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应石:我留下来,送孩子们出大山
2018-08-03谭信娟摄影汤成米周世浩
本刊记者_谭信娟 摄影_汤成米 周世浩
贵阳的地名很接地气,比如2017年春节火起来的“六个鸡”火车站,就位于凯里市。我们此站的目的地是三棵树镇,距凯里市区不过15分钟车程。4月初的凯里,天气清爽,微暖的阳光中拂过丝丝凉风。
“六个鸡”因为地名戏谑,为人所知。此行来到三棵树镇,只因一位乡村校长——皮应石在这里的留守。此前与皮校长约好,三棵树镇等候,再坐他的车去鱼寨。
鱼寨是三棵树镇下辖的一个山村,皮应石曾在这里任教30年。2006年,一条盘山公路自此开通,村民下山少去了翻山越岭。每逢星期日,寨上会有面包车上来,接送到三棵树赶集的村民。平日,则少有车辆往来。在凯里人毕赣的电影《路边野餐》里,火车代表时间,隧道恰如时轨。火车和公路亦代表久居乡里人对外界的渴望。
鱼寨的未来
皮应石五十出头,开车时很专注,几乎不开口讲话。几年前,他送一位爱心人士下山,出过车祸,滚下山坡几十米。幸好抢救及时,才捡回一命。后来,他常指着自己塌陷的鼻子,和学生开玩笑:“皮老师的鼻子是怎么歪掉的?就是开车走山路时不用心啊。你们可要吸取教训,珍爱生命,专心走路啊。”
车停在周围稍显宽阔的地带,下了车才发现被苗家吊脚楼包围,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扁担、身着苗族服饰的大姐,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可惜,没有听懂,她说的是苗语。
“全寨有120多户人家,都是苗家人。年轻人多半出去打工,过苗年时才回来。那时,家家户户都要杀上几头猪,全家人聚在一起。农耕时代的传统仍有留存,全寨还会出一大笔钱,来斗牛。谁家的牛赢了,钱就归谁家。”皮应石一手拿着几串小米惠子,一手抱着几包稻谷种子,朝家走去。
皮应石,曾在贵州凯里市三棵树镇鱼寨小学任教30年,后任硐下小学教师至今。
几条白色的田园犬迎面而来,摇晃着尾巴跟着他小跑,几只公鸡也飞快地迈着小腿奔过来。妻子刚从学校回来,上午给鱼寨小学的孩子们做饭,想趁着下午有空,将田里的草除了。
正是农忙时节,坝上可见几人正在犁田。“学校就在寨子的正中间。2014年,市里优化布局农村学校,撤点并校,考虑到鱼寨偏远,去山下上学往返奔波,政府保留了一二年级和学前班。”皮应石指着前方红旗飘扬处,“现在是隔年招生。今年,二年级有6名学生,学前班有11名学生,加上1位代课老师,鱼寨小学共有3位老师。”
“撤点并校以后,老师不再像以往那样紧缺了。当时,硐下那边正好缺老师,但没有人愿意去。没人去怎么行呢?孩子们怎么办?”虽然编制还留在鱼寨,4年前皮应石便申请去了硐下小学。
说起未来,皮应石有些担忧,“如今,鱼寨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有经济能力的,便把孩子带出去读书。留下来的孩子,多半是单亲家庭,抑或经济困难户。有一名单亲孩子的父母在外面打工认识,回到寨子喝一场喜酒就算结婚了,证都没有办。孩子生下来后,女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穷困,就抛下孩子和在外打工的丈夫,只身离开。孩子放学不愿意回家,家里空荡荡,他们经常围着我转,‘皮老师,今天去我家家访吗?’”
政府给这些贫困留守儿童建档立卡,定期划拨一些钱到账户上。平日上学也是免除书本费和学杂费,还提供免费的午餐。在免费午餐的落地过程中,皮应石还因配合工作获得“免费午餐学校教师特别贡献奖”。如果从金钱角度考虑,很多孩子上学是变得容易了。但心里的孤独仍然很严重。放学后,皮应石会挨家挨户去家访,一天少说也要走访七八户。陪孩子聊聊天,看看孩子是否按照作息时间表做事儿。明年,硐下小学可能也会撤并了。皮应石想着,孩子们到哪里,他就跟着到哪里。
走出大山
皮应石是1963年生人,家里最小的一个。老父亲曾经是寨子的主席,相当于村支书的角色。父亲那一代人几乎无人识字,若是接到外面寄来的书信,还得赶去十几公里的山下,请教书先生帮忙。
皮应石的妻子上午为学生做饭,下午则去田里劳作
鱼寨山色
远处耕作的农民
寨子里没有小学,更别提中学了,这样持续了很多年。1975年,在皮老先生号召下,全寨才建起了鱼寨小学的教学楼,先前则是在没收地主家的房子里办学。外面的人都不愿意来这儿,所以还是寨子里的“读书人”任教。也就是在这一年,皮应石该上小学三年级了。可惜,老师只有小学二年级的学历。
“该上三年级了。是不读了,回家放牛,还是翻过大山,去山下的小学继续呢?”皮应石尚未下定决心。鱼寨因为地势偏高,粮食收成不好,一直都不够吃。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他实在太饿了,偷偷喝了一口稀饭。碰巧被父亲发现,狠狠地扣了一下他脑门:“这是全家好不容易留下给你二嫂坐月子补身体的。”“爸爸,我饿啊。”皮应石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饿,去山上摘果子吃都行,这稀饭谁也不能碰。”皮老先生指着山那边的野果林。
现在回想起来,皮应石还是感慨万千,边吃野果边流着泪,根本填不饱肚子。他反问自己,如果不继续读书,要留下来一直重复这样的生活吗?少年的他摇了摇头,一定要走出这里。
就这样,他开始了漫长的下山求学路。天不亮就起床,拿着一盏油灯,爬过几座山,去上学。天黑了,父亲拿着一盏油灯,从山的那边来接他,大声叫着:“孩子,到哪里了?”遇上下雨天,浑身湿透,可以拧出几斤水来。起初,同伴还有几十个。后来,不少人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同行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坚持到高中毕业的,连皮应石在内,只有3人。
1984年高中毕业,本想报考贵阳学院体育学院,可文化分还是差了0.05。将来做什么呢?二哥在某单位做个小领导,叫他去自己单位上班,每月有160元。可他不愿意,为此二哥还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气。他瞒着全家人去征兵处报了名。后来老父亲知道了,死活不同意,语重心长地跟他说,还是留在寨子里,把学校办起来,将下面的弟弟妹妹带出来,把知识传给大山的孩子。
父亲的话触动了他,当年求学路上的不易,浮现在眼前。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这一留就是三十几年。头几年,他也多次想要逃离。条件的确艰难,教学楼还是1975年建的那栋木楼,只有一个简单的木框架,直到1984年他来任教才发动村民筹资装修教室。教科书和粉笔等教学用具则需要老师自己抬上山来。一个民办教师,每月就5元收入,日子本就紧巴巴。结婚以后,更显艰难。
时间久了,妻子也怨声载道。别人家的媳妇逢年过节都是新衣服新鞋子,自己什么都没有,还要娘家人抬米来接济。教学楼不能用了,他拿出自家堂屋做教室,孩子们还到处撒尿。多次吵闹后,妻子似乎心死了,一心想离婚。她对皮应石说:“我吵不过你,但你养不活我,养不活这个家,我们还是离婚吧。”
生活的压力无处可解,拷问着曾经的选择。甚至有一次,他都想好了,再也不干了。孩子们舍不得,哭着跑到家里来拉他去学校上课,嘴里念叨着:“如果皮老师也走了,那没有老师会来了,吴老师一个人顾不过来,我们就要失学了。”看着这群孩子,他还是流着泪回去了。
那时,学校已重新修建。寨子虽穷,但大家还是热心地拿出自家珍藏的木板,帮着将学校盖起来了。至少没有借读在自家堂屋了,妻子的父母也是再三劝解,想到结婚前的那段快乐日子。妻子心软了,不再提离婚二字。不久,儿子出生了。现今,儿子在遵义做工程,早已结婚。媳妇在三棵树镇教幼儿园。大孙女,八岁了,在三棵树小学上二年级。小孙子,一岁多。
皮应石曾无数次回想,如果当时选择走出去,或许会闯出一片事业。但人生路无法回头,如今这样还是值得的——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大山,更多孩子走出了大山。
“人一定要有一个定位,我在这个地方,要做到什么。”他抬了抬头,望向飘扬的红旗,正是鱼寨小学所在的方向,“今天教一个学生,教他写自己名字写不出来,这个孩子,爸爸妈妈把他交给我,我怎么跟他的父母亲交代啊?哪怕一天学1个字,一年365天也能写365个字。这样,我心里才会舒服。如果我对不起他们,我睡不着觉啊。”
复式教学
十年民办教师生涯,皮应石费心尽力。旧教学楼不能使用,新教学楼还未盖起来,立刻将学生拉到自家堂屋继续上课。书商不愿送书上来,自己挑着扁担,将课本一摞摞地抬上来。
“我小叔教过我,我是他第一届学生。每天天不亮,他就挨家挨户敲门,嚷着孩子们起床准备上学了。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每天早上吃红薯,中午吃玉米,土豆都没得吃。我小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叔很生气,拿着一根棍子追着我跑,说我一点书都不看。”回想当年,皮应石的侄儿还有些愧意。
他家就在皮应石家前面,有一个女儿,在山下合并的学校上六年级。孩子妈妈和他打工认识的,后来,孩子妈妈受不了这里的日子,走了,留下他和女儿相依为命。
说起小叔,侄儿满口称赞:“他为人很好,教得也好,学生的考试成绩都是镇上前列。没几年,学生越来越多,山下的好些寨子都把孩子往这里送。之前,只有一二年级,几年后,一至六年级都有了。人多了,但老师还是他和吴老师两人。他们就想办法,将相邻的两个年级安排在一起上课,一个年级讲20分钟,布置作业。另一个年级再讲20分钟,布置作业,就这样轮换着来。”
这就是皮应石口中的“复式教学”。1994年,由于多年教学成绩优良,他获得“凯里市教育教学质量三等奖”,转为正式教师,收入也有了很大提高。经济压力减轻了,他开始琢磨着继续进修学习。以往和镇上学校老师的教研交流活动,让他意识到时代在变化,教学也在变革。如果再用老一套知识传授给孩子,肯定是不行的。他和妻子商量,准备自费去大学进修。也就是在同一年,他考上了贵阳学院凯里分校。两年时间,寒来暑往,最终完成小学教育专业的全部课程。
他设法将所学的新知识传递给孩子,也将自己擅长的苗歌苗舞融入音乐课中,美术课变为画画课,想画什么都可以,包括苗族的服饰与建筑。孩子们很喜欢,和他走得亲近。下课时,拉着他一起玩游戏、跳绳,有学生直接跳到他的背上来,他也不说什么,笑呵呵的。
修缮后的鱼寨小学
左上:鱼寨小学,课间游戏的孩子们
左下:孩子们在村口欢迎志愿者的到来
右上:五年前鱼寨小学,志愿者团队为孩子们送去物资
右下:皮校长家的照片墙,贴着许多学生与其的合影
在硐下小学,带了两届毕业班以后,他又开始教一年级了。部编教材的使用,对他来说挑战蛮大。先识字后学拼音,他觉得还是挺好,毕竟绝大数孩子都上过幼儿园,识字有些基础。但全校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亲子阅读很难落实。他就利用课余时间,带着孩子们一起读书。“谁愿意和皮老师一起读书啊?眼瞅着同伴都报名了,孩子还是很愿意来。”
山外来客
2008年4月,一个老年摄影家协会的成员来凯里的山区采风,将鱼寨小学的图片发到网上,引起爱心人士的关注。当时,鱼寨小学仅有一栋破旧的教学楼,教学设施极其简陋,由于师资不足,只能采取复式教学。
2008年10月,上海的彪哥带领一队人马来到鱼寨,给孩子们带来了新衣服、新鞋子和课外书籍,还用募集到的资金给学校配备了电脑。但是,离镇上太远,加之山路蜿蜒,一直没有牵网线,直到我们去的前两天,整个寨子才通网。此后每年,彪哥他们都会从上海回来看看。当年的一对恋人还选择在这里举办了婚礼。
老年摄影家在网上公布的照片,为鱼寨小学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门。2010年后,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人士纷纷前来。支教老师也多了起来,但大多都是短期支教,长不过月余,短则几天。支教老师刚和孩子熟悉一点,就走了。老师走的时候,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不停抹眼泪。皮应石也明白,这样对孩子不好,但缺人手,没办法。
后来,皮应石向一位企业家募集到几万元资金,就用这笔钱修建了篮球场,也是这么多年来全寨唯一的篮球场。教学楼很破旧,有支教老师提议,重新修建教学楼,他们负责资金筹集。有人联系到上海的企业家,有人联系到女星叶童,最终筹到12万元,新修了现在这栋教学楼。这也是全寨最好的木楼了,安装了推拉窗,还加固了防护窗,用上了太阳能热水器。除了普通教室,还有音乐教室、美术教室。2014年撤点并校以后,学生人数骤减,不再需要支教老师了,教室也有了空余。
2010年世博会期间,上海的一对新人结婚,邀请鱼寨的老师和孩子们参加。皮应石和吴老师带着自家妻子和27个孩子去了。“现在这些孩子,大的都上高中了。”皮应石感慨,“贵州贫困山区的孩子也有机会去大城市看看啦。”
前来支教的老师,很多和皮应石还有联系,有些还成为了他的干儿子、干女儿。“虽然我就一个儿子,没有姑娘,但干儿子、干女儿很多。”皮应石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看待,“过年杀猪啦,我会寄腊肉给他们。山里挑的蕨菜、巴拉河挖的竹笋,他们喜欢吃,我也寄上几包。他们结婚生子,我也去看。他们对我也好,每年都要来看我,我过生日,也订蛋糕给我。”
一些公益组织的活动,皮应石有时间也会参加,曾经就跟随第九世界去北京十一中学、浙江长坑小学考察过,这些学校的办学方向和管理模式,让皮应石开始思考鱼寨小学的现状。他很喜欢长坑小学的特长教育,想在学校推广。但苦于没有相应的师资,本来聘请了一个教孩子吹芦笙的老师,可是后来缺钱,就没再聘请下去了。
“还是要根据本地的实际情况,因地制宜地教学。现在,这里通网了,可以在网上找一些视频资料,给孩子们看,比以前方便。”皮应石在硐下小学已经开始这么做了,很受孩子的欢迎。
外面的世界
很多年过去了,皮应石还记着那个叫他“叔公”的孩子。那孩子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当年上学时,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更别提书本费了。每学期的书本费都由皮应石垫着,一学期4元,六年下来,76元。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然,他也没想过要孩子还。
后来,孩子初中毕业,去外面打工,挣了一些钱。当年回来,就拉着他去家里吃饭,又是杀鸡又是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孩子掏出一笔钱,恭敬地递给他,满含感激地说:“上学时,欠下的书本费,一直都记着,从来未忘。”
很多学生毕业了,还记着他这个老师,逢年过节,这个买瓶酒,那个买条烟。我们采访的当天,一个远在云南做生意的学生,打电话过来,让皮老师明天记着去三棵树镇取自己寄过来的变色眼镜。学生知道,老师之前出过车祸,夏天快到了,开车还是戴副变色眼镜,安全些。“他一定要寄,孩子的意思我懂,我也领他的情。”皮应石挂了电话解释道。
经历起初的艰难,转而默默支持皮应石的妻子
34年的教学生涯,也遇到过好些调皮孩子。前年,在硐下小学带毕业班,就遇到过一个让他头痛的孩子。爸妈不在家,跑到三棵树镇去上网,上课经常找不到人。皮应石反复和孩子父母交流,要他们多和孩子说说话。他也经常开导孩子,送他一些爱心人士送的文具、篮球等。慢慢地,孩子变得爱学习了,升学考试还考了第二名,考上镇上的初中了。孩子时常回来看他,一见面,就说如果没有皮老师,现在自己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我希望山里的孩子都能成为坚强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承担起来。”皮应石想孩子和他一样,有足够勇气。那些教过的学生,也的确如此。他细数着孩子们的现状,有的外出做生意,有的当了老师,有的成了医生,也有的从了政……
数着数着,他突然想起了之前被问到的一个问题,“皮老师,你教出的孩子这么有出息,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我说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到一定时机,他们会回来的。没必要一毕业就让他们回来,得让他们去适应社会环境,想想怎么介绍家乡,这样对他们也有用。”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鸡叫,伴随着隐隐的狗吠,还有水田里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回去的路上,脑海里不断浮现起毕赣电影里的诗:
所有的转折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
天空与海洋都无法察觉
怀着美梦却可以看见
探索颠倒的一瞬间
所有的怀念隐藏在相似的日子里
心里的蜘蛛模仿人类张灯结彩
携带乐器的游民也无法传达
这对望的方式接近古人
接近星空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