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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运来一箱冰糕

2018-08-08何小竹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冰糕红阳三哥

第一次吃到冰糕,是1970年代初,我刚上小学。

那箱冰糕是由“红阳”号轮船从涪陵运来的。1970年代,开往我们县城的有“红阳”和“红光”两种轮船,“红阳”是客轮,“红光”是货轮。几天前,轮船要运一箱冰糕到我们县城的消息就已经传开,到冰糕要运来的那天,码头上早已聚集了许多人,等着轮船的到来。下午四点过,“红阳”号轮船终于抵达码头,一只漆着绿漆的大木箱子,被两个人用木杠抬着,走下了码头。人们蜂拥而上,围住木箱,企图强行打开木箱的盖子。“不行不行,不能在这里卖……”抬箱子的两个人拼命压在木箱上。这时轮船上又下来几个人,将围堵的人群推开。好不容易,那只绿色的箱子被抬进县城的一家旅馆,红星旅馆。

那天,我是从码头一路尾随着那箱冰糕来到红星旅馆的。冰糕进了旅馆,被放进临街的一个房间,那个房间便临时成了卖冰糕的小卖部。许多人已经围堵在窗口下,场面比买电影票还火爆,我是根本挤不进去的。正在着急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的三表哥。三表哥是个无业青年,正无所事事的从街上走过。我跑过去拉住他,说:“三哥,三哥,我想吃冰糕。”三哥很喜欢我,一口答应,转身就往人堆里挤。我站在外面,看着三哥挤进去,不一会又被挤出来,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到最后一次被挤出来的时候,三哥捧着双手兴奋地喊着:“买到了,买到了!”我从三哥的手上拿过一支冰糕,那支冰糕被一只印有淡绿色图案的纸袋包裹着,由于时间太久,已经快融化了。所以,我第一次吃到的就是这种接近融化的冰糕,冰糕棍与冰糕已经分离,就像吃冰碴一样,直接用手抓着吃。

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们吃的都是从涪陵用轮船运来的冰糕。而红星旅馆临街的那个房间,就成了定点销售冰糕的地方。到了第二年夏天,我们县城有了自己的冰糕厂,就不用再从外面运冰糕进来了。

冰糕厂建在下街,电影院的对面,离我家很近。而且,我家的邻居,冉二卍的女儿戴慧姐姐,就在冰糕厂上班。由于这层关系,我能够进到冰糕厂里,亲眼见识冰糕是怎么做出来的。那真的是一个巨大的车间,里面除了机器,就是水池,水池上漂浮着一只只带格子的铁匣子,已经冷却、凝固的冰糕就躺在这些铁匣子里,戴慧姐姐和她的同伴站在水池的周围,将一支支冰糕从铁匣子里抽出来,再装进一只只绿色的小木箱,小木箱的外面,用白色的油漆印着“冰糕”两个字。

用这么大的车间来生产冰糕,是现在这些出生在冰箱年代的孩子无法想象的。就像出生在PC时代的人,想象不到最初一台计算机是需要一栋楼才装得下的一样。

有了冰糕厂,就有了卖冰糕的人。卖冰糕的人都是临时工,他们从冰糕厂批发出冰糕,再拿到街上零售。

县城的夏天十分炎热,从早晨到晚上,常常一丝风都没有。自己用扇子扇起的风,也是热风。在冰糕还没进入我们县城的时候,街上有卖冷饮的。所谓冷饮,其实就是从水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凉水从水井里取出来后装在裹着棉絮的木桶里,再兑上白糖和有颜色的水果粉,就成了可以挑到街上售卖的饮料。沿街都有冷饮摊,一般都是两根长凳上面支一块木板,木板上摆放着十几个玻璃杯,绿色、黄色或红色的饮料,就装在这玻璃杯里,一分钱一杯。如果你不喝兑了白糖和水果粉的饮料,只喝无色无味的凉水,则一分钱可以喝个饱。但是自从有了冰糕之后,这些冷饮摊就逐渐衰落了,自然的凉水被机器制造的冰糕所取代。

所以,说冰糕改变了县城人的生活方式,是一点不夸张的。比如在没有冰糕之前,家里人以及街坊邻居在巷道里纳凉的时候,只能喝温吞吞的老鹰茶水解渴、消暑。或者跑很远的路,去有凉水井的地方打井里的凉水回来喝。打回的凉水一般都装在保温瓶里。但凉水井的数量有限,很多时候,水井边都排着长队,要打回一瓶凉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了冰糕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热了,渴了,就让自家的小孩拿一只大碗或大瓷缸,出门走到街口,就把冰糕买回来了。所以,一到夏天,县城的那些巷道里,常能看见街坊邻居一大群人坐在一起吃冰糕。而在街上,行人一边走路一边吃冰糕,也是常见的事。

有了冰糕,小孩们又多了一种游戏,赌冰糕棍。将吃过冰糕之后的冰糕棍收集起来,洗干净,晾干,就可以拿去与小朋友们“赌博”了。赌冰糕棍的方式有多种,最常见的一种是,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方框(大约50cmX50cm),参“赌”的人各自放一些冰糕棍进去,作为“赌资”,然后退到离方框大约20米的地方,轮流用手中的“老钱”(一种扁圆、光滑的鹅卵石)朝方框抛掷过去,被“老钱”打出方框的冰糕棍,就是自己赢得的“筹码”。第一个打的自然会占便宜,因为那时方框里的冰糕棍最多。所以,谁先打,是要猜拳的,即剪刀、锤子、布,以猜拳的输赢来确定打冰糕棍的先后顺序。

小时候,我有一只专门的纸箱用来装我收集的冰糕棍。要收集那么多的冰糕棍,单靠自己吃的冰糕是不够的。所以,需要到街上去捡人家扔下的冰糕棍。常常会有这样的情景,即一个、两个、三个,乃至一群小孩,围在一个吃冰糕的人的面前,仰着小脑袋等着他(她)把冰糕吃完,就是为了得到一支冰糕棍。后来长大了,不玩打冰糕棍了,我积攒下的一大箱冰糕棍便成了母亲做饭的引火柴。

冰糕厂那时只生产三种冰糕,一种是白冰糕,就是只有甜味的硬邦邦的冰糕;一种是豆沙冰糕,即用绿豆沙做成的冰糕;再一种就是牛奶冰糕,这种冰糕最贵,六分钱一支。后来冰糕厂倒闭了,那是在我离开县城之后。没有了自己的冰糕廠,县城的人又开始吃从外地运进来的冰糕,这时候的冰糕已经不是原来的冰糕了,而是叫雪糕,品种多到只有现在的小孩们才知道。而且,外地的冰糕已经不是用轮船运进来了。县城先是通了铁路,后来又通了高速公路,坐轮船的少了,轮船公司就倒闭了,出县城回县城的交通工具变成了火车和汽车,现在的冰糕自然就是汽车运进来的了。那种街坊邻居坐在一起吃冰糕的景象也没有了,都是将冰糕从超市里买回来放进冰箱里,自个儿坐在家里吃。而且不单是夏天吃,很多人冬天也吃,一年四季都吃。也还有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冰糕的,那一般都是小孩或少男少女,成年人几乎没有这样的行为了。

有一次我问妻子,你小时候在老家吃过冰糕没有?妻子的老家在离我们县城五、六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妻子说,吃过一次,是从县城用汽车运上去卖的。但就那一次,再没有冰糕运上去过。原因可能是,妻子说,我们那里海拔比县城高,夏天凉快,用不着吃冰糕。

何小竹,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诗歌《梦见苹果和鱼的安》《送一颗炮弹到喜马拉雅山顶》《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长篇小说《潘金莲回忆录》及中、短篇小说《明清茶楼》《圈》《动物园》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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