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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与一封未发出的密折

2018-08-06萧跃华

同舟共进 2018年7期
关键词:曾氏咸丰曾国藩

萧跃华

我藏有清代咸丰初年密折副本一册,乃章士钊先生旧藏,洋洋洒洒3600余字,行书精美,文气贯通,议论时政,鞭辟入里,非湘籍高官、文章大家、书法名流所不能为,可惜开头部分遗失,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出自何人手笔。

密折客观分析了客兵、潮勇、捷勇、乡勇的危害,清军围剿太平军存在的五个方面的具体困难,尖锐指出统帅赛尚阿、程矞采、和春、余万清等飞扬跋扈、拥兵自重,贪生怕死、丧师失地等渎职行径,不畏强权,犯颜直谏,言之凿凿。尤其引用“贼来兵不见,兵去贼先空。可怜兵与贼,何日得相逢”的民谣,将清军将领徘徊观望、畏缩不前的怯战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这位朝廷命官赤胆忠君:“计自剿贼以来,请兵请饷无请不从,奏保奏参无奏不准,事权不为遥制,举动不为掣肘,而贼势愈办而愈炽,贼党愈剿而愈多,此诚不能为诸臣解者也。”为此,他呈上安民制贼“八法”:严法律、扼要隘、散徒党、清保甲、择团长、练壮丁、贮粮谷、筹经费,自信“如是贼未有不平者”。

密折出自何时何地

密折当写于咸丰二年(1852)七至九月太平军围困长沙后,十二月武昌失守前。其理由有二:一是折中有“可知湖南形势关系东南全局,断不宜令贼再越长沙一步也”之言,说明太平军此时已放弃攻克长沙,挥师北上;二是武昌失守后钦差大臣赛尚阿降四级留用,湖广总督程矞采亦在此役后被革职,而奏中仍称“赛尚阿自提重兵驰赴湖南……拥兵数万,远隔衡州,不发一兵,不督一战竟任贼徒饱颺连陷州县,民心益加恇惑”,“总督程矞采至衡州筹办防堵,自云布置周详,乃贼未到湖南一步,忽在衡州倡逃,官民挽留不止,扁舟微服夜遁”。说明这两个怯战跑路之将虽丢城失地,朝廷当时还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

密折作者应为湘籍京官,而彼时又不在京,否则不会有“臣等在京早为虑及,而在事诸臣毫无筹划,竟任贼长驱直入”之语。他熟知湖南军政事务、山川地貌、人文历史。如“衡州为长沙枕背,岳州为长沙藩篱,长沙为湖南锁钥,在在须重兵扼守”,何处宜扼守,何处宜屯伏成竹在胸。又文字和书法功力精湛,如不是朝廷要员,想为而不可为。

“臣籍隶长沙,宗族分处城乡,户口较众。臣前已函知合族团练丁壮,捍卫乡闾,以冀仰报。”说明密折作者乃长沙望族,人丁兴旺,他早已写信告诉族人团练丁壮自卫乡里。长沙古称潭州府,明洪武五年(1372)改名长沙府,隶属湖广布政使司,清康熙年间改隶属吏部左侍郎、二品大员曾国藩具备条件,当是密奏作者。

其一,时间比较吻合。咸丰二年(1852)六月十二日,钦命曾氏充江西乡试正考官。七月二十五日,曾氏行抵安徽太和县小池驿,闻母薨逝,改服奔丧。八月二十三日抵家,九月十三日曾母下葬,十二月十三日奉上谕: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曾国藩全集·奏稿之一》修订版,岳麓书社2012年版)。曾氏当日“草疏恳请在家终制,并具呈请巡抚张公代奏。缮就未发,适张公专弁以函致公,告武汉失守,人心惶恐,恳公一出。郭公嵩焘至公家,力劝出保桑梓。公乃毁前疏,于十七日起行,二十一日抵长沙,与张公亮基筹商,一以查办匪徒为急务”(《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版)。这之前的咸丰元年(1851)四月初三日,曾氏致“澄侯、温甫、湖南布政使司,下辖十一县一州,有歌诀云:“长(长沙)善(善化)阴(湘阴)浏(浏阳)醴(醴陵),乡(湘乡)潭(湘潭)宁(宁乡)益(益阳)攸(攸县),安化茶陵州”。民国二年(1913)撤长沙府成立长沙市。也就是说,密折作者必定出自其中某县或茶陵州。

密奏作者是曾国藩

时左宗棠(湘阴)刚入湖南巡抚张亮基幕,胡林翼(益阳)官贵州黎平府知府,彭玉麟(籍贯衡阳不在此列)尚未“墨绖从戎”,他们三人都没有资格上密折(二品以上),惟子植、季洪四老弟左右”信云:粤西之事日以猖獗,李石梧与周天爵、向荣皆甚不和,未知何日始得廓清。圣主宵旰焦灼,廷臣亦多献策,而军事非亲临其地难以遥度,故予屡欲上折而终不敢率尔也”。

曾氏中途奔丧,亲临故土,耳闻目睹太平军攻势凌厉、所向披靡,以及地方防务松懈和清军腐败无能,有了真实可靠的第一手材料,于是写了这个密折。

其二,内容前后涉及。曾氏前后奏折中有许多密折的影子。如咸丰元年三月初九日《议汰兵疏》云:“兵伍之情状各省不一。漳、泉悍卒,以千百械斗为常;黔、蜀冗兵,以勾结盗贼为业;其他吸食鸦片,聚开赌场,各省皆然。大抵无事则游手恣睢,有事则雇无赖之人代充,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奏章屡陈,谕旨屡饬,不能稍变锢习”。“近者广西军兴,纷纷征调外兵。该省额兵二万三千,土兵一万四千,闻竟无一人足用者。粤省如此,他省可知。言念及此,可胜长虑”。另有咸丰元年四月二十六日《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咸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敬陈团练查匪大概规模折》、咸丰三年二月十二日《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咸丰三年六月十二日《请将长沙协副将清德交刑部治罪片》等,可以推测以上内容与密折出自一人之手。

其三,籍隶团练有据。湘乡隶属长沙府,湘勇团练几乎与洪秀全金田起义同步,除新宁县江忠源的楚勇外,远远走在湖南其他县州前列。咸丰元年七月初八日,曾氏致“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信云:“父大人至县城两次,数日之经营,为我邑造无穷之福泽。上而邑长生感,下而百姓歌頌,此诚盛德之事。”咸丰元年十月十二日,曾氏致“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信云:朱石樵为官竟如此之好,实可佩服!至于铳砂伤其面尚勇往前进,真不愧为民父母。父亲大人竭力帮助,洵大有造于一邑。诸弟苟可出力,亦必尽心相扶。现在粤西未靖,万一吾楚盗贼有乘间窃发者,得此好官粗定章程,以后吾邑各乡自为团练,虽各县盗贼四起,而吾邑自可安然无恙,如秦之桃花源,岂不安乐?须将此意告邑之正经绅耆,自为守助。”这些内容与密折“臣前已函知合族团练丁壮”如出一辙。

其四,文风清新自然。“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这是曾氏辅导九弟国荃写奏折教材《鸣原堂论文》中的批语。“奏折是人臣最要之事”。佚名密折符合曾氏倡导的“典、显、浅”标准。

其五,书体已露端倪。曾氏善书法,初学柳公权,以行楷见长,与密折的柳体小行书颇为相近,虽不似湘军攻克天京、曾氏功成名就后典型的曾体,然其书法的刚劲之力、杀伐之气已露端倪。综上所述,佚名密折当属曾氏所为无疑。

密折为何没有发出

这个密折之所以没有发出:其一,当时两湖处于瘫痪状态,没有传送通道;其二,曾氏一生谨慎,静观时局变化,转眼武汉沦陷,折中所涉之人都已受到严厉查处,此时再上密折已无必要。但为什么《附陈办团稍有头绪即乞守制片》同样没有发出,却收入曾氏全集,而密折却遗之集外?我揣摩,前者收入是想表明态度:我丁忧守制,别无他求,是皇上逼我出山的,我不干也得干,这一点在讲究伦理道德的封建社会显得尤为必要。后者不影响其人品官德,内容前后奏折都有表述,入不入集影响不大。

“曾公当世一凤凰,五疏直上唱朝阳。”曾氏奏折在晚清影响甚巨,每每出手京城内外广为传颂。所以,当小孤桐轩主人提出将密折原价惠让于我,并说:“你可先拿回家看看,征求征求行家意见,不想要就拿回来。”我心动了。

辛卯正月,我持密折请教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出版曾国藩著作的锺叔河先生:您看看是不是曾文正公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一万元)?”锺先生认真翻了翻说:“字体有曾国藩痕迹,内容有史料价值,比你收藏的信札(曾国藩致沈葆桢)强多了。”他还说:“早些年我偶然得到一件朱批的曾国藩奏折,是请安的,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不如你的语关实事,洋洋洒洒三四千字,是件好东西。”我连连点头,返京后立即成交。双休日,我整理密折释文,翻阅《曾国藩全集》,查找太平天国史料,越琢磨越兴奋,越咀嚼越有底,觉得事情比较靠谱,但又想多找几位专家鉴定。于是修书一通,附上密折释文和拙稿分析,唐突求教素昧平生的唐浩明先生。唐先生是研究曾国藩的著名学术权威,他在电话中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密折作者可以肯定是曾国藩。你一个当兵的还有这种雅兴,不容易,不简单。”

纸寿较国长。这封密折已传世一百七十寒暑,斯人已逝去一百四十春秋。我反复触摸着至今仍彰显着曾氏血性的密折,脑海中冒出一個大大的问号:此等言之有物、血肉丰满、文风质朴的“内参”,如今有几人能亲力亲为?

壬辰仲秋(公历2012年9月30日)于旧锻坊

(作者系北京日报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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