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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诚和邓演达被捕遇害前后

2018-08-06冯杰

同舟共进 2018年7期
关键词:陈诚委会蒋介石

冯杰

1931年12月22日,蒋介石信赖的心腹爱将,第十八军军长陈诚在江西驻地像往常一样给未婚妻谭祥写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刚刚提笔,眼角早已湿润:“今天是我俩订婚的七周月纪念,国仇友恨,岂堪回首。择生兄(邓演达)为革命而死,为中华民族而死,为世界弱者而死,死得其所矣!又复何憾?惟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能不为革命前途、中华民族前途、世界弱者前途痛哭耳。”然而,1950年代逐渐流传一种说法,有人指摘陈诚“猫哭耗子假慈悲”,分明是为了取得蒋介石的信任,卖友求荣,致使邓演达被捕遇害。真相究竟如何?本文拟运用台北“国史馆”新近公布的“蒋中正总统文物”、“陈诚副总统文物”,再结合其他档案史料,完整追踪邓演达被捕遇害前后的若干历史印迹。

【邓演达组党,一心争取陈诚参加“反蒋” 】

邓演达,字择生,1895年生于广东惠阳永湖乡(今惠州市惠城区三栋镇)。孙中山曾说,“干革命,有两达(指张民达、邓演达),革命有希望”。确实,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邓演达竭诚拥护“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担任黄埔军校教练部副主任兼学生总队长、教育长等职,深受黄埔师生爱戴。北伐兴师,邓演达身系政治部主任要职,占领武汉之后,更是红极一时,兼任湖北省政务委员会主任、武汉行营主任等大小职务竟然多达20余个。

1927年7月,在汪精卫“分共”前夕,邓演达辞去所有本兼各职,秘密出走莫斯科,临行之际留下《告别中国国民党的同志们》一信,抨击汪精卫集团步蒋介石的后尘背叛孙中山遗教。11月初,宋庆龄、邓演达、陈友仁三人联名发表《对中国及世界革命民众的宣言》,倡议组织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继承孙中山遗志。与此同時,谭平山、朱蕴山等反蒋民主人士云集上海,他们组建中华革命党,既反对国民党,又不赞成共产党的一些做法,屡次催促邓演达回国主持革命工作。邓演达虽然觉得“谭平山的三民主义,不红不白”,“中华革命党这个名称也要考虑”,但感到革命不容卸责,答应适当时候一定回国共同奋斗。

1930年5月,游历考察了欧亚数国的邓演达秘密回到上海,几个月后正式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简称“临委会”,即中国农工民主党之前身),担任中央干部会总干事。与陈诚交谊较深的前粤军将领黄琪翔任设计委员会主席委员,主管军运工作。9月1日,邓演达起草《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政治主张》,矛头直指南京国民政府,“我们坚决相信,三民主义这个名称虽然被叛徒们所盗窃,它的内容虽然被叛徒们所曲解,但三民主义的真相,却并不因此而受丝毫损失。我们要努力去打倒这些叛徒们,恢复中断的中国革命”。

陈诚和邓演达的个人关系非同一般。1923年春,邓演达升任粤军第一师第三团团长,陈诚是他麾下连长;在广东肇庆,李济深、邓演达联合介绍陈诚加入了中国国民党。1924年夏,邓演达兼职黄埔军校教育部副主任,陈诚调任军校特别官佐。虽然邓的思想较为激进“亲共”,但他朴实的工作作风和勇敢的战斗精神,给陈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坊间一直盛传陈诚与邓演达及“临委会”高层有过相当接触,表示愿意从第十八军的公积金中拿出部分作为活动费用。据时任第十八军军部少校副官的邱行湘回忆,陈诚赴日观操之前,他送陈到上海,同住在法租界爱咸斯路上的寓所内,当时曾看到过“临委会”的文件,黄琪翔等不时与陈过从,谈话多保持秘密状态。“临委会”主要干事之一朱蕴山晚年透露:“当时的陈诚曾经秘密参加了邓演达领导的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事属机密往往扑朔迷离,陈诚自己当然不承认,强调他和邓演达“各人主张不同,各行其是”,又不讳言“私人情感实未因此而稍减”,总之是耐人寻味。“临委会”争取陈诚反蒋,邓演达介绍庄明远、丘新民、陈烈、曹金轮、胡一等人到第十八军工作,都得到了妥善安排。甚至传闻陈诚亲信干部第十一师师长罗卓英、第十四师副师长周至柔、第三十一旅旅长萧乾等共60多人加入了“临委会”。

1931年六、七月间,反蒋的各方面力量屡有所动,北方的石友三、孙殿英活埋了张学良的代表;冯玉祥纠合旧部,谋求恢复实力,两次派其亲信联络“临委会”商谈政治、军事问题。另一方面,邓演达一手组织的“黄埔革命同学会”发展很快,会员人数和受到影响的黄埔学生达5000余人。6月22日,邓演达写信给黄琪翔,明确告知第十八军所属的“11师又14师的工作,现在大规模的进展,已派特派员去指导”。决定加快起兵倒蒋的步伐,亲自带领几名得力的干部,去江西争取陈诚攻占南昌,同时派出联络员,通知所有建有联系的部队,一起响应军事行动。

“临委会”组织部干事罗任一证实,当时一些地方部队愿意参与,比如第十九路军、新编第二师、新编第二十师等,甚至第十一师也有部分听命行动。那么陈诚本人是否知晓邓演达的“倒蒋”计划?或者事先有过一些承诺?答案是否定的。罗任一撰文指出,邓演达打算去后当面与陈诚说破,“如果你反对起义倒蒋,可将我捆送给蒋!否则,同我一起发难,或者离开部队”。邓演达估计陈诚没有扯反蒋旗号的勇气,也不至于忘恩负义,“最后是陈只好自己离开,让邓去领导他的军队”。显然,这是一次前途难测的冒险行动。临行前三天,邓演达与朱蕴山话别:“我要穿草鞋去行动了,请你留守上海代我负责。现在一不做,二不休,生死只有置之度外。”

【陈诚即时电请“宽大办理”】

如果邓演达能够顺利成行,陈诚势必面临艰难抉择。不过事与愿违,1931年8月17日下午,邓演达在上海愚园路愚园坊20号对江西起义干部训练班学员作结业讲话时,因叛徒陈敬斋告密而被租界巡捕拿获。黄琪翔当晚也差一点被捕,幸亏机警,塞上一把钱,侥幸逃过一劫。19日,邓演达即被“引渡”到位于上海龙华的淞沪警备司令部,旋即押解南京。

其实早在2月中旬,蒋介石就曾指示上海市警察局局长陈希曾注意缉捕邓演达,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7月底,蒋介石再度电令中央党部秘书长陈立夫:“邓演达在沪活动,非设法拿获不可,望速设法获派黄埔生为间谍亦可。”正束手无策间,陈敬斋主动“投诚”。陈敬斋是“临委会”上海组织工作负责人,由于生活作风不正,引起同仁极大意见,已经内定调去福建工作。但陈敬斋不同意,后又提出“只要见邓先生一面,去也甘心”,背地里却主动接洽南京政府,邀功请赏。当日会议中途,陈敬斋故意谎称肚子疼,要求出去买止痛药,实则通风报信。“临委会”缺乏警惕,高层领导人几乎全部束手就擒。

邓演达被捕后,黄埔时代的教练部主任王伯龄前来探望,邓表示“自己作事自己当,决不推诿,但我不是共产党”。一起被捕的党人悄悄分析“案情”,邓演达坚信“南京决不至于杀我,但三五年内决没有出来的希望,借此机会多读点书也是好的”。8月下旬,消息传到江西,陈诚心急如焚地在日记中云:“择生,吾友也;总司令,吾之上官。一情不可绝,一义不能忘。”立即恳请蒋介石:“闻择生被捕,與渠私谊,钧座素所深知,敢请为国惜才,从宽拟处。”蒋介石爽快答应:“择生事,准从宽大办理,特复。” 8月末,陈诚写信给未婚妻谭祥,娓娓说道:“邓择生兄系我的好朋友,亦总座(蒋介石)所素知。此次闻择生兄被捕,心甚不安。因总司令对择生兄,不但是政敌,且私人情感亦极恶劣,实择生兄过去有过分之处。此次被捕定祸多吉少。顷接总司令复电,准从宽大办理。在公我固须随总司令为党国努力,在私总司令之恩亦不能不报。”

9月10日,陈诚在报纸上看到“中央常会决议严惩邓演达”,心情跌到谷底,不禁又向谭祥述说起心中苦闷:“如报纸所载果确,我实无以慰故人,且连年目睹诸同志之互相仇杀,此心痛苦不可言宣。决步立三兄(严重)之后,对于总座之恩,只有图报于来生也。”言下之意,保不住邓演达活命,只好辞职不干。此后,陈诚接连写信给谭祥:“择生兄事有无所闻,盼速示知”;“择生兄事有无所闻,盼复”。15日,蒋介石致电陈诚:“黄琪翔与邓演达介绍到十八军工作人员,并与邓黄有关系者,望切实注意,查获其证据中(邓致黄函),有已找出极好能手,在十四师大规模的进行一语。望详查速复。”与邓黄有关系者即指庄明远等人,蒋介石明显不想把陈诚推向对立面,“望切实注意”云云可谓给足陈诚与邓演达划清界限的空间。陈诚的回复不亢不卑:“职军官兵信仰钧座,坚切不移,已非一日,任何反动分子莫能摇惑,请释崇注。所谓第三党理论既未成熟,组织尤不健全,殊不能有所作为,惟本党治之精神,自应限制彼辈之轨外行动。现择生既已逮禁,所谓人亡政息,余众嚣嚣,当无作用。似应宽大怀柔,不必株连穷究,免致铤而走险。”

陈诚丝毫没有逃避的意思,既不否认“临委会”介绍诸人服务军中,也不打算实行政治“清洗”。“讀蒋先生电中,有邓致黄函云‘己找出极好能手,在十四师做大规模进行一语,深感择生之幼稚”。事实证明,邓演达有些过于乐观,之前针对第十八军展开一系列军运工作,在实际成效评估方面可能出现了较大偏差。

“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神州为之鼎沸。邓演达透过看守写信给被捕同仁:“当局决不会杀我们,这一层大家都不必忧虑!他们差不多每天有人来看我的,同我谈话很多,意见是要我软化。日本已于九月十八日占领了沈阳,这几天外交问题极紧急。昨天他们有人来问我对应付日本的意见?我想我没有软化的必要,我仍当坚决的站在我们的立场上。”陈诚则积极请缨抗日,“愿率所部与倭寇决一死战,成败利钝,概不暇计。宁可致死于亡国之前,不愿偷生于国亡之日”;“倭兵据辽,全国悲愤,我政府除明令对日宣战外,别无瓦全之道”。12月15日,蒋介石内外交困,通电下野。大约在一个多月之前,狱友收到了邓演达用红色铅笔写下的一张字条:“我已被移住紫金山的荒屋上,以后通信将不可能。”

【邓演达就义,陈诚几乎与蒋介石闹翻】

南京是长江流域出了名的“火炉”,盛夏时节酷热难熬,到了冬季又是出奇地寒冷。正如邓演达所预料的,同志们从此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只字片语。11月29日,邓演达被秘密杀害于南京麒麟门外沙子岗。12月初,还在蒋介石尚未正式宣布下野的时候,邓演达遇害的消息就已传得沸沸扬扬。朱蕴山为此找到京沪卫戍司令长官陈铭枢,陈也是一团雾水:“我当卫戍司令,难道处死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吗?”陈铭枢与邓演达同为粤军出身,在反蒋问题上具有共识,按照他的想法:“蒋介石已经快下台了,不至于冒此大不韪,只要蒋离开了南京,孙科确实掌握了政权,释放邓还不容易吗?”

邓演达的大哥邓演存四处打探消息,宋庆龄闻讯找到蒋介石,表示一定要见邓演达一面。蒋介石眼看无法掩饰,才说出一句“这个人见不到了”。宋庆龄怒气冲天,当场掀翻茶几,蒋介石只得上楼躲避。陈铭枢感到完全出乎意外,悲痛之余,立即派员收葬,并拿出两万元,帮助邓家料理后事。那么蒋介石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邓演达呢?朱蕴山断言:“蒋介石之所以要在下野之前决心杀害邓演达,是出于他的政治野心。他想到下野后最有力量上台的是邓演达,如不乘机干掉,将来对他的威胁最大。”或许,在邓演达“服软”的前提下,蒋介石有可能“宽大办理”。偏偏邓演达立场坚决:“决不!他要我投降,要我抛弃我的主张,那他拿刀子来好了!”另据台北“国史馆”新近公布的“国民政府档案”,当时想要除掉邓演达的大有其人。8月24日,湖北省政府主席何成濬致电南京,“请迅将邓犯明正典刑”;9月14日,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主张“恳迅予显戮以谢国人”;10月6日,第十军军长徐源泉提出“兹经在沪捕获应请尽法处治”。这些人都是两湖一带的地方实力派,他们对大革命时期的工农运动记忆犹新,对邓演达采取的“左倾”、“联共”政策怀恨在心,意图除之而后快。

12月17日,邓演达判处死刑的消息见诸报端。宋庆龄在上海发表个人宣言,斥责蒋介石“阴狠险毒”,“忠实革命人材必设法置之死地,最近如坚苦卓绝、忠勇奋发之邓演达,终遭惨杀,即其一例”;痛批“中国国民党早已丧失其革命集团之地位,至今已成为不可掩蔽之事实。亡国民党者,非其党外之敌人,而为其党内的领袖”。何香凝同时电呈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报载邓演达判处死刑,究竟已未执行?请电复,如未望即释放。”陈诚在江西前线不明真相,同样以为邓演达被判死刑,尚未执行,决心通过辞职迫使蒋介石网开一面:“顷据确讯,择生兄经军法司判处死刑。人亡国瘁,痛彻肺腑,猥以微贱,久承嘘植;而今公不能报国,私未能拯友,泪眼山河,茕茕在疚。江西匪乱犹炽,自宁都陷后,益形猖獗,请饬朱主任(培德)速莅江右主持。职决即日离职赴京待罪。”

这一次,蒋介石不再客气,反问陈诚:“革命可否为私情而忘公义?今既证实其(邓演达)有叛党乱国之罪证,如不能诛伏之,纪律不张,何以革命?”20日,陈诚依然以为邓演达尚在人间,为保挚友一条生路,他近乎哀求地电呈蒋介石:“择生事,蒙以不可为私情而忘公义切责,敢不凛遵。惟职之出此,全为革命前途着想,非尽为友谊。职久承嘘植,论私情,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钧座。而职追随钧座革命数年,无时不勉为一士之谔谔,殊未敢丝毫上干以私,久隶帡幪,当承睿察。而于择生处死,独斤斤以为不可,妄附古诤臣之末者,盖一为国家惜才,二为革命者知所自勉,三以成钧座继先总理之宽大也。万祈俯赐采纳,贷择生一死,则职有生之日,即报答钧座之年,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蒋介石依然严厉:“望弟勤奋自持,公忠体国,勿念私也。”

毫无疑问,陈诚营救邓演达的态度无疑是严肃、真诚的,他虽为蒋介石的宠将,但绝不做蒋介石“亦步亦趋的影子”。22日,陈诚确认邓演达已经惨遭枪决,想到对外不能抗日,挚友又为革命丢掉性命,悲愤手书四个大字:“国仇友恨”。进而又在家书中一吐心坎:“先总理孙中山先生主张言论自由,而择生兄死于言论攻击政府之黑暗。然则言论实为死由矣,岂非先总理民权史之大污点乎。呜呼死者已矣,每以今后不言革命则已,若言革命如不奉行先总理之主义,而仅挂革命之招牌,而行反革命之事实,我敢其不会成功也。”谭祥好言相劝,毕竟邓演达的死早已造就事实。陈诚冷静思考,“论私谊择生不过系我友,而蒋先生实无异父兄”,调整心绪后的感情天平终究还是倾向蒋介石。毕竟,现实利益更能左右政治人物的最终选择。

不过话又说回来,陈诚重情重义,对于“临委会”介绍过来的人员,态度始终如一,尤其是庄明远,抗战后期官至军政部军需署储备司中将司长。1948年10月,陈诚因胃病从上海移居台北阳明山静养,并打算接庄明远一同去台湾。庄以“有病正在治疗之中不便乘机”为由,委婉拒绝,后来参加了共和国开国大典,担任国家交通部供应局副局长。1957年11月,邓演达遗骨迁葬南京灵谷寺东面新墓地,庄明远以农工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名义出席了公祭典礼仪式。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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