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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看见我

2018-08-03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5期
关键词:托马斯外公博物馆

文_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瑞典诗人,20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诗歌巨匠”。其诗作被译成60多种语言,影响着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的诗人。其自传性文本《记忆看见我》,叙述他最早的零星记忆,素描母亲、外公、同学和老师的画像,引领读者进入他热爱的博物馆和图书馆。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瑞典著名诗人,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最早的记忆

我们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南区,爸爸还是我们的家长,可他很快要离开我们。我家是相当“现代”的——从小我对父母就用“你”这个称呼。外公外婆住在附近,转弯就到。

我的外公,生于1860年,是一位领航员,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大71岁。奇特的是,他跟自己外公的年龄也相差71岁。外公讲的是19世纪的语言,很多表达方式,今人听起来非常过时古怪。可是对我来说,外公讲的话很自然。外公的个子不高;他有一对雪白的八字须和一个相当大而稍微弯曲的鼻子——“真像个土耳其人”,他自己这么说。他的性情比较活跃,有时会生气,但没人当回事,马上就过去了。要是有人背地里谈论别人的坏话,外公老会替那人辩护。

父母离婚以后,妈妈跟我搬到福尔孔街五十七号。那座大楼容纳、混杂着一群属于底层中产阶级的人。妈妈清早上班去了。她不乘车,她总是走路的。从她开始工作一直到退休那年,从首都的南区走路到首都的东北区——她在东北区的一个小学教三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年年就教那两个年级的学生。她是一个专心致志的老师,也热爱她的学生们。

家里雇了一个保姆,我五六岁时,我们雇来的保姆叫安娜·丽萨,来自瑞典最南一省的一个小城市。她很会绘画,擅长画迪尼斯卡通电影的角色。

30年代末年,我一直在绘画。外公给我带来那个时代所有的食品杂货店所用的白色包装纸,我则在包装纸上画满了我的故事。我虽然五岁时已经学会写字,可是我嫌写作太慢,我的想象力需要更快的表达方式。我也不耐烦好好儿地画,我发明一种速写方法画剧烈运动的身体和缺乏细节又非常危险的戏剧。

托马斯在小学,第二行左起第二人

小学、初中与高中

我在卡特莲娜教区的小学上学,老师R小姐很严肃,常常抓扯学生们的头发,打耳光。因为妈妈是老师,她从未打过我。

头一学期,我的任务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我已学会写字,做简单的算术。头一学年的气氛还可以,可慢慢变得比较棘手。学生们不准焦躁,不准大声说话,也不准有情绪问题。你也不准觉得功课太难,一般来说,你不准出任何意外的事。

我一直盼望下课以后能投身于使我感兴趣的事情:非洲、海底世界、中世纪等。在学校里唯一能引起我兴趣的是墙报。我最大的乐趣是跟着老师到贮藏屋去,找某些磨损的纸板墙报。我也尽最大的能力,在家里做了一些墙报。

我跟同学之间一个很大的区别是,我没有爸爸给他们看。我记得一个惊慌的霎那。我两三天没有上学,同学告诉我,一个代课老师告诉全班学生,不准因为我没有爸爸而捉弄我。听到这消息,我慌了,试图解释,脸通红得发亮。

正常男孩子一点都不欣赏的活动,会完全吸引我的注意。我自愿参加绘画课,画海底的景色:鱼,海胆,螃蟹,贝壳。老师大声评论我画的是特殊的画儿,我的惊慌就回来了。我感觉,迟钝的成年人总会说我有一点古怪。

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只有几个上了初中。除了我,没有学生申请进入斯德哥尔摩南区只收男学生的初中。我在1b班,跟随莫林博士,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是学校最老的老师之一,教德语。个子不大,带有一点类似猫的威望,动作又快又安静。他斑白的头发如钢毛,前额开始秃顶。我几乎从来不迟到,下课以后,生活当然放松得多。

我的班主任莫林严肃又公平,任何人都可能遭受他的愤怒。有一天我忘记带德语语法书,他从书桌上跳下来向我逼近,耳光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脸上,还给我家里写了张批评我的态度的纸条。妈妈听了我的故事,就接受那条子并且签了名。她注意到老师的戒指在我脸上留了一些淤肿,她说要立刻跟学校联系。

我抗议了,妈妈当然没有干涉这件事。整个学生时代,我努力分开学校的世界和家里的世界。我也明白把这两个世界分开,会导致私生活与社会一种原则上的区别。你在学校所经历的一切作为是社会具体化的表现。

我是一个中上的学生,生物学应该是我表现最好的科目,可是我初中多半时间的生物学老师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我最好的科目是地理和历史。这两个主题的老师是一个姓布兰曼的助理教师,是面孔微红、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是个善良的老师,我很喜欢他。

1946年的秋天,我进入了高中的拉丁文部,老师全换新的。最重要的有山羊,他是我的班主任,他对我的影响比我那时愿意承认的更大。山羊罹患一种慢性关节炎,天气很明显影响他的关节炎。天气稍微冷一点,他的课相当愉快,隐晦、气压很低的天气,他的课进行得很慢,暴躁的气氛常常被愤怒的爆发打断了。

高中二年级,我开始写自己的现代主义诗歌,同时我也欣赏古典诗歌。拉丁文课程从叙述历史的战争与罗马大臣的行为,进行到卡图鲁斯跟贺拉斯的诗歌,我非常愿意溜进山羊主持的诗歌世界。埋头苦干地阅读拉丁文诗歌是很有教育性的。学生先得阅读一首诗,像贺拉斯的。现在那发光的罗马文本落在尘世上了。可是下一个时刻,下一阕诗里,贺拉斯的拉丁文带来诗歌奇妙的精确。这种琐细与无上之美的相互作用教给我很多东西。这种相互作用是诗的条件,也是生活的条件。形式起了提高的作用。

可惜山羊从未发现古典诗歌多么吸引我。对他来说,我是一个宁静挑衅的少年,在学校的杂志上发表了一些谁都不懂的40年代式的诗歌。他看见我那不用大写的字母,又不用标点的诗歌就愤怒了。我就是属于推进野蛮的潮流,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接受贺拉斯的诗歌。

托马斯的外公与托马斯

高中最后一年,我和山羊的关系好得多。大约那时,我开始用两种古典诗歌的形式,萨福式的格律和阿尔凯式的格律,写自己的诗。高中毕业后的夏天,我用萨福式的格律写了两首诗。我不知道我的头一本诗集发表以后,山羊是否读过我的古典诗。

博物馆与图书馆

小时候,博物馆对我的吸引力很强。起初是首都北区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在大门站着的两条象的骨架欢迎我,我把它们画在我很大的素描册上。过了一段时日,我不再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去。我经历了一个非常害怕骨架的阶段。

我开始对铁路博物馆感兴趣。外公跟我每周两次从南区走到铁路博物馆,在那儿陈列的火车模型肯定使外公心醉,要不然他怎么受得了常常去呢?我决定长大后要当铁路工程师。

上了几年小学后,我回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去。我现在是一个业余动物学家,我开始收藏标本。家里一个小碗柜放得下我收藏的标本,可是我的脑子里成长着一座巨大的博物馆。

每隔两个星期天,我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去。我经常直接钻到博物馆的一个古老部门去,那儿有早在18世纪填塞的动物。该清楚地指出,陈列的动物不是活的,是填塞的,是为科学服务的标本。我所接近的科学是林奈式的:要发现,收集,检验。

我穿过整个博物馆,在鲸鱼和古生物学厅里逗留的时间比较长,然后前往最能留住我的无脊椎动物的部门。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同事”,他是在博物馆工作的教授或者公务员。他突然出现在橱窗之间,个子差不多跟我一样小,正在自言自语。我们马上开始讨论软体动物。他一点没有偏见,好像心不在焉地把我看作一个成年人。他就是我的童年里经常出现的守护天使之一,他那天让他的翅膀接触摸我。我们对话的结果是:他邀请我去参观一个不为一般参观者开放的部门。他给我很多重要的忠告,告诉我怎么收集和保护标本,也送我看起来是专业用途的小玻璃试管。

托马斯的母亲贺尔米

我11岁开始收集小虫,尤其是甲虫。满了15岁以后,别的兴趣——多半是艺术性的——占领我的时间。我多么伤心地放弃昆虫学。我安慰自己这是一种临时的安排,过了50年我要继续收集小虫。

我几乎每天都溜进图书馆。造访图书馆不一定是无忧无虑的事,有时女图书馆员认为我要借的书不适合我的年龄。我试图到成人图书馆去就更糟糕。我需要一本少儿图书馆肯定没有的书,到入口处就被挡住了。我寡语的舅舅来干涉。他把自己的成人图书馆借书证送给了我。我以替舅舅借书做借口,终于获准到成人图书馆去。

自从能自由地出入成人图书馆,我集中注意在非虚构作品上。我把文学作品放到一边,关于经济和社会问题的书也不读,我对历史很感兴趣,而医学让我害怕。我最喜欢的还是地理,我特别专注于非洲资料丰富的书架。

我站在图书馆里阅读了很多书——我不愿意把太多同类的书借回家去,也不愿意连续数次借同一本书。我有一个感觉,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会对我有意见,那是无论如何得避免的。E

TIPS

致防线后面的朋友

特朗斯特罗姆作 北岛译

1

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

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

最终穿过夜空消失。

2

这信此刻在检查员那儿。他开灯。

强光下,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

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

3

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

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

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

从题目上看,托马斯又涉及他最常见的主题——边界。这回是语言的边界,是可表达与不可表达的边界。第一节点出表达的困境。老式飞艇这个意象很妙,夜空指的是人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不明区域。第二节始于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即语言边界)。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则意味着语言所具有的行为能力,是对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的挑战。第三节第一行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我们指的我和防线后面的朋友。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由于死亡和遗忘,请读这字行之间所代表的语言的虚无终于显现出来。三叶虫显然来自托马斯关于博物馆的童年记忆,那化石是虚无的外化。

这首诗妙在结构上的切断和勾连。用数字代表的三段似乎互不相关,但又同时指涉同一主题——语言的边界。从第一节老式飞艇的消失,到第二节在检查员那儿的显现;从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的暴力倾向,到最后一节请读这字行之间的克制与平静。起承转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度,整首诗显得匀称、自然而突兀。在某种意义上,读者必须采取开放的阅读方式,才可能破译并进入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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