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色诺芬入门西方哲学
2018-08-03杨军
文_杨军
本期推荐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选篇。当代言古希腊经典必称柏拉图,却很少有人谈到苏格拉底另一大弟子色诺芬。
学界之所以长期忽视他,一是受近代西方哲学史评价影响,认为色诺芬“一介武夫,头脑平庸”,他说的“绝对不会是准确的”(罗素语);一则是对“中国哲学”的自卑,中国思想既没有像柏拉图一样造出形而上学,也没有从中产生近代科学,因此孔子只是伦理学家、政治学家。因此,同样强调德性实践的色诺芬只能算低级。
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名画《雅典学院》,其中透视点上为柏拉图(左)和亚里士多德(右),苏格拉底(绿袍)和色诺芬(靠大理石柱)则被放在了左边众人里,以此明确了中世纪神学和柏拉图的道统关系
色诺芬的苏格拉底
很多人都有过阅读西方哲学的痛苦。不仅因为其长篇大论,更要命的是抽象概念,甚至读完全书也不知所云。
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大部分哲学著作是面对“圈内人”而写,即已经有西方哲学和语言基础的人。
此外,近代西方哲学受数学和科学刺激,尤其喜欢建立庞大系统和制造新概念,也是隔膜。而对不习惯形式逻辑的中国人而言,这些都远不如比喻和故事有趣。
在这里,色诺芬或许算是西方哲学起源上的一个异数。相比《柏拉图对话录》里那个大讲“理念”世界、喜欢“钻牛角尖”的苏格拉底,色诺芬的苏格拉底甚至看上去更像一个中国人。
以本文所选论朋友的两篇短文为例,我们可先看柏拉图的《吕西斯篇》,同样是讲朋友。删掉其中的“是”“对”“确实如此”等应答句,实际上整篇只是苏格拉底一个人说话,自己提出定义,再推翻定义。
如其中一段,苏格拉底问:“如果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他们哪一个成了朋友?是被爱者成了爱者的朋友,还是爱者成了被爱者的朋友?或两种说法是一回事?”
这看起来几乎等于废话。但经过一番推论,苏格拉底说:被爱的对象不是朋友,爱者才是朋友。
但是,许多人是爱他们的人的敌人,或恨他们的人的朋友。即,是他们朋友的敌人,敌人的朋友。这完全不可能。
所以,被爱者一定是爱者的朋友。
……
如此,讨论到最后,苏格拉底又说,本性上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会对它友好。但本性属于我们的东西,必不和我们相同。然而,本性上属于我们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好东西不可能和好东西友好。究竟什么样的事物可以友好?
当然没有结论。
苏格拉底只好自嘲:尽管我们自认为是朋友,但却无法发现究竟什么是朋友。
看起来,柏拉图这种对话录就像讲相声或演滑稽剧,二人比赛绕口令,熟悉这种思维方式的人当然会开怀大笑。但反之,恐怕和苏格拉底一样会一头雾水。
相比起来,色诺芬几乎完全“不懂”这种语言游戏。他的文章常常散文和对话参杂,言辞精炼。即使对话也不是讨论概念,而是很快推出结论。
这里选的两篇论朋友更是短得惊人。全篇转述,其核心只有两个问题:“有什么其它财富能像朋友那样有益呢?”“如何评价一个朋友的价值?”
回答也很扼要:总是把朋友放在心上;首先反省自己对朋友的价值。
换到中国语境,就仿佛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无友不如己者”“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希腊伯罗奔尼撒战争瓶画
色诺芬的“论语”
可以说,色诺芬和柏拉图文风的分别,也正是二人思想的分别。
柏拉图试图用逻格斯(即dialectic)最终确定一个理想世界(认为是更真实的世界),来建设现实。而色诺芬则始终在现实中,强调德性实践,实现德性的“技艺”,因此话不多说,“行有余力而学文”(按:希腊语“技艺”含义广泛,从制作器物到演讲、政治都有技艺,略相当于中文的“文”或“道术”)。
中国人读《回忆苏格拉底》,可能会觉得这更像是西方版的《论语》。事实也是如此。
从篇目结构上也就可看出来。《柏拉图对话录》大部分可单独成篇,每篇讨论一个特定“理念”。如论正义、美、诗的灵感,去掉对话形式,就相当于现代论文。
而色诺芬的文章,不管是历史还是军事著作,都是针对特定主题,叙述德性和“技艺”如何结合。《回忆苏格拉底》是其早期作品之一,通过回忆老师的教诲,总结思想,统一了以后的著作。
此书显然经过了特定的编排。其中第一、二卷几乎和《论语》一样。
第一卷为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罪名”辩护,苏格拉底是敬城邦神的而未引入任何新神,苏格拉底是教导青年的而没有任何腐蚀青年。核心问题是:所有这类事情(齐家、治国或其他技艺),他认为完全属于学习问题,是可以由人的智力来掌握的。而且,“人的本分就是去学习那些神明使他通过学习可以学会的事情,同时用占兆的方法求神明指示那些隐晦的事情”。这正是《论语》的 “学而第一”。
《论语》编纂者将“为学”放在最首,现代人不觉稀奇,但在春秋战国却是一件大事。周代学在王官,礼不下庶人,“君子”“小人”都讲血统。而《论语》开篇改变了这种观念,强调通过学习也可成为君子。所谓“先进于礼乐,野人也”。
苏格拉底时代同样如此。现代人赞美雅典民主制,殊不知,所谓民主,实际是近40万奴隶供养着9万公民,这其中还不包括没有公民权的妇女、儿童、外邦人等。苏格拉底出身寒微,父亲是石匠,母亲是产婆。正是通过梭伦和伯利克里的改革,他才获得公民权。此外,在战争期间,雅典还会特许有军功的外邦人和部分被释奴隶晋升为公民。
苏格拉底40岁时,即作为重装甲步兵参加了著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年轻的色诺芬还在战争后期参战。但是,雅典战败了。
最令苏格拉底痛心的是,战争中期,他曾作为主审官参与“十将军审判”。虽然他投了反对票,但八个将军仍被判处死刑,两人流亡,直接造成雅典精锐海军指挥人才的真空。这是雅典战败的原因之一。
再后来,斯巴达扶持的三十僭主实行恐怖统治,暴行和强权反而比战争还厉害。“三十僭主统治的八个月,杀死的雅典公民,几乎比战争最后十年斯巴达军队杀死的还要多。”人们对荷马时代流传下来的“德性”产生了巨大怀疑。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苏格拉底和色诺芬开始思考城邦政治和文化的困境与出路,形成了强烈的实践哲学风格。
苏格拉底把大街小巷当作教室,自称“牛虻”。“牛虻”的方法就是迫使人们认识自己的无知,并发现其内在的德性。正像色诺芬的辩护:“神明是无所不在的,并且把一切关于人的事向人指明。”
三十僭主。中立者为克里底亚,是柏拉图的舅舅,也是苏格拉底弟子。后者罪名腐蚀青年即指他的思想言论影响了克里底亚和查米迪斯等僭主。
从色诺芬看中西差异
《回忆苏格拉底》第二卷则对应《论语》“为政第二”。
色诺芬借苏格拉底之口提出的问题是:如何做一个“有资格治人的人”。答案的是自制的美德。换到中国说法,政者,正也,也即自制。孔子对季康子说: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有趣的是,在这里,苏格拉底的弟子阿里斯提普斯(外邦人,后来创立昔兰尼学派,主张享乐主义)还提了一个和子贡类似的问题:既不愿治人,也不愿被人治,只想享受自由。苏格拉底回答,他所想得到的认为这种自由是和人类社会性质相矛盾的。
社会由人构成,有人就有群,有夫妇、父子、兄弟、朋友、君臣。这是中国传统的五伦。色诺芬讲完“节制的美德”,也接着讲亲子、兄弟、朋友、亲戚、主仆、君臣、穷人和富人关系等等。
在这里,色诺芬显出了与柏拉图《理想国》的巨大区别。柏拉图通过分析人的心灵结构——“欲望、勇气、理性”,来划分社会分工,即劳动者、战士和统治者,并主张,唯有哲学家为王,城邦才能长治久安。所谓“理性”,正如科学一样,将人作为特定属性的原子。
色诺芬显然不认同这种割裂,他始终强调一个完整的人,伦理关系中的人,如何通过学习“技艺”完善自身。如,苏格拉底告诫儿子尊敬母亲,认为不敬父母是最大的罪。而兄弟之间更应同心协力,遇到矛盾弟弟比哥哥更应该努力和解。这正类中国的“孝悌”。
但在这里,色诺芬也显出了希腊文化与中国的一个显著差异。即,中国以孝道作为伦理核心,希腊的基础则是朋友伦。
在第二卷中,色诺芬论亲子和兄弟关系各一章,而论朋友关系三章,其他关系则都是在朋友基础上扩充开来。而《论语》第二章即开宗明义:孝悌为仁之本。
其重要的原因,希腊的地理环境分散,城邦之间互不统属,没有形成类似中国的封建制度,因此,希腊人的宗族观念不强烈。实际上,希腊的“宗族”等血缘组织,在希波战争和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早已退化,变为“虚构的家族群体”,即共推某传说的英雄为祖先,重建了“宗族”。
在这里,朋友关系不仅包括民主政治下形成的公民关系,更包括城邦与城邦的关系,城邦与外族如波斯帝国的关系。在中国语境下,即君臣关系、诸夏关系、诸夏和夷狄关系。
事实上,中国在春秋战国宗族社会同样走向解体,也出现过把君臣关系归约入朋友伦的思想。如郭店楚简:君臣,朋友,其择者也;友君臣,无亲也。但随着秦朝大一统国家形成,这种思想很快便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