“后账”,在宾馆住二十来天,十几个兵费很大劲,最后还剩一人,武装部高低不给退兵。眼看到年底,潘亮得问候一下:
“你还能回来过年吗?”
“够呛,今年恐怕得在江苏过年了。”
“那你怎么办呀?”
“哥,我给你发个彩信。”叮当一响,潘亮手机里冒出彩信图片:一条大胳膊,一只大老虎,尖利虎爪差点儿就伸出短袖边缘。
“哥,看见了吧?是人家兄弟部队的,就住我隔壁,這都退不了!” 非裸露部位的尺寸,当时政策模糊没有明确硬性操作规定,武装部就坚持不给退。退兵多,武装部要被追究责任!至于说国家有新的详细规定则是2014年以后的事了。
一个干部带着退不掉的兵,孤零零在外时间太长,支队领导也不放心。实在不行就撤吧。腊月二十九,老兄带着那个兵回来了。将来新训结束就放到支队农场。农场在郊区某某庄。
十八、蜀汉宣城彻服曹魏
2009年征接兵方式改革后,只有条件兵仍需部队派出接兵人员。潘亮寻思,再去武装部,少有兄弟部队可以分工协作了。那人家武装部上下都围着咱一家转,刘备势单力薄的,还不得被曹操架到火上烤了?
没想到,征接双方沟通更多,人家很配合接兵部队工作,曹刘联合把手言欢,矛盾大幅度缓解。潘亮体验,曹魏蜀汉两强共撑江山。
2015年8月,潘亮又要出发。
卫生队军医们有个习惯,接兵走前事先打一圈电话,互相问问今年你支队谁谁都去哪儿啦?潘亮说我去安徽,问安徽哪地儿好啊?几个人信息一综合,都说宣城兵员好。要不然新兵复查有问题,整天闹退兵,那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这回两人组合堪称支队接兵史上最强战队——保卫股长大老吕和卫生队军医潘亮。“我俩绝配!搞政审他最专业!我把着体检绝对不能出问题!边缘兵审核,我俩就是底线,我们说不行那就照原则肯定是不行。讨价还价没用!”跟大老吕搭档,潘亮痛快。
“说句良心话,这么多年接新兵,人家宣州区武装部还真给我们上了一课。开眼啦!”潘亮年年参演“三国演义”,竟然由衷赞叹武装部?刘备欣赏曹操?这是真的。最强战队遇上标杆单位——军区优秀武装部,蜀国彻底服魏国。
宣州区征接兵双方碰头会。鳌峰街道武装部长进门。哦,潘亮看着眼熟啊!互相一介绍,闹了半天原来同一个支队。部长叫梅海平,转业回家6年了,潘亮他乡遇故知,如见亲人。
宣城距离上海近,老百姓重经商,对当兵热情不高。梅海平经过北京武警历练,地方武装部这一套他也很熟。自经他操办送兵,任务年年完成出色,梅部长在当地口碑相当好。
关系兵怎么办?这个难题躲不开。
这一年,梅部长有个同乡战友的儿子想当兵,体检政审“六到七清”都合格。对于接兵部队,这是武装部关系兵,托的是梅部长,恰恰又是梅部长的北京老部队来接兵,潘亮和梅部长还是故交,这事儿板上钉钉跑不了!潘亮和老吕毫不犹豫把这孩子列入圈定范围内。
“说句良心话,人家武装部太牛了!”接下来的事情让潘亮做梦也想不到——
武装部出示一份名单,说,这都是你们初审对象,其中有几个人要特别说明一下。
政审阶段,武装部要求派出所配合搞调查。比如上网吧一年超过200小时,甭管打游戏还是干什么,认为有网络成瘾的可能性;酒店或旅馆,甭管是大妈还是女孩,只要是跟异性,最近一年有三次以上开房记录,认为私德不检点;直系亲属半年之内有出国出境的,国家安全意识不能松……以上种种情况列为“备注”。
为什么备注?因为这都在政审标准之外,武装部自己搞的附加。名单上的人都符合“条件兵”政审标准。接兵部队想要他,可以接走,请签字。总之,凡是名单后面有备注的,武装部不是不放人,你接兵部队有知情权,了解新兵所有底细。
梅部长老战友的儿子,备注: 跟不同的异性有三次开房记录!
没等潘亮说啥,梅部长主动把他拿下:“这个兵不走你们那儿啦,咱们同事一场有感情,不能难为你们。”
“这孩子你要是愿意送,能接,不违反原则。” 潘亮于心不忍。
“我不能因为孩子他爸是我战友就给开这个口子。没毛病肯定给你送来,但孩子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别人啦。”梅部长毫不含糊。
家长可能不清楚他儿子有三次开房记录。如果孩子不当兵,不是因为先进武装部政审这么严格,谁会知道呢?但谁能说这仅仅是个人隐私问题?
武装部敢向自己开刀,“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为了保证兵员质量,尤其是对要害部门的新兵,他们保证个个挑不出瑕疵。就这么严苛。
其实还不止是武装部一家,公安部门也强。武装部先提出要求,得派出所去落实。派出所搞政审,连武装部长面子也不给。那这到底谁是先进典型啊?武装部典型还是派出所典型?潘亮认为两家都是。说历年,他没见过像宣州武装部和公安局派出所这么大力度的!
好武装部,还得有好公安,因为政审离不开公安。潘亮的老领导有个宣州籍战友来托人情,说他姐姐有个非婚生的儿子想当兵。当初姐姐未婚先孕,男方溜了。姐姐把孩子生出来,户口本上没父亲,孩子从小到大不知道爹是谁。潘亮犯了难:“这孩子是纯单亲啊!妈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领导也开了口。”潘亮硬着头皮去找武装部试试。关键在于政审,父亲在哪儿?赶紧查!查不着,老吕那边政审可过不了关。
单亲家庭怎么了?心理素质存疑。因为单亲家庭对子女影响深远,在破碎家庭成长的孩子,缺少处理人际关系的积极经验,要靠自己后来付出特殊努力才能完善人格。即使平日看着还行,可能在关键时刻,负面因素冒头而情绪不可控。单兵心理健康关乎整体战斗力。这也是“单亲顾虑”背后的原因。
老领导急了。派出所公安部联网,根据孩子妈提供的男方信息,还真找出一个各方面差不离的爹。这边抓紧各种表格填全,政审直接发到男方当地派出所,问问在当地有没有违法记录,回复说没有。行啦,各种手续补齐。这事基本搞定。
武装部长说:“我可以给你们报,但是公安局可能不给签字。”
公安局最拿得出手的理由是:临时找出来的爹水分太多。还要作外调,亲子鉴定,那得重新动员很多事情,现实情况难以查清楚。万一以后出了问题,我们难辞其咎啊!
怎么说都不行。公安局不送!这孩子没当上兵。
十九、两搭档成最强战队
保卫股长大老吕豪爽又健谈,潘亮跟他搭档,常笑他“能忽悠”。曾经,他俩擅自提高标准,还跟人家武装部干了一仗。
大老吕刚去就说我们跟国旗护卫队是一个标准,身高不能低于一米七五。武装部长说查过所有文件,没见过北京武警还要什么特别身高。就这些!你爱要不要!副部长还告了他俩一状。军分区参谋没想到接兵干部居然跟武装部较劲,真把他俩批了一顿。潘亮说:“我们要一米七五咋啦?那我们的兵都在长安街上哨呢,国家门面啊!再说了,你要是个别人达不到,我们也没有提出异议啊。”大老吕沉着脸接茬:“他副部长有啥想法呀?我们肯定有身高要求啊!”一唱一和,参谋没词儿了。
正巧接兵团团长去宣城视察。潘亮和大老吕就汇报,团长去找军分区参谋长谈:“一寸长一寸强嘛,形象哨必须高大呀!”分区一干人等都听着呢,然后人家赶紧配合。后来,他俩在整个宣城地区接兵都是大个头,新兵发军装那天,满院儿寸头排着队,从库房这边门鱼贯而入,换好衣服那边门鱼贯而出。恰好是三批武警新兵:北京、上海、云南。
北京武警,别说新兵,俩接兵干部往武装部院里一站,都是一米八身高,大老吕黑铁塔,眼镜潘亮白净,黑白双煞魁梧挺拔,气势上先就压了兄弟单位一头。等三支队伍会操似的交叉一过,去北京方向的兵身高一米七五以上,一水儿低头看别人;去上海方向的兵身高普遍一米七,一水儿抬头望“北京”;再看看云南方向的兵,一米六五,又差了一截子去了。
云南武警接兵干部心里不痛快:“你看人家北京武警和上海武警的兵,你再看我们这兵!”武装部长一嘴堵回去:“你这是啥话?都是为革命工作!你当时认为谁不合格我都给你换了,高啦矮啦这不是你卡的标准!这都是合格兵,能好好干。那还有特种部队呢,能比吗?”
别人看三个方向的兵,差距是有点儿大。上海武警接兵干部也跟武装部长说:“看看北京武警,你们怎么不给我们挑大个啊?”武装部长呛他:“你们这是普兵。我们送你啥你就接啥。你算不错啦,你看云南那个!”他上海一看云南,说行吧,那就这样吧。
接兵回京,领导一看,哎哟!安徽兵这么高啊?“那是啊!规定不准擅自降低标准,但是我们有能力跟人家拔高,那是我本事! ”潘亮一脸诸葛孔明之笑。
安徽这一茬新兵果然在新兵连反响很好,不光形象高大,思想也稳定。直到新训快结束,没有一人“冒泡”。潘亮又爽又踏实:“真是安稳啊!也赶上人家武装部是全军区典型,那把关真严!我们省大心啦。”
宣城地区新兵为什么强?因为还没出发就先有了使命感。这从新兵连一次座谈会就看出来了——
小值日喊口令“放凳子,坐下”。新兵们先开始还有点拘束,等干部说起大家从宣城来,还是泾县老乡,新四军应该都知道吧?“是,是,知道!知道啊!”一迭连声,气氛活跃。接着就自报家门随便聊。
“报告,我叫郑挺,郑成功的郑,叶挺的挺。”
“好!出口就是叶挺的挺!”干部适时鼓励。
新兵們放松下来,气氛继续热烈。
“我们那边是革命老区,我爷爷经常说新四军那些事,皖南事变,蜜蜂洞那些我都去看过。我就是憧憬着穿上军装,到部队摸枪。”说话的叫王德才,一个眉清目秀略显单薄的大男孩,潘亮目测他是个当文书的料子。
潘亮想起家访时有个孩子妈极力向武装部表态支持。甚至,孩子爷爷把参加抗美援朝的军功章都摆出来展示。潘亮激动,手机咔嚓咔嚓给军功章拍照不停。“孩子爸爸叔叔都当过兵,这孩子红三代呀,我们肯定优先定下他。”
有个新兵姓常名委,真叫“常委”。常委说:“刚好我家左邻居考上军校,右邻居也当兵,我夹在中间,不当兵,情何以堪?”常委一本正经,话没停,众人哄笑“情何以堪!”
郎明光、翟友恒、陈健、朱焕……“我们泾县报名参军的人太多了,七八百人最后才走一百四五十个。”七嘴八舌,很踊跃。
宣城泾县武装部年年举行送新兵仪式。仪式专门设在云岭镇新四军纪念馆。
会场庄严肃穆。应征青年们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海、陆、空军和武警各式新军装,列队。县武装部长讲话,县乡领导都讲话,热情洋溢语重心长。当他们肃立静听并高呼口号的时候,当他们举起拳头庄严宣誓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从此,他们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接班人”。
会场外围,不少家长在悄悄抹眼泪,自家那个毛糙小子,从此,“是国家的人了!”
出北京西站,一路上新华门、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不断地从车窗向后掠去。王建雄精神抖擞。以前来北京玩,他也见过这些,但那时不过一个游客孩子,谁会在意他呢?他自己也不会在意自己。现在不一样了,王建雄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新军装,看看满车厢绿身影,自己坐上军车奔驰在长安街,那感觉!
座谈会上,众新兵想起离家时的出征仪式,那庄严的一刻,让“95后”的他们第一次体验到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第一次感受到“神圣”离自己这么近。仪式感必不可少,使命感油然而生。一个新兵的基础信念从家乡武装部开始,从新四军纪念馆的出征仪式开始,出发!
尾声:
从2009年任芳雁成为第一批网上报名应征的女兵开始,到2015年她当接兵干部,一晃七年过去了。国家公开征集女兵的机制日臻完善。越来越多普普通通的女孩子,通过国家征兵网报名参军。这些经过一轮轮筛选的新兵们,像是一股股清澈的活水,通过“公开公平公正”这道阀门,源源不断地流入军营。
刘传波军校毕业十几年,不敢说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总是有的。因为他接新兵可不止跑了五省,也不止聊天记录下的这几次。增阅历长见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逼到那个份上,永远不知道自己还能完成什么样的任务。
潘亮下连队巡诊,总有小惊喜,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向他敬礼:“潘医生你还认识我吗?”潘亮就问你是谁呀?那个兵就会说当年你到哪哪儿去接的我。潘亮一听也高兴,然后就聊还有谁谁,谁谁。
潘亮很有成就感:“接兵多了也有好处吧,也不算桃李满天下,人家是老师嘛。咱革命军人就论同志加兄弟吧,我给你带进来,以后提干了,或者当班长了,一说是潘医生接的兵,我脸上有光啊!”
回过头再想接新兵这事,潘亮说:“新兵接回来都跟那宝贝似的。每年接兵都会看到一个战士从一个懵懂的地方小青年,是怎么一步步转变的。啊,都产生过什么样的思想波动,本领是怎么学成的,怎么变成熟的,在部队不断地变化,变化!”
接新兵次次都有新情况,追求尽善尽美只是愿景。潘亮永远不敢说自己多有经验:“每年都会遇到不同的问题,就是不断地研究问题,解决问题。年年如此。着实锻炼人!”
接过新兵的干部有很多。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聊下去,可能成一本书。以上纪事仅是一斑。
作者简介
章国燕,女,从军多年,在部队医院工作。2008年开始业余写作。报告文学《良医袁俊》收录于解放军出版社《军事文学年选》。另有报告文学、散文、评论多篇散见于《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橄榄绿》《军嫂》等刊物。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