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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放之年

2018-08-08周李立

贡嘎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卫香港

周李立

1

离开三年之后,她回到北京。这一次不再离开了,她想。

现在人们都坐高铁,列车快得像表皮光滑的蛇在玻璃上前行,令人来不及反应,到站停车,片刻,又启动,之后再重复,停车、启动,然后她的火车就从北京南部进入這座城市,而她对北京南城缺少了解。她想起之前那些年,还在北京读本科和硕士时,那些北京本地同学对南城都有看不上的轻视:“哦,南城是另一个北京,你不能把南城当做真正的北京。”所有的大学几乎都在北京城西北方向,是上风上水的好地方。而零星几所没建在西北方向的大学,在他们看来仿佛都是不存在的。

如今她要去工作的那所大学,幸好也在城区西北方,唯一的不足是比别的学校都更远些,几乎已是郊区,那地方叫昌平。这一度都令她想要放弃在那所大学的工作了,只是她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27岁的女博士,未婚未育,专业是“旁门左道”——她总是这样向不理解自己专业的人们打趣。如此她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口舌。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这也让她以为自己可能无法成为一名老师——得站在讲台上说话,一刻都不能停,想想吧,真是要命。

抵达北京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她看窗外迅速闪过的楼房、立交桥和马路。路边的街灯都细得像铅笔轻轻勾出的直线。近处的景象更恍惚,所有的东西连绵着模糊成一片。这让她感到眩晕,她不知道有没有“晕火车”的说法。她摘下轻度近视眼镜,其实她不需要眼镜也能生活,但“戴上眼镜更像大学老师”,这是临行前妈妈说的。爸爸妈妈对她的人生向来满意——除去近年来他们开始关注到的她仍未婚未育这一部分。她想按照他们的逻辑,那些已婚已育的女人,大概是最幸福的了。这些年她和父母仿佛一直忙于相见,及告别。

“大学老师,受人尊敬,还有寒暑假。”她听见爸爸毫不掩饰内心喜悦向别人炫耀。她不确定那些人的名字和身份,只是又觉得很面熟,可能小时候他们都称赞过她,“听话的好孩子,爸妈的骄傲”。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都发生了不少变化。她也是。所以她不再记得家乡那些人的面孔,印象中只存在一种照片底片般的模糊轮廓。她想这就是人生。

2

她想打几个电话,虽然她并不知道应该打给谁。她只是告诉别人,她现在换了个城市生活,从香港到北京了。

她的博士学位是在香港拿的,这不容易,不过她如期搞定了。接下来是找工作。面试在学校会议室的显示器前进行——视频面试。显示器里的男人只露出一张大脸,上面全是老年斑。她坐在屏幕前的时候,只要稍抬右眼皮就能看见那个小小的摄像头。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见她的鞋子,因为她穿了一双和衣服不相配的鞋子——中跟、大头、鱼嘴,诡异的橘红色显得脚背很黑,露出不好看的大脚趾。面试开始前几分钟,除了鞋子,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没有另一双鞋来搭配身上借来的不合身的正装。而且摄像头和屏幕让她有种和网友视频聊天的错觉,问题是,那个“老年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聊天对象。她努力将上身挺直,两脚都尽可能往椅子底下缩进去。这样的坐姿并不舒适,而且,显得低卑。在她的小学时代,孩子们都被要求以这般姿势在课堂上坚持四十五分钟,脊背不能倚在后排桌子上,至少要隔一臂的距离。那时她从没为坐姿问题而困扰,她可以四十五分钟纹丝不动。现在却不行。屁股像多出来的两块肉无处安放,因此她总处于即将向左或右歪倒下去的状态。她摇摇晃晃地回答问题,阐述博士论文那个尖刻的观点时,她以为那个男人快睡着了。好在对方很快打断她,问她: “为什么要回大陆工作?”

其实背诵博士论文的提纲反而更容易,她意识到。而回答这种问题,她确实不擅长。“因为大陆机会更多。”

“你在香港找到工作了吗?”对方问,他以为她回大陆工作是被迫的,因为在香港找一份教职是更难的事,他们首先会要国外留学生,然后是香港本地人,最后才是大陆来的学生。

“我,有一份申请,但是还没有最后决定。”她撒谎了,这是一个师姐教的, “你得让人家感觉,你不是没人要。只要说还没有最后决定,就可以了,要让人以为你有很多种选择,决定权在你。”

“这么看来,你更希望到北京工作?”对方可能看出她在撒谎了,虽然屏幕上的视频信号并不那么流畅,偶尔会卡住,那男人的样子会在某个丑陋的瞬间停留一阵子。她希望卡住的时候,会是自己表情比较正常的时候。但这种意外,又不是她能控制的。她因此只好让自己始终保持在自以为平静、不卑不亢又谦逊有礼的表情里,但她刻意为之的这种完美状态,反而让自己看起来呆板又无趣。她能通过屏幕右下方那个小窗口隐约看见自己的样子——幸好那窗口很小,面试的时候她也没有戴眼镜。总之她对自己的表现不是太有把握。

“对我的研究方向而言,北京确实更需要我。”她说,她希望他对她的回答满意。

“那么,我们再谈谈下一个问题吧!”他低头,露出肿胀的眼睑,像两只汤圆。他可能在翻看手中的纸张,她不知道那些纸页上究竟罗列了多少问题需要她给出答案。她甚至察觉出他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还瘪嘴了,似乎对眼下的事情很不耐烦。这是二月初,香港的天气竞能让细微的汗沁湿内衣。北京应正处于冬天最后的时刻,后海的水面会有难以发觉的零星残冰。她看不见那男人穿着什么衣服。

突然,他告诉她,“那就先这样,我们有消息,会通知你。谢谢你。”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和她握手,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必要的,于是抬手在镜头前挥了挥,是表示再见的手势。屏幕上那只大手,手心还粘着一些黑色的东西,她看不清是什么。就这样,视频信号中断了。

3

每一年的暑假她都是回家乡度过的。没有旅行,没有实习,也没有暑季里特别容易发生的爱情。家乡在洞庭湖边,有时暑季的洪水会淹没整个县城。当年关羽在这里战斗过,留下一些传说。人们按传说的内容开始建设,让县城里多出几座庙宇和碑亭。她家不远处,就有一座新建的关帝庙。关帝的长脸被不合比例地拉得更长,且红得像夏天熟透的西瓜瓤。

她回家乡县城时是六月。从深圳出发的火车上挤满人,多数都比她年轻。车厢里每个人的耳机线都是彩色的。她觉得这世界上突然多出来无数年轻人,他们冒出来的速度快得就像高铁。

她已经买了一双新鞋。在铜锣湾,为这双黑色羊皮低跟鞋,她几乎走断了腿,之后还被路人的拉杆箱蹭破了小腿的皮肤。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战士,买鞋就是在香港最后的战斗。博士期间的奖学金和工资并不少,对她父母来说,这笔钱甚至算得上高收入。她只是不常有在香港购物的经历。有一次,她看着橱窗里一条连衣裙,其实她并不喜欢,但不知为什么,那次,她确实看了很久。她猜自己甚至表现出了渴望的样子。然后,她听见两个西方女人,都身材高挑、金发红唇,站在她身边用英文惊呼, “哦,多丑的裙子。”她们说完,便迅速离去,她又站了好久,苦苦思索她们是否对她的趣味表示出了蔑视。她一生所受的全部教育那一刻都不能告诉她:如何评判一条裙子的美丑。那次之后她就不去购物了,后来去过几次旺角的二楼书店,都是因为大卫要去。

大卫本来不叫大卫,叫辛大伟。来香港读书后,他只允许别人叫他的英文名,大卫。他的爱好是坐地铁去旺角淘书,他喜欢那些昏暗的二楼书店的情调。政治禁书和竖排版的文学书是他的最爱,因为是“在大陆可看不到的东西”。他这样说的时候,她觉得他脸上全是小人得志的谄媚——她没说。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他的附和,所以她对他其实也是谄媚的。他谄媚香港,她谄媚他,然后他甩了她。

家乡县城还好,没有变化快到令她惊讶,也许是因为她每年都回来一两次,便感觉不到变化。每到假期,她不知道除了回家,还能去什么地方。爸妈通常都在火车站台上接她。他们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在火车站自然有很多熟人,这样他们不需要买站台票就能进站接人。他们很容易为这样的事情骄傲。她下车的时候,看见站台上的年轻女孩都穿着满身的绳子,可能是县城那段时期的古怪时尚。衬衣胸前从上到下满满一排绳子,脚上的凉鞋鞋带缠绕到小腿中部,也是一道一道的绳子。她昂贵的黑色羊皮鞋在其中,就像过时的老处女一般,鞋跟敲着站台的水泥地面,也像沉闷的呻吟。

“欢迎我们的博士回家!”爸爸朝她夸张地伸开双臂。她疑心爸爸可能中午刚喝过一顿大酒,所以动作语言都显得夸张。可是她拥抱他的时候,没有闻到酒气。他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

妈妈把她从头摸到脚,仿佛她只有五岁。

她知道,只需要两三天,他们对她的热情就会变成另外的表现形式,仿佛她的人生出了无数问题需要他们对她作出诊断、开出药方, “你为什么总是回家?你可以去旅行,年轻人都喜欢旅行。”爸爸看电视的时候会突然这么说。他又恢复了吸烟的习惯,另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清早去县城公园参加老年合唱队的活动,重复唱雷同的革命歌曲。“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啊子”,她小时候一度以为这句歌词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棕袜子。”

“你的朋友太少了,读了九年书,四年本科,两年硕士,三年博士,那么多同学,就没有一个好男生吗?”这是妈妈说的,一般是她偶尔晚饭后陪妈妈去散步的时候。她们的目的地通常都是那座新建的关帝庙。满街都是妈妈的熟人,妈妈需要不断停下脚步,跟路人解释女儿的处境, “博士已经在香港念完了,马上去北京,当大学老师。”

“哦,北京好,北京好。香港,那毕竟跟我们不一样。”人们总会挑出妈妈爱听的话反复说。今天说过,明天再说一次。妈妈对他们也一样。或者, “新闻里好像说香港现在不太平,他们不喜欢我们大陆人去。”人们看向她,似乎想看出一些香港的痕迹,或倍受伤害的过往。她摇头,表示新闻里那些东西,占领中环、示威游行什么的,跟她也相距遥远。那些人会失望地收起笑容,因为没能如愿听闻更惊悚或复杂的内幕。县城所有人都喜欢内幕。他们对香港人颇有成见,“老帝国主义养的”,或者,“他们老以为比我们优越,不都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吗?”

她都不做评论。有时,她也保持住自己最温婉的笑容,认真听他们谈论一种可悲的命运;博士,奇怪的专业,没有男朋友,可能还是老处女。

“女孩子,这个年龄,怕是要求太高。”有人会说得比较直率。但她也保持住了礼貌,没有把手机当砖头砸过去。反正她不会一辈子在县城街道陪母亲散步,她想。

她会在这样的时候希望那些人不要记得大卫——那时还叫辛大伟。硕士期间第一个暑假,她带他回来过,两人手拉手在县城散步。对她来说,更像一种炫耀,就像炫耀她当时的年轻和身上决不向县城的古怪时尚妥协的裙子——她自认为那不属于县城的庸俗。那一年暑假,他们还去了县城当时新建的游乐场,就在人民公园里面。有一种刺激的游乐项目,像蹦极,却没有蹦极的高度和危险。“你敢不敢?”大卫问她。她说不敢。试试吧,大卫说。他喜欢一切冒险,所以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就准备去香港读博士。“那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他解释。

他还劝她跟他一起去香港,“三年的时间,我不想跟你分开。”他祈求她。她心软了,也申请了香港的学校。这不是她的本意。对她的成绩来说,去香港,一点也不困难。只是一想到需要离开熟悉的陆地,去往一座岛屿,她还是不踏实。她后来也很奇怪自己竟然有那樣的勇气,毕竟香港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这么看。

她告诉大卫,1997年回归的时候,她上中学,在学校大礼堂观看回归仪式的现场直播。国歌响起的时候,礼堂所有站着的学生都跟着唱,她也唱了。但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当时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很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在洪亮的合唱中,每个个体其实都无法发声。

他也回忆了他的1997年,与她截然相反的景象:他在江南一座大城市参加香港回归的知识竞赛,获得一等奖,奖品是学习机,他看不上的小电器,于是拒绝去领奖。他总是有奇怪的信心去拒绝诱惑,也总是因此得到更大的收获。后来他得到了更好的奖品——一笔足够他念完大学本科的奖学金。他得意洋洋的少年时代让她感到羞愧。富庶的江南也让她的洞庭湖黯然失色。“共饮一江水。”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仿佛他们真的是前世注定的情侣,在1997年就私定终身,所以他们也得一块儿去香港安身立命。

都是他给了她勇气,让她有种无往而不胜的错觉。都是错觉。她后来还去过县城那座游乐场,看见蹦极游戏的项目已经停业了。县城每个年轻人都玩过这游戏后,便集体抛弃了它。总是这样,最初的新鲜,其实都意味着最后的遗忘。

她看见两根金属柱子并立,是永不交会的平行线。中间那条弹簧绳索,已经不见了。那绳索曾经拴住她和大卫,两个人在半空上下翻飞。她一度感到眩晕,尤其下落的时候,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砸成一摊肉酱。最绝望时,弹簧绳索会将他们再度抛起来,所有的重量在那一刻消失不存。她想人其实本就是没有重量的,重量只是重力作用出的幻觉。在他们被抛掷到最高点的瞬间,她瞥见辽阔的水面,她不确定那是洞庭湖的哪条支流。正是丰水期,银灰水面饱胀着,犹如夏季雨前的天空。

现在,她不再去那座被抛弃的游乐场了。妈妈告诉她, “那里赚不到钱了,后来只好停业。”她认为妈妈将她的爱情记忆全毁了。

4

列车即将抵达北京站时,她看见茂密绿叶遮掩中的新建楼群。空中房屋层层堆积,是资本与财富的象征。她想那终究只是一团空气,反正她也买不起。那一刻她对自己回到北京的选择产生了质疑,就像小时候兴冲冲去亲戚家吃饭,却发现桌前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那张椅子。

她还看见巨大的彩色钢铁装备,疑虑是北京城新建的游乐场。她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蹦极游戏。北京有那么多年轻人,足以支撑游乐场长久将冒险游戏运营下去,始终不会过期。

火车到站后,她乘坐地铁继续行程,沿着复杂的路标总算找到地铁站的方向。入口处簇拥着等待安检的乘客,各种式样的箱包在安检传送带上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彼此贴近,毫无间隙。她觉得地铁扶梯仿佛要深入地心一般,没有尽头。地铁里也没人注意她,她只是普通的年轻人——也许已经不年轻了。她在站台看地铁路线图,想数出要经过多少站才能到达目的地,因为看走眼而不得不一再从头数起。这样她花了很大工夫才明白,她需要经过二十四站。“这不是一个好数字。”她自言自语——二十四岁时,她作出改变一生的决定,就是离开北京。现在她二十七岁,却又回来了。不是凯旋,而是从头开始,就像你对着地铁线路图数站点,数错了,不得不从头数起。

其间她还被大学本科同学打来的电话打断过一回,这好歹带来一丝意料外的喜悦。她希望对方不要听见地铁的广播——那会让对方听出来她始终没有走出的宿命,于是她又费力在密集人群中寻找僻静之地,自然未果。

“我听说你回来了,真好!”同学姓李,但她固执要求所有人都以网名称呼她:鱼儿。鱼儿和她在本科时期要好过一段,因为她们都喜欢看书的缘故。但后来她对鱼儿感到害怕,因为鱼儿说: “如果几年后,我还需要坐公交车出门的话,那人生就完蛋了。”她很久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公交车意味着完蛋的人生。她认为鱼儿总能看出她的迟钝。现在,她在电话里告诉鱼儿: “是的,我回来了,准备去报到。”

“你要当老师了!”鱼儿的兴奋显得过于夸张,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消息。

“是的,我要当老师了。”她心想,其实是大学老师。

“我需要跟我的助理确认一下,看看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和你见面。”鱼儿说。

“哦,助理?”

“你知道的,我现在开着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鱼儿的人生看来并没完蛋,互联网的奇迹正让北京热血沸腾。她不期待和鱼儿见面了,因为鱼儿随即说的,她现在只上网,根本没时间看书。本科时,她们常同去书店打发整个周末,从不同柜架取出大大小小的书本,坐在书店木地板上读上一整天。她已经从媒体上得知,她们曾去的那些书店多数都已关闭,原因毫无悬念,不过是生意太差,难以维续。

北京海淀的书店比香港旺角的书店更让她怀念,至少简体横排的版式和相对低廉的价格总是让人放心。她不用在心里默默换算汇率,或忖度哪本书可能无法通过海关检查。事实上,她在香港购买的大量书籍最后都留给了大卫。他兴致勃勃搬走那几个纸箱的样子让她心痛,好像身上一部分也被他带走了。后来她听说,大卫将她的书籍在学校的二手市場摆摊出售,而她冷门的专业书籍即使在热闹的二手市集也倍受冷落。她认为这就是她宿命的象征——被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怜地展示,却始终无人问津。

大卫需要钱,很需要,所以他才会卖掉她积攒三年的书——其中不少都是他们一起买下来的。她没有指责他,只装作不知道。他有太多地方需要花钱,九龙的商场里都是免税商品,维多利亚港的兰桂坊酒吧也花费不菲。他得穿质地良好、品牌低调的亚麻衬衣,英式尖头皮鞋,配合他天生卷曲的头发,确实有贵族气。他向往精神生活,也追求物质,这让他在灰头土脸的大陆学生中显得格外出众不俗。尽管他也只是依靠奖学金和时有时无的学术项目生活的学生。他的家境倒是不差,但他拒绝用家里的钱,古怪的自尊心令他厌弃自己身为江南制造雨伞的乡镇企业老板之子的出身。大卫目前仍在香港,因为延期毕业,他为了博士学位还需要在香港再呆个一年半载的。他故意让自己的学位论文无法完成和通过,毕竟他需要呆在香港,他希望这是无限期的求学经历——他梦寐以求的结局。哪怕学校里的激进分子已经将敌意公开化。大卫甚至在学说蹩脚的粤语,以便更完美融人那里的生活。

5

二月中旬的春节,她倒是没有回家,因为要准备刚刚结束的面试,以及随即又将开始的几场面试。大部分大陆同学似乎都因为各种理由留在香港过春节。学校门前卖咖喱鱼丸的小推车前,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游客。他们胳臂上挂三五个购物袋,用竹签费力去戳塑料碗里的肉丸子。油光滋亮的嘴大声嚷着她熟悉或不熟悉的方言。

大卫本来应该在这段时间完成他的论文,但节日的气氛明显破坏了他在图书馆写作的情绪。他向往去一家不仅可以潜水还提供按摩服务的海滨度假酒店消磨一些日子。但他和她都知道,这奢侈的梦想只不过用来想想而已。

“这世界上有没有地狱?”有一天大卫突然问她,她讨厌这种问题,认为毫无意义,但大卫喜欢,他明显想得比她更多。这也是他令她自惭形秽的地方——她虽然成绩优异,却思想空洞、缺少想法,而他却刚好相反。他广泛涉猎,对世界充满好奇,这也令他无法专心完成论文。

“我告诉你,他人就是地狱。”大卫说。她知道他正逐渐变得烦躁,他想要的东西看起来都离他越来越远。

她说:“我觉得不是。”但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者装作没听见。她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觉得这才是地狱——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愿望。

大卫提议他们可以去旺角过除夕夜,至少那里会比九龙的校园更有节日气氛。密集的老楼间中英文闪烁的霓虹灯,间或会缺少一两个字母,呈现迥异或匪夷所思的含义。年轻人手握奶茶、咖啡、气泡饮料,茫然闲逛,脸上都是诡异的彩色光斑,彼此很难分辨。她不是太想去旺角。那些书店阴暗的二楼在她看来是世界上最沉闷的角落,因为无论大卫兴致勃勃谈论尼采、海德格尔,还是李光耀、巴菲特、洛克菲勒,她都无法回应。

但是,大卫预定了一家酒店。这消息让她振奋。来香港后,他们共度的夜晚屈指可数,似乎从本科到博士的漫长恋爱耗尽了想要一夜春宵的热情。有一刹那,她怀疑这只是大卫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去不了五星的海滨度假酒店,他才选择旺角的小旅馆;因为没有更能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女朋友,他选择了草草上个床。他还一度厌弃她的装扮,似乎因为不得不和她在学校食堂一起吃饭而满脸委屈。

但大卫确实在这个黄昏显得精神抖索,卷曲的头发被收拾得恰到好处,衬衣和卡其色裤子搭配完美。在地铁上,他在车窗玻璃上观察自己,露出满意的神情。她认为那种神情几乎像是希望了。他们一直握着手,在出站的时候都没有分开过。

夜色很美,喧闹的街市上每家小食店都人声鼎沸。她认为这不是除夕应有的样子。除夕在她的记忆中,总是街道空无一人,而所有房屋都会把灯光亮到天明。但香港是个迥异的地方,她想。这时,她认为应该告诉大卫她有可能——尽管她并没有把握——会去北京工作。她拿不准应该用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的语气说出这件事。或者她真正希望的其实是大卫承诺,毕业后也会追随她回北京的选择,就像她当初追随他到香港读书一样。

大卫正在侧身寻找那些通往二楼书店的隐蔽入口。人群让那些他熟悉的人口仿佛集体消失了。她迟疑着,于是错过了开口的机会,这时,枪声响了。

沉闷的两声枪响之后,狭窄的街市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都在寻找枪声的方向。她握紧大卫的手,片刻的静寂。她其实并不害怕,因为那只手还在。“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

后来,有人发现了警察,“是警察,朝天开枪。”

“是吗?”大卫疑惑着。

更多的人奔跑起来,传递着恐慌的消息,“起火了!”“还不跑。”“都是你们这些人!”

她看见不远处的路口,聚集着很多人,都是年轻人。的士车闪着应急灯仓促驶过,有行人被撞倒了。的士停下,道路被堵住。人们沿着车辆之间的缝隙胡乱穿梭,有时方向完全相反,不时有争吵发生。

“我们遇见骚乱了。”大卫告诉她,他们一直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这样的时候应该如何行动。而大卫,她怀疑他其实很希望也能参与其中,至少也争取看个明白。他们后来被人群簇拥到街角,紧靠着一家肠粉店的灯箱。灯箱烤得她后背发烫。她面前的几个垃圾筒已经开始燃烧.是小型汽油罐——她听见一些声音说。

她想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又觉得不是一个好时机。这个夜晚所有时机都是错的。她还想问他,现在怎么办?但他的表情异常兴奋,他告诉她: “太他妈牛了,居然让我们碰上了。”

聚集的年轻人把路边的铁皮垃圾筒拔起来,然后扔向警察。金属刮蹭地面,产生间断的火星和凌厉的声音,像有人在受伤时惨叫,也可能确实有人受伤。这些都让她害怕。她想起童年时县城的集会,每个大年初一的上午,各单位都敲锣打鼓派出游行的队伍。那些用大红色的皱纹纸装扮起来的花车上,面部恐怖的八仙的雕塑都大张着血红的嘴。但好歹锣鼓敲打出的节奏总是喜庆的。

一些商店在仓促关门,卷帘门纷纷下落、锁闭。街面的光线暗沉下去,远处的火光却越来越大,反而映衬出此时天空的漆黑。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大卫说,他人就是地狱。那些人认为大陆人是地狱,但作为大陆人,她此刻才身處地狱。

“我们躲远一点吧。”她几乎祈求他。

大卫说:“我们站这个位置,没事。”他松开她的手,抬手指向那些警察,警察几乎和聚集的人群一样多,黑色警服上有荧光色的符号在闪烁。 “那么多警察呢,怕什么?”他说。她哆哆嗦嗦地点头。他又说: “有我保护你。”她把手插进自己的裤袋,摩挲着里面的两枚硬币,一枚代表警察、一枚代表大卫。

警察开始通过高音喇叭喊话,还可能朝那些年轻人喷了胡椒水。她止不住咳嗽,但不敢,怕因此暴露,成为那些疯狂年轻人的目标。她和警察之间,隔着几十个年轻人。此时她已经躲到灯箱后面了,那地方只够站一个人。她希望和大卫一起挤进去,但大卫并不愿意。她为自己的胆小而愧疚,但她确实不想在这一年最后一天发生什么意外。随即她意识到,可能新年已经到了。

她看见面目温和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离开。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孩,长发挡住耳朵,惊慌中却是平静优美的姿态,没穿袜子的小腿晃来晃去,香港本地女孩都不喜欢穿袜子。骑车的年轻男孩和女孩穿一样的衣服,也许是同一家饭店的制服。当他们的自行车穿过了警察的队伍,在她的视线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她很羡慕他们。

警察拉开横幅, “停止冲击,否则使用武力。”有汽车车窗被砸碎。玻璃碎片扎伤轮胎和一些人。她知道人正越聚越多,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脸孔,都是她陌生的。

有示威者开始攻击警察,十几个人围着一个警察挥拳头。警方的高音喇叭继续喊话,“最后警告,不要玩大。”可能还有警察朝天空开枪,半空中似乎不断炸裂着闪电般的金线。但她太惊慌,便无法确定。

这时,她感到脚心湿了,她怀疑沾上了地上的煤油。

大卫终于决定撤离的时候,是高音喇叭宣布“七分钟内所有人员必须彻底,封锁开始”的时候。大卫说:“是时候了,可以了。”

他去拉她的手,想把她从灯箱后面拽出来。但她不知道自己哪只脚被卡在灯箱后面,接着,她另外一只脚被地面的煤油滑出很远。她以一种痛苦的姿势摔在地上,一只脚还在灯箱后面。那只桔红色的鞋子,露出她的大脚趾。她看见地上亮闪闪的油渍、零散的垃圾,食品包装袋、菜叶、纸张,还有黑糊糊像动物尸体的东西。不远处燃烧的垃圾筒,让她意识到火势会顺着煤油烧过来。

“快起来,封锁开始了,我们得撤了。”大卫试图用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没能成功。她听见他的声音都变了,尖利得像回到少年变声期之前。

她清晰感受到两个脚踝的剧痛,意识到自己同时崴了两只脚。这真是一个所有时机都不合适的夜晚。

“我走不了了,脚崴了。”她想试探着走几步,也许情况还没那么严重,但她也随即发现大卫正望向警察准备拉起的封锁线,喃喃自语,“我得先走了。”

然后,他真的跑起来。

她还蹲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从那两条即将并拢在一处的荧光绳子中侧身穿过去。人们陆续撤离,骚乱得到控制,示威者不再行动。封锁线两侧,警察列队整齐,严阵以待,表情庄严。

她揉着脚踝,并因此让双手都沾满煤油。她想抓个什么东西,向大卫扔过去。但那个好看的背影,现在,她已经看不见了。

6

三月的香港迎来一种意料外的平静。她去中环见一个朋友,那个突然来旅游的女生为自己终于见到港剧中若干真实的场景大呼小叫。在皇后大道,女生唱着她不知出处的粤语歌,两旁奢侈品店的玻璃门,明晃晃都像舞台的追光灯。

立交桥下,菲佣们在每个周日欢聚。塑料布铺开,上面胡乱堆积着连锁超市里减价的面包和成打的汽水。她对那些皮肤黝黑的妇人深感兴趣。她们在头顶的桥面上轰鸣的汽车响动声中悠闲自得,神情如同身处家乡菲律宾的海滩。阳光会从不同角度进入她们的领地,立交桥下的简陋野餐却从未被烈日或风雨败坏。她想这喧闹中的宁静,正是她需要的。

中环的高楼一座一座,全部连在一起。穿行在楼宇间长廊里的白领女人,都瘦得像一具具幽灵。她和那女生也沿长廊漫无目的行走。女生不时战战兢兢问她这样的问题:“他们还反感我们么?如果我去买奶粉,会不会被打,会不会有危险?”新闻里不时会有这样的消息。

她无法回答。刚刚经历过的骚乱的除夕夜的记忆并未完全过去。回忆鲜活在目。大卫的卷发和亚麻衬衣在火光中果断离去,对她而言,那一刻才是危险真正的降临。随后,她看见砖头、石块、硬木板依次被骚动的人群扔向警察。抛掷物落地后,才是终于缓缓而来的宁静。夜空进入新年,烟花在遥远的海面上空炸裂。夜空下这座褶皱丛生的城市里,封锁已经开始。

她脱掉耻辱的桔红色鱼嘴鞋,光脚走向警察。脚踝的疼痛远不及她的内心。煤油黏在脚底,感觉光滑而舒适。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完那段路。路面的垃圾和杂物在她看来,都宛如通往新生路程中的装饰品。后来,她高举双手,向警察证明自己的学生身份以及为何在今夜出现在此处。“我和男友来过新年,我们还订了一个房间。”

“你男友呢?”年轻的警察即使身处夜色也显见肤色白皙。哪怕他问话的语气威严恐怖,也足以令她感动到几乎落泪。

“他先走了。”她回答,两只光脚轮流踩上自己另一只脚背。

小警察没有怀疑她的解释。她反而把这看成侮辱。她难道不可能是激动的暴民么?哪怕在一个习惯怀疑一切的陌生的香港警察眼里,她也只可能是一个人畜无害、倍受欺凌的无辜角色么?

警察指着一个模糊的方向,示意她迅速离场。反正两只脚踝的疼痛是一样的,她也就不必一瘸一拐地走路。

“现在好了,我光脚不怕穿鞋。”她在回九龙的地铁里,学会了自嘲,这样她就可以不去注意自己的狼狈样子正在被众多冷漠的目光扫视。她没有鞋子的光脚,看上去很像两只刚出生的小猫或小狗——没有毛发的遮蔽,因被粘稠的液体包裹而闪闪发亮,只是血肉模糊的两块未成型的肉。她听过耶稣基督赤脚走过荆棘丛的故事——在香港的街头巷尾,很多目光呆滞的男男女女会突然向陌生人散布耶稣的福音。她凭借零散听来的语句拼合出了这样的故事。她觉得可能不准确,但适合她现在的心境。他们的神,认为人生来有罪,平生所做不过是寻求宽恕。但香港并不是一座宽恕之城,这里满布杂乱的人种和复杂的语系,粤语、中文、英文乃至菲律宾、葡萄牙语,语种将人类分隔,人类便无法彼此宽恕。

她后来这样告诉那个女生: “危险?我们觉得危险,其实我们自己就是危险本身。”话一出口,她便为自己感到惊讶。因为这完全是大卫说话的方式,轻巧却又不容置疑的反驳方式。她曾经无法理解大卫为什么总能忽略掉问题真正的严重程度,转而以戏谑来化解掉挥之不去的不堪。现在,她全明白了。他不过是胆小的逃避着,在勇敢冒险的名义之下。他逃避着无法完成的论文、即将来临的封锁,还有再也实现不了的移居香港的愿望,同时又口口声声宣布自己不过是向往更刺激的冒险游戏。

大卫对自己那晚的逃离行为无言以对,事实上他们自那晚之后整个春节期间都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她有时会想去他的宿舍找他,然后把他好好讥笑一番,“关键时刻,把崴脚的女友扔下,溜之大吉的勇士和冒险家啊。”她很想知道他会如何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也许大卫明白,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合理的解释,所以不如逃避下去。

这段时期,她的脚伤在缓慢恢复,走路时仍需承受痛苦。她在脚底贴创可贴,悉心照料那些划破的伤口,耐心得像对待豢养的宠物。她从没这样对自己的双脚倾注温柔与关注,所以双脚在关键时候违背她的意志作出了它们自己的选择——崴掉了,连它们都拒绝跟大卫走。

那个女生被她说出的话震惊到呆滞,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说:“天啊,你是不是也反感我?”女生满眼委屈,她从那双眼中依稀看见从前的自己。但现在,她已经不一样了,自从她脚伤痊愈,又买了此生最昂贵的一双皮鞋之后,她自以为完成了脱胎换骨的全部过程。

她微笑着,告诉那个女生:“当然不,我们是一样的,我欢迎你。”

女生撒娇一般撅嘴,她知道她其实无法理解自己。女生告诉她,“不是我胆小,我只是觉得这种意外的事,遇上了就遇上了,没办法。”

她震惊,疑惑对方是否已经知晓她那晚的经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所经历的耻辱。

但女生接着说,“你知道的,有时候人生就是被意外改变的,那一年我本来会去央视工作,也许还能当主持人,但是央视的楼被大火烧掉了,他们暂时不招人了,就這样,我就成了我现在的样子。”

她突然对女生满是同情。她知道,这些年那女生一直在一家公司做一份每天都想辞职的工作,然而辞职终究只是想想罢了,她永远也不会辞职。她就这样在辞职的冲动中度过平静的年月,偶尔想起辞职的壮举仍然心潮澎湃,但每到工作日,她还会一本正经地去上班,途中经过早已修复一新的央视大楼,但她都目不斜视,假装那里没有埋葬她的梦想,和所有人一样假装那年的大火根本没有发生过。真正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件,就是她在逐年发胖,再不可能成为主持人。女生说: “我把日子过成了复印纸,一张一张全都一样,不只我,我发现每个人的日子都是复印纸。”

“是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回答,

她们那时所站的那条空中长廊的高度,足够她们看见远处的洋面。这样视野的房产值得上数千万元港币,但对她们而言,此刻所见,不过匆匆路过的一眼景致。那又如何,她们到底享有过这般海景。虽然她认为这景色到底平庸、不值一提。深灰色洋面与洞庭湖相比何其逊色,不过是水天交接处的一根线——很多事想明白本质之后,都不过如此——这样一根线,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在纸上画出来。

她在大卫和她之间,也画了这样一条线,了断为期七年的感情。这是四月发生的一件小事。

大卫很久都没有理发,卷发盖住了耳朵和一半的眼睛,他的目光就这样在头发下躲躲闪闪,显出心惊胆战的不自信。大卫把杯子里的鸳鸯奶茶搅得天翻地覆,宛如杯中正有小型风暴正酝酿和聚集。他一口都没喝杯中的东西。他们在烧鹅店的卡座相对而坐,闹哄哄的,她错觉自己正身处任何一部香港电视剧的场景里。

“真是太幸运了,我们遇到那样的事,却安然无恙。”大卫终于开口说的话,完全出乎她意料,她想问他,什么是幸运?但她又懒得跟他争辩这种虚无的问题。他们的恋爱从一开始就陷入虚弱的理论里——两个博士生,似乎只能如此。

她淡淡一笑,像是自嘲,接着平静喝了一口自己的奶茶,不动声色说: “是的。”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大卫说,她想这句话似乎比较合理。她说:“对,我找到了北京的工作。”他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她并没有接到那份工作的通知,但这时她再次想起那位师姐教她的东西: “你得让人家感觉,你不是没人要。只要说还没有最后决定,就可以了,要让人以为你有很多种选择,決定权在你。”

“哦,那真的不错。”

“你呢?”

大卫抬起头。他不知是不是在笑的表情让她迷惑,曾经她迷恋的正是他这样的表情,她总以为那表情里有无数种情愫被同时表达。他向她表示恭喜,却没有表达留恋。

“我什么?”他问。

“你就这样在香港呆下去么?”

“不然呢?我们这种人,确实没地方去。要我回去接管我爸的工厂么?笑话。”

“可是……”话说一半,她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你想说,可是我们在香港也是临时的,对吗?”大卫说。“毕业就失业,我都知道。”然后,他冷冷地盯着她,“当然,不包括你。”

她毛骨悚然间突然理解那次封锁开始前他转身就走的举动,因为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临时”的。

她再次屈辱,趁势提出了断。“既然是临时的,我们只能分手。”她认为这句话的分量应当比自己讲出来的语气更重,但没有。

他只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把那件事看得太严重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曾经是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在北京读本科时期,他们各自击败数位情敌才终于携手共进。风平浪静的北京的秋天在此刻突然窜进她的记忆,宛如幻灯片被陌生人强行切换。她还想起他们在北京的炸酱面店分吃一碗面,为谁吃掉更多的蔬菜斤斤计较、争执不休。甜蜜的炸酱面让她无比厌倦此刻油烟乍起的烧鹅店——他们为什么总是把后厨的东西当成光鲜的招揽顾客用的幌子堂而皇之地袒露在外。袒露,她突然为这个词激动。

“因为我看透了你。”她用一句无比庸俗的话为他们之间画上句号。大卫也许还会为此轻视她的修养。但她无所谓了,在起身离开的时候,她认定这句话并非如字面意义那般庸俗,“看透”——是因为袒露。在香港,大卫袒露出了他脆弱的本性,骚乱中的看客、临危时分的逃兵;而她呢,因为袒露获得新生,宛如走过荆棘的耶稣。她对他真是倍加同情。

她不会去信仰基督,但她此刻确实对那个向世人彻底袒露自我的神充满感激。那些立交桥下举办周日欢宴的菲佣,也不过是对袒露习以为常,她认定。

7

接到北京高校的入职通知也是四月。她想知道当初面试她的那个男人,是否就是这封装有一叠复杂文书的快件的寄信人。信封上的字迹潦草不堪,应是老眼昏花的男性所为。

她需要着手准备离开香港的事情,好在大部分书籍都早早被大卫搬走、卖掉了,仿佛他提前预知了他们的结局。她在两人间的宿舍里昏睡数日,直到室友告诉她学校里关于她的传言正在蔓延。“因为你去了那所学校工作,好多人都拒绝那所学校。”

她想不通其中的因果关系,直到室友暗示她想起大卫的名字。“我猜就是他,他受不了你有一个比他更好的去处,拼命说那所学校有多么糟糕,在郊区,一棵草都没有的地方,而那些人竟然都相信了。他的延期毕业申请已经提交了三次,看上去他得一辈子呆在学校了。”室友喋喋不休,以为这是她爱听的东西。“还有,大卫的导师对他已经失望透顶,因为他得过且过、混日子,前几天导师在实验室冲他嚷了一大堆英文,每一句都带脏字。”

她继续倒头睡去,除此之外她发现自己其实已无事可做。宿舍楼对面就是临街的商铺,那些繁体字的店面招牌一度令她倍感沉重,仿佛笔画太多的字与生俱来就有无法承受的重量。三年来她似乎已经习惯把含义相同的汉字写成更复杂的形态。她偶尔也在写字的时候将那些不必要的笔画一笔一笔地加上去,看它们变得陌生,却又感觉刺激。一想到她将不必再为那些复杂的笔画烦扰,她感到轻松。这里终究是岛屿,她,还有大卫,以及岛屿上与她摩肩接踵的大部分路人,其实都无法获得一套半空中的房产,哪怕那仅仅是一团空气。室友和她一样,已经决定毕业之后回广东工作。室友本就来自广东,所以无论喝什么东西都往里慷慨加入两勺白糖。广东室友整日忙于购物,在手机上用计算软件按出自己需要收取的代购费金额。代购的业务支撑着室友的日常用度以及精神生活。她没法像室友一样,坚信微小的回报终将累积成巨大的商业成功,但她也确实眼睁睁看着室友把代购生意越做越红火。宿舍里始终堆积着即将发货的奶粉和名牌包,从地板直接堆上天花板。“读到博士,就为赚几十块代购费么?”她问过室友。室友回说:“几十块都赚不来,还读什么博士?”

她决定不再在床上消磨时光,打足精神去完成早该完成的事项,比如为父母和北京的朋友购买礼物,退掉图书馆借书卡和油麻地艺术影院的会员卡——消除她在此地最后的痕迹。这些事情暂时占据她的精力,令她没空去计较大卫在学校散布的那些言论。她依然对他满怀理解及同情,他们不过同样是零落潦倒的读书人。

8

九月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北京郊区昌平。学校校园并没有给她惊喜,如大卫所言,连一棵草都没有。报到的当天,她签了很多页纸的合同。遵照提醒,她在签完之后才仔细阅读一遍,她没有找到合同约定的期限,提出了疑问。“为什么没有期限?作为工作合同,不应该有时效么?”她问人事部门接待她的人员。

对方是一位中年女性,不耐烦的三角眼上架着金边眼镜,“没有,姑娘,这样的工作一般都没有期限。”见她仍不理解,中年女人又继续说: “好不容易当了大学老师,终身有靠,你还要什么期限?”对方语重心长,她却为“终身有靠”四个字而胆战心惊,并回忆起她经历过的“报到”——从本科到博士。无论哪个时期,同学之间都会谈起毕业后的打算,为继续深造还是工作犹豫不定。但現在,没人再会问她“将来的打算”了,因为,她“终身有靠”。从前,她总有一个目标,哪怕并不是真心想要的目标,考学,再考学,再考学,像蜕皮的蛇,总有新的皮肤可以令她焕然一新。现在,她只剩下最后一层皮肤了,再不能以蜕皮为生存目标。

她的临时宿舍可以看见西山,荒凉的秋季山坡上暗沉沉都是即将凋零的植物。她知道不需要过多久,北京将给予她三年都未曾体验过的寒冷。她不知道那时自己会不会搬到一个更好的住处。突如其来的空旷,她反而无法适应。在操场沿跑道散步的时候,她竟怀念起县城里那些似是而非的熟人的面孔。她告诉自己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直到被完美安放,但只要一看到校园里老迈的教师在食堂用一块钱买走两个碱面馒头做晚餐的时候,她便为迅速看穿了未来而陷入绝望。

其实她还没有开始上课,学院新人职员工的欢迎大会上,她被殷勤招待,然后她得到通知,学校随即将开始新人职教师的拓展训练活动。

拓展训练场地也在昌平,离学校仅有五公里的距离。她和十几位新人职的年轻老师坐上大巴车,只在荒凉的公路上行驶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被要求下车。路两边田野的空旷令她无法相信几个月前她还身在一个寸土寸金的岛屿。

她不和那些同事们交谈,因为缺少勇气,而他们也没有主动跟她说话。她看见孤零零的一只麻雀站在电线上,焚烧有机物的烟雾在很远的地方垂直上升。世界平静得可怕。她明白原来平静比骚乱更令人绝望,而她还曾天真以为离开那个悸动的城市和悸动的人就能如愿以偿,那时的她对北京几乎日思夜想。现在她明白,她想念的不过是昔日的北京,有大卫的北京。

学校正在政局动乱的时期,这是她无意中听来的事实。老校长已经被双规,几个副校长或跃跃欲试等待上位,或惴惴不安唯恐牵连,于是互相揭发。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风平浪静的校园里正在上演的真实戏剧。

拓展训练的第一个项目是高空跳跃。没人敢第一个爬上几十米高的跳台。哪怕拓展训练教练——一个长雀斑的北京本地青年——信誓旦旦保证安全绳会确保你们万无一失,你们只是需要克服内心的恐惧。

这些同事多数戴眼镜,集体抬头看跳台的时候,数十张眼镜片在秋天北方的斜阳下反光,就像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的洋面。

跳台有两个,从地面看过去相隔并不远,但谁都清楚只要你真正站在上面,感觉就会发生变化,那时,两个跳台间的距离,你会觉得就连最擅长跳跃的猴子也无法跨越。

教练脱下白色鸭舌帽——他们每个人也都分到了一模一样的帽子。教练露出浓密的黑发,他打算亲身示范。他们的眼镜片齐刷刷目送他身着翠绿色运动衫的身影沿着爬梯往上,再往上。她发现众人表情冷漠得像在观看毫无意外的化学实验结果。她也是在这时意识到她正身处何方——毕竟从小到大,她早该熟悉了这种表情。他们克制着对真正危险的恐惧,却假装热衷并不危险的刺激游戏——比如从高空一跃而下。

教练在跳台上高声讲解动作要领,身后的安全绳像是长长的脐带连在他腰上。地面上无人回应。教练自顾自继续讲解,好像他根本就很享受在高台上演出独角戏。她意外发现教练与旺角那位向她问话的小警察长相近似,她不确定这是否是好的预示。教练讲的内容,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拓展训练基地之外,似乎总有飞机起降的巨大轰鸣声传来。

教练的绿色运动衫在跳台上,这让他像一只被展示的小动物,鹦鹉或者蟾蜍。他前后挥舞胳臂,然后屈膝,腾空一跃,始料未及中,翠绿色的小动物已稳稳落在另一边的跳台。跳台上也许有柔软的垫子,他在上面的样子让人以为轻松且舒适。人群中终于有惊叹声传来,随即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打算做第一个爬上跳台的人。

“你们男的胆子大,先跳。”有女人的声音说。

她在内心暗自不屑。

戴眼镜的男人也成功了,尽管他的动作更应当被称作跨越。不过他已经是众人的英雄。他回到地面的时候,人们纷纷把他的肩膀当鼓面拍个不停。

“爽啊。”他接受众人的祝贺,一面擦着脸上密集的汗珠。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爬上跳台。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成功,有人会落下来,安全绳在他们落地之前将他们拯救,然后倒挂半空。她清楚那种以为会触地而亡的瞬间被拯救的感觉。

然后,没有跳的人就只剩下她了。

“为什么不跳?一点都没有危险。”有女教师带着满脸红晕,关切地问她。对方刚刚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跳跃,之后在另一边的高台对天空高声尖叫没人能听懂的语言。她听见身边有人悄声对他人解释,“那个老师教意大利语,但是,学校还没有开意大利语的课,她已经一年没事干,下学期,她得去教思想政治课。”

她反问意大利语专业的女教师,“既然不危险,为什么要跳?难道我们不是要经过危险,才能拓展吗?”

教练用她听不懂的词汇,讲了一些关于心理暗示与拓展的道理。她认为他们并没有真正令她释疑。她想如果不跳一次,她会丢掉这份工作么?应该不会。但她会因此在校园里成为胆小的代名词。

她无所谓地把头发扎成马尾,打算往跳台边的悬梯走去,同时她当然想起在县城游乐场和大卫一起蹦极的经历,安全绳把他们系在一起,一下一上地震荡。

她带着赴死的心情爬上了跳台。教练随后跟着也上跳台来,把那根手臂粗的安全绳扣在她腰部的皮带上。她感到教练的手环绕着她的腰部,检查特制的皮带是否松动。“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必须好好检查。”年轻的教练自言自语。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裤管被北方的朔风吹得鼓起来,好像那里面的双腿其实根本不存在。她很想告诉他,她经历过的一切,游乐场的蹦极游戏的高度比此刻的高台还高一些,但现在改变已经发生——就在这些年她兜兜转转之间。

她真的跳了下来——那瞬间在此后的记忆中几乎一片空白。她只是对那刻瞥见的景致持续感到匪夷所思——当她站在更高处,如教练训导的那般,闭眼、深呼吸再睁开眼睛的片刻,头略微右转,似乎只是她强迫性的小动作。此后她就这样看见远处的平原上,整齐矗立的一大片“巨石阵”。有乌鸦在巨石之间盘旋,黄牛摇头晃脑地在更近的地带漫步。一架飞机在更远处的上空留下一道白线。她没有听见飞机的轰鸣,只有呼啦啦的北方的风,挑逗得乌鸦惊慌起飞。她在对这最后一眼景致的回味中跳下,自由落体带来的血液奔涌像当年涨水的洞庭湖汹涌澎湃。

她没能成功跨越,在即将抵达的瞬间垂直下落。这样的失败早在她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却是她以为自己将要粉身碎骨之前,被安全绳倒挂半空。她看见倒悬的世界,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地面上,人群无惊无喜。有人陆续离开准备去下一个拓展项目的场地。没有拍她的肩膀给予鼓励。

在教练帮助下,她安稳站在地面上的时候,才开始心有余悸的后怕。但只要一想起那些多米诺骨牌般的巨石、芝麻大小的黑鸟,她就知道那片刻的安宁有多么重要。

刚刚倒悬在半空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座墓园,在空旷的郊外、大学城周边,存在一处真正宁静的安放之地。

“我们都完成了第一个项目,也是最难的项目,我们也一定会完成所有项目的,你们有没有信心?”教练斗志昂扬地说道,活像香港旺角街头的愤怒少年,随时准备攻击。她惊魂未定地盲目跟从,在每一个游戏般的拓展项目中表现得差强人意。

9

她第一次去福禄公墓是十月,尽管她早就对那个近在咫尺的地方心存好奇,但大学里波诡云谲的派系斗争令她无法向人开口询问墓园这样的事。她已经上过几堂课,学生的水平令她大失所望,这份工作的厌倦感来临得如此之快简直令她惊讶。学校周边少见行人,尽管新建大学城周边的公路,都整齐且美好得像房产商的效果图。她依然住在临时宿舍,小小一单间,一人住,十六平米,比她在香港期间住过的两人间宿舍还要小,有独立卫生间和公共浴室。所幸有一位老妇人总在一楼的值班室安坐。看老妇人的模样,她会以为她已经这样端坐了一百年。老人偶尔会递给她信件或通知,提醒她应当缴纳的卫生费数额,她礼貌应答,直到她自以为老人已经对她十分熟识的时候,她才向老人提起那个墓园。

“那个,是福禄公墓,也没盖多少年。”老人说,“这里是我出生的村庄,后来盖大学,征地,建公路、住宅,还盖了墓园,都是这些年发生的。你为什么问那个公墓,你有亲人在里面吗?”

她没有如实回答,“没有,确实没有,只是经过时好奇,随便问问。”

“哦,这里风水好,墓地也紧俏,好多名人来这里安葬。我告诉你,我在那里已经买好地方了!趁我还买得起,你没听说过吗?买得起房子的人,也不一定买得起墓地。”老人为此得意,喝着满是茶垢的玻璃杯里的浓茶。

老人还说起自家情况,她的老伴儿在学校食堂打临时工,负责上下三层食堂的地面清洁,老伴儿已经六十二岁,他们买的是两人合葬的墓地,由儿子付了一半钱。

“我想去那里看看。”她第一次坦诚这个愿望。

“没事去那地方做什么,不吉利。你们年纪轻轻,好好工作就是了,就是在这里憋着不开心了,也该进城里逛逛才对,找个男朋友是才是正经事,趁还年轻赶紧把孩子生了。怎么会想去公墓?你不是从香港回来的吗?难道香港流行去公墓玩儿吗?”老人说得十分认真。

“不,不是,我想,你说得有道理。”她仓皇应答,赶紧逃回自己的宿舍。几乎同时,她作出决定。

也是这一天,她第一次走在校园外簇新的公路上。没有车辆、行人,只有鸟雀在行道树奄奄一息的树叶间垂头丧气地午睡。景象如她预想一般荒凉。校园已经足够大,足够装下青春期的学生们所有的不安与骚动。当年她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也曾跟那些孩子们同样悸动。

她知道,她的学生们从不在这寂静的公路上闲逛,他们出校门就上公交车,熬过漫长的路线,再换乘地铁,直接去到西单、王府井或者后海、前门,任何一處人头攒动、轰轰烈烈的热闹人世。所以,只有她会走在这里,依靠一个月前在跳台上仓促一瞥得来的印象,勉力辨识着通往墓园道路的方向。十月的北京昌平,有全年最蓝的天色。偶尔现身的云,也纤细得像随时会绷断然后消失的白线。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终于看见福禄公墓的大门。中式仿古建制的大门,仍有新刷油漆明晃晃的光泽与不算刺鼻的味道。进门后的办公区域,连鸦雀都无声,仿佛所有生命都在进入那道金黄间杂大红的门楼后,都开始那种不再醒来的沉睡。

她往墓园里走,依次辨认小径边一个一个整齐排列的石头上的数字。几排几号的标示清晰准确,仿佛宿舍门牌号一般方便查找。偶然抬头的时候,她还看见了正坠入西山背面的太阳。她想找到宿舍值班室那位老太太和她丈夫即将入住的墓地。但她也随即意识到那是没有交付使用的墓地,自然不会有墓碑,也不会有各式书体镌刻的人名。

此后,每逢无事可做,她就去福禄墓园。从校门往墓园的路她也越来越熟悉,她甚至找到了更方便的捷径。没有人分享她这难得的乐趣。安静的秋天午后,她在通往墓园的路上欢欣鼓舞,仿佛那里是她的私家花园。墓园里确实有很多花,多数都是金黄的矢车菊被成束放置在碑前,没几天便凋谢,旁边的墓碑又会出现新鲜的花枝。她很少见到祭拜者,这也让她无法理解。那些花束仿佛凭空出现的奇迹。后来她听说有专门为墓碑摆放花束的生意,亲属们只需要付够一年的费用,死者的墓碑前便四季有花。如果亲属有疑问,可以随时来抽查,“真正的终身有靠”,她想。墓园的名字是她唯一不满意的所在,福禄,生前为福禄繁忙,死后依然葬身福禄之地。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合适的命名。

她在福禄公墓那些墓碑陌生的姓名和各种生平介绍之间,读书,甚至备课。有时乌鸦会停歇在她身边的墓碑上,相安无事地与她对视,彼此毫无防备之意。这样的时刻,她会感到自己真正被安放。她问过墓地的价格,令她咋舌——远超她目前所能承受的价位。不过她也给自己定下了目标——现在她终于有了目标——如果不能买房安身,不如买块墓地。没有人不需要一块墓地。何况这里比她工作的校园更令她青睐,没有互相揭发的校长间的斗争,没有冷漠又无趣的同事,沒有两眼空空又自以为是的学生。她还计划为自己多支付几年在墓碑前摆放矢车菊的费用,只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否接受这种不确定何时生效的预定。同样,也没有人不喜欢矢车菊。

有一次她在新添的墓碑前流连。新刻石碑上的凹体字都有尖锐的笔锋。新封的水泥墓地新鲜得让她感受到宛如新生儿的气息。她意识到墓地新添的频率远超她意料。眺望公墓剩余的区域,她开始担忧买墓地的愿望无法实现。

这时,她看见了一块新墓碑上的照片——新式墓碑会镶嵌烧制在瓷片上的逝者彩照——她十分确定这就是当初视频面试她的男性,那张脸上密布的老年斑是他绝无仅有的标识。惊讶之后,她才去看墓碑上的文字,再次确定,这一定就是他。

立碑人是他的爱妻,这是否意味着他没有子女?他时年五十八岁,生平简单。这是一座单人墓,他的爱妻没给自己预留位置?她和这个男人没有真的见过面,但她确实因为发现了他的墓地而感到神秘的预示。她因为回答他的提问来到这里,然后,他死了。

她决心把自己的墓地买在这个男人旁边,以便他们终究会产生的恒久联系。她只能尽快行动,避免被他人“先逝为主”。在往公墓的办公区域奔跑的时候,她也曾为自己荒唐的念头发笑,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决定。她一生所做的决定毕竟少得可怜,好歹得坚持一次。

接待她是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多岁,也许已经五十,脸上没有皱纹,只阴森森有种死亡气息。她认为对方其实对她还是殷勤的,因为他准备找出公墓的宣传资料给她看,“不用了,我都知道。”她急不可耐,唯一的担忧只是价格。“我可以先付定金吗?”

“当然,可以,定金需要百分之三十,三个月以内付全款就可以。”男人略显震惊,说话声音在办公室寂静的空间里震荡,有微弱的回声。

“那好,我今天就定。”她报出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的数字,代表墓地位置的编号。她已经对墓园的排列了然于心,所有的墓碑都像熟识多年的邻居。

男人慢吞吞开始填表,她看见他干净的手指写下优美的字迹。他抬头问她是为谁买墓地的时候,她毅然说我自己。

男人的手停住了,然后开始笑,说:“姑娘,开玩笑呢?”

她意识到这样的事情不好解释,于是也顺从地说:“是的,玩笑,我为家里老人买。”又怕他还不相信,说:“是我爷爷,今年七十八岁。”她不敢说出父母的名字,而她的爷爷,早已过世,安葬在洞庭湖边的大树下、比北京的公墓更美丽的一块坡地上。她祈祷爷爷不会因此怪罪自己。

“哦,好,真是好姑娘。”男人的声音总是飘渺得像身处世界之外。她此时才开始疑惑整个公墓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只有他一个。后来她再次到公墓来的时候,又陆续见过一些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疑惑才得到解决。

她刷了卡,里面的余额几乎刚刚够定金的费用,但她毫不惋惜,因为她“终身有靠”的工作会在半个月之后把一笔工资转到她的银行卡上。

回学校的路上,她依稀想起旺角除夕夜的经历,骚乱中的枪声遥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纪鸣响。她在此后的新闻报道里,得知那晚旺角受伤者众多,无人死亡,但受伤者的照片依然令她感到生命无常。

她喜气洋洋出现在宿舍楼下的时候,值班室的老妇人神秘询问她是否有喜事?在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之后,老妇人说:“是哪里的帅哥?带来我给瞧瞧。”她笑而不语,他们都认为这个年龄的喜事只是给自己找个男人、生个孩子么?她满怀骄傲的心情回到宿舍,在昌平郊区间或传来的飞机轰鸣声中,安然睡去。这是她此生最安稳的一次人眠了。

如果不是第二天在微博上看到有关大卫婚事的信息,她几乎认为昌平的秋天完美得不可思议。然而她意识到北京的秋天总是短暂,如同最美好的一切事物无法久存。大卫结婚了,在自己的微博上展出太平山顶拍摄的婚纱照,附言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新娘显胖,尽管她知道婚纱照总是会让新娘看起来芙蓉如面、身形姣好。大卫依然出众,卷发更卷,也许被香港的发型师精心调整过曲度。

她在那条微博的页面上停留了很久,苦苦思索大卫是否实现了他的安放。她随即在评论区找到了新娘的有关信息:在香港中环工作,有高额收入的香港本土女士。从评论区她还获得的信息是,所有人对大卫突然结婚的信息都十分诧异。那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更是被好友们玩味再三。但终究,祝福的言论都远多过质疑,毕竟是大喜。

她平静合上电脑,在逼仄的房间里眺望墓园的方向,其实看不见,她知道墓园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但不管怎样,离开北京三年后,她又回来了。这一次不再离开了,她想,因为她已经给自己买好了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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