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文｜杨 馥

图｜江 蕊

一

我收拾小仓房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年代已久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绘本。当我饶有兴趣地翻看这本绘本时，也勾起了自己对草原地区生活的回忆，我虽然没有《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样的壮举，但是，我在草原的小镇“一完小”读六年级的时候，曾经有了一次能当”英雄”的机会。但是，因为我有私心，讲不出英雄的豪言壮语，又固执不化，终究成了一个竖不起来的阿斗，与”英雄”失之交臂了。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夏天——

夏天，草原小镇特有的沙土地的炎热是很难熬的。特别是中午，风儿都热得烫手，闷热得人昏昏欲睡。学校对于午睡有特别规定：凡是在家睡午睡的男同学，中午不睡觉也不允许去河套洗澡。

那时，我是班长，被班主任老师责成负责抓自己班级中午不午睡到河套里洗澡的男生。这个委任极大地方便了我，中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家长的约束，顺理成章地到老哈河边玩了。

老哈河距离我家也不远，走8～10分钟的时间就到了。老哈河是流沙河，并不是老哈河里所有的地方都能洗澡的，能在河套里洗澡的地方是离旗医院西200多米远、河水拐道的坝圈处，这儿的水域较宽，水的深度适中，众多的孩子都在这儿玩。

庆格勒图的家就住在那坝圈子后边的土埃子上，我来到河边这儿，总是先去找庆格勒图。因为庆格勒图从来不午睡，他的妈妈很开明，天太热了，就主动建议我们到河里泡一泡，凉快凉快。开始，我还有点儿顾虑，很快我们就成了在老哈河里一起洗澡的孩子。

不久，我、庆格勒图与我们班的张建国、马占军、何长春结成了固定的洗澡帮。我们以庆格勒图家为集合据点，聚齐后，一起下河洗澡，这样，我们就可以相互照应了。上学时，由我向班主任报平安，快乐的日子就这样延续着。

二

一天，我下河里不久，就听见“经验丰富”的庆格勒图高喊：“杨馥，快上来！上边下来水了！”大家噼啦扑棱地纷纷上岸。河水迅速上涨，水开始变色了，水脏得异常厉害，黑乎乎的水面上干柴棍、羊粪蛋子、白沫子，随水漂来，河面也迅速涨宽。我迅速返身游回来，急忙拽着石头坝上的铁丝网上了岸。

我上了岸，整个身体水叽叽的，是不能马上穿衣服的。我只能先坐在石坝上晾晾湿漉漉的身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他是反应迟钝呀，还是他对正在逼近的山洪不屑一顾，反正是他玩兴正浓。他从坝圈子上游不远的地方打着拙笨的狗刨，被水推着斜向河中间游去。张建国羡慕地说：“看呀！那个小孩真厉害，这时候还敢向河中间游呢。”

庆格勒图一看：“这不是我们邻居的锅蛋吗，他也不怎么会水呀，显摆什么呀。”另一些小孩大喊着锅蛋的名字，显然，是喊他快上岸。

转眼间，这个锅蛋已接近了河中间，可能是他也听到喊声了，他开始回返。也可能是他的劲用尽了，身不由己了。他想在水里站起来，根本站不住了。显然，他在水中乱了分寸，连哭带叫地上下扑腾着，他时上时下，肯定是喝水了……

我目睹着锅蛋所处的窘境，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我真担心，慢一慢，锅蛋非淹死不可。我想也没想，说了一句：“我去把他弄上来吧。”就从坝圈子上往河里一跳，一个猛子扎过去。

三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心思：赶快把锅蛋弄上岸。我既没想到过英雄人物，也没有想到过伟人的教导，更没想到过“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把小孩救上来”。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下河把一个小屁孩弄上来，还会与自己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如果说我当时想了什么，那就是，自己快点儿把他弄上岸，越快越好，千万别让洪水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淹死。

锅蛋在河水扑腾得越厉害，我越着急，我本能地喊：“别害怕，我来了！”也许，这鼓励了锅蛋生存的勇气，他竟然知道扑打着把手伸向我……

我冲到锅蛋的身边，我的手捞着他的腰，往我这边一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顺势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死死地抱住我的头使劲往下压，身体拼命地往上蹿，好像他不把我送入水底，他誓不罢休似的……

我开始呛水了，我几乎没力量摆脱他死活不松的手了。我颇像处在一个身不由己的环境中，被别人冷不防扑个趔趄，然后，脑袋被对方死死抱住，脑袋又被对方拼命往水深处下压的人，让我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此刻，我游动已经不可能了，我的手有劲使不上，我本能的努力就是用脑袋拼命地顶他的胸，让自己的嘴能露出水面，好喘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是，当我的脚接触到河底时，我竟神奇般地站住了，真可谓落地生根，根养精气。我的脚一踩在地上，力量就腾然而生，瞬间迸发出超出平常几倍的力量，我的头在拼命的夹固中冲出了水面，水深刚好接近我的脖子，我一边艰难地向岸边走，一边努力用双手向岸边推摆着锅蛋。但是，这锅蛋是横下一条心了，紧紧压抱住我头，誓死也不撒手。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双脚开始扑打水了，他的整个身体也开始凭借着脚力对水的击打力上升到水面上来，他颇有一种前胸压抱着一个救生垫练习游泳的味道……

虽然，离岸越近水应越浅，但是，我艰难行走的速度赶不上河水上涨的速度，我又喝了几口脏水，恶心得要吐出来五脏六腑一样，我开始眼花缭乱、头重脚轻了，锅蛋还是不松手，很快，我的脚就失去了依托，我跌倒进了水里……

四

锅蛋还是务实的，当他的脑袋再次随着我沉入水里的一瞬间，他的手松开了我，他打着狗刨哭叫着、扑腾着扑向了岸边，被岸上伸出来的无数双手中的手拽了上岸……

锅蛋是归还了我的自由，但是，我撑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已经弱到不能再弱了，我浑身松软，特别乏力、恶心，异常力不从心，已经到了心里明白身体打漂的地步了，我已经很难左右自己了。我被水推着，在水中翻滚着，随波逐流。只是，求生的本能欲望驱动着我，挣扎着向河岸的方向伸抓着我的希望之手……

随着汹涌的河水拐弯，河水在石头坝圈子的阻挡下，产生了偏转的回旋、转向的水流，同时也减缓了水流对我身体的推冲力。在石头坝圈子的拐弯处我又一次冒出了水面，我蒙眬地看见我的同学们都在尽自己的所能，把手伸得长长的，狂喊着、捕抓着我的手，但我的手就是不听使唤，与他们伸长的手接搭不上……

我的身体随着水流偏离了石坝边。

让我真正摆脱死亡窘境的是马占军，他下到石头坝圈子的最前端，大半个身子浸在翻滚的河水里，他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固定石坝石头的铁丝网，另一只手带着身躯长长地伸过来，当汹涌的河水夹滚着我斜着冲过坝头的一瞬间，我挣扎的右手没接搭上他的手，他的手却机敏地一扑，一下抓住了我扑打的左手的小指。他死死抓牢我的手指往回一拽，我整个身体就像线摆的风筝一样，身子借助着河水的冲力横摆贴近了石头坝圈子，旁边的庆格勒图也瞬间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也记不清是哪个同学又抓住了我的右手……

我糊里糊涂地被大家捉捕到了岸上。

上了岸干什么就由不得我了。我的同学们各施所能，对我实施了“溺水”抢救。学校学的那点儿溺水救护知识，全都用到我身上实践了。我的同学们轮番上阵，抓的抓、拍的拍……我的头被迫面对着地，前胸垫在马占军蹲着的腿上被捶着脊背……

我呕吐着，极度恶心难受，就像五脏六腑都一股脑地吐出来一样……

五

经过一番折腾，我慢慢恢复了元气，当我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时，便开始挪动着自己尚虚弱的身体，找自己的衣服。

我一眼瞥见我差点为之丧命的小屁孩竟然在我放衣服那儿大哭呢。听见这闹心的哭声，我的心火腾地一下升起来了。我大声吼道：“你别哭了！”小孩愣了一下，照哭不误。我气得走过去，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哭得更厉害，我还要踢他……

不知谁喊了一声：“他爸爸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喊骂着从土埃子上狂奔下来。何长春大概知道来者不善，他高喊：“杨馥，快跑！”我多心有灵犀一点通呀，我头都没回，撒腿就往小树丛里跑，我体虚跑不快，就在我逃入小树丛的一刹那，屁股上被狠狠地踢上了一脚，我被踢得踉踉跄跄的，差点跌趴在小树丛里。但是，我还是拼命蹿进小树丛的空隙里……

“杨馥，你的衣服！”也不知谁在喊。这喊声就像一剂妙药，大汉听到喊声，停止了对我的追击，转过身子找我的衣服去了。当然，我的衣服早已被庆格勒图机敏地拿跑了……

当我们回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半节课，幸好第一节课是自习课，没有老师来，一切都相安无事……

六

第三天，东窗事发了，锅蛋的父亲真如庆格勒图所说，是个没人敢惹的社会一霸。他拿着几十元钱的“药条子”来学校闹事。锅蛋被打坏了，他必须向学校讨个说道。在他的逼闹下，校方被迫由他对全校的学生进行了筛网式的指认……

我的事件终于浮出了“水面”……

七

上语文课时，我们班主任老师迟迟没来上课，学委王建国去办公室找班主任，一会儿，他回来说：“咱们老师正在办公室和锅蛋的爸爸板着脸讲事呢……”

我听到他的话，心里马上翻腾起来，七上八下的，茫然不知所措……

一直等到了下课，班主任也没来。我知道，我们班主任是“非常护犊子”的老师，一般的事她都能摆平，我特别希望她把这件事压下去……

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没有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却来了，她满脸怒气冲冲地往讲台上一站：“数学课今天不上了，和明天的自习课换课。”

她随后把目光投向了我：”杨馥！你给我滚起来！你说，你是怎样打那个叫锅蛋的……”

我避开老师的目光，嘟囔说：“我就是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就轻轻踢了他一下，那个大无赖就能拿着一大把假药条子来大闹学校吗？！”

“那个大无赖踢杨馥踢得更狠，”马占军接话茬说，“杨馥真是没咋踢锅蛋……”

他这一句话把自己也装进来了……

“你们都谁去了，都给我滚起来！”

随着马占军站起来，去河套的同学们也都纷纷站起来了。

“马占军，你说，杨馥是咋踢锅蛋的？”

马占军说，“他就用脚驱了他一下……”

“庆格勒图你说！”

“我没看见杨馥踢锅蛋，我就看见他爸踢杨馥了。”

……

当时，我脑袋乱极了，脑子一片空白，渐渐地谁说啥我都不入耳朵了。

班主任老师的火气逐渐地小了……

直到班主任老师再次点到我的名字时，我好像才从迷迷糊糊中，听清楚老师开始原谅我了……

最后，她对我说：“你这个臭小子，净给你妈惹祸，你妈还在办公室同人家说呢，我再去看看。”

我的母亲就是本校的资深教师，母亲的介入更增加了我的不安……

晚上，从母亲那里知道，我们班主任对锅蛋的父亲是这样解释的：我冒着生死危险救了锅蛋的命，锅蛋被救上岸后还惊怕地号哭不止，我担心他会哭坏身体的，我心里着急就用脚驱了锅蛋一下，让锅蛋赶快回家。恰恰就在这时他赶到了，他喊骂的样子任何人都不可能接受，我怕被他误解——挨打就跑了，即使这样，也没有脱掉他狠命的一踢。如果我真留下来不跑，后果真就不可想象了……

锅蛋的爸爸了解了整个事件全过程后，他尴尬地解释说，他并不知道锅蛋被淹的事，他喊骂是为了吓唬我别再打锅蛋了，他也没有真心想踢我，只是追我时收不住脚了，才驱到了我一下……另外，毕竟是锅蛋被打坏了，他也不能光听学校的一面之词，他也要调查调查……

锅蛋的父亲离开学校后，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八

后来，我听母亲说，锅蛋的父母一起到旗医院里找过我二姨，让我二姨大人不记小人过，并向我二姨表达了他们虔诚的感恩之情……

再后来，锅蛋的母亲特意做了一面金边、红地、金字的大锦旗，上面书写着赞誉学校的美文，然后，她在旗教育局局党委书记王书记的陪同下，亲自带着这面锦旗还有新书包、文具、本等慰问品来到学校，来表达自己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在学校，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各方面开始为我铺设英雄之路。学校觉得，我在学校里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干部，在别人遇到危险时，我能挺身，舍己救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教研组长、校务主任，都在不同的时间里多次同我谈我救锅蛋的事，重点是挖掘我救锅蛋前后的闪光思想和意念，特别是我牺牲自己也要救锅蛋的决心……

我的一些亲人和邻居知道了我救锅蛋的事，也知道学校准备把我树立成“勇于舍己救人”的小英雄形象，但是，他们知道，当小英雄思想一定要“闪光”，一定要有“豪言壮语”的，思想有私心、说话信口开河是不行的。他们开始引导我……

我恍惚还记得我家院内住的赵大妈开导我的一句道白：你学过英雄刘英俊，他为救小孩置生死于度外，勇敢地拦住惊奔的烈马……你在救锅蛋的时候不会不想到这些吧？

我回答说，没想过。当时，我只想把锅蛋弄上岸来，别眼看着他淹死就行了。我要知道，我为了救他，我还能挨淹的话，我才不救他呢，我认识他谁是谁呀。

赵大妈问，如果被救的人不是锅蛋，而是你的同学呢，你明知有危险，甚至有死的危险，你还会相救吗？

我说：那我当然会拼死相救了，我的同学嘛，有天大的危险，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赵大妈说，这就是你思想的闪光点。

我笑了：关键是锅蛋我不认识，如果我知道我救他自己有生命危险的话，我才不管这份闲事呢。我为了救一个不认识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我这不成了一个天下的大傻子了吗？

赵大妈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最后一次开导我的张叔叔话说得更明白：你想的东西永远是你的内心世界，别人谁也不知道，你当时可能蒙了，没记住好的，不好的却记住了，现在想一想，也可以纠正嘛。我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你私心严重，是不可能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的。当然了，人都是在与私心的斗争中完善自己的，要不，还要我们不断改造世界观干什么。我们相信你，也期待着你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谈出来……

我开始彷徨了，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说了……

最终，我问母亲，我该怎么办？

母亲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对我说，儿子啊，英雄不好当，也难当。你还是实话实说，保持自我吧。你没有死，也没有伤着，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了，对妈妈来说，这是天大的荣誉也换不来的……

我听从了母亲的话，我保持了自我，也因此与“英雄”光环擦肩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