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工厂1
2018-08-02张国云
张国云
第三章 厂长统考(下)
第二天,我在厂里做好交接工作,拿着行李直接到省城一所工人业余大学报到。这次省属企业厂长统考培训班,要求脱产三个月,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置身美丽的校园,耳边传来琅琅读书声,一下又觉得回到了读书时代,感到格外亲切。
尤其想到这次打击假冒伪劣行动引发的一场烦人风波,可以暂时躲入教学楼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时此刻烦恼一身的我来说,也许是一个解脱。
现在说管理大家都觉得很轻松,但在那时,一提管理这个词,大家都感到神秘。所以这次培训班专门为我们厂长开设了“工业企业管理”这门课程,显然这是一个刚刚设立的学科。在当时别说企业,即便院校里也是普遍缺乏企管人才。所以,在这次培训班中,除了厂(矿)长之外,还有一小部分地方院校老师一起参加培训。
我们学习的课程一样,但学习目的不一样。在培训班上,年纪大的厂长们学习上的确存在畏难情绪,对于许多概念和理论知识,接受能力普遍较差。年纪轻的厂长们学习则比较轻松,即便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埋头将整本书啃熟也就是小菜一碟。
省内几家干部培训学校为了培养师资,选送了几位年轻女老师,刚好都分在我们班里。可能工作性质不一样,无论课上课后她们思想都特别活跃。像我这样年轻的厂长,有点树大招风的味道,成了她们疯狂追逐的对象,我觉得这些女老师不是来培训的,而是到厂长班来“淘金”的。
在谈恋爱问题上,我们这代经过“文革”那个特殊年代的人,愚昧得不知男女,甚至不懂得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浪漫,什么是激情。
一说到男女之事就会脸红,从来不敢正眼去看女人,甚至感到那是一种罪恶。在男女问题上一切都是墨守成规,顺其自然。
有时人家问我是不是条件高,我说我简单得就只有两个标准:相貌能否给我一见钟情,相处能否给我春暖花开,所以任凭班里的姑娘怎么吐露芳菲,我自岿然不动。
何况,这次我是来参加厂长统考的,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就像当年我在杭州军营当兵,部队不许军人在驻地谈恋爱,所以,白天你可以望着西湖美女如云,晚上可以躲在梦中春江花月,就是不得越雷池一步。但这次我还是遇见有人喜欢与美女搭讪,不知这是不是男人的本性。
我不知是自己嫉妒心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做课堂作业时,我故意给大家杜撰了两个企业管理案例。
说之前,我打了一个招呼:“纯粹一半是虚构一半是荒诞,请勿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呵,哈哈——”
一个是关于那时男女婚恋方面的故事:
一廠长与一美女发生婚外情,随着美女年龄变大,厂长最初计划采用“灭口”方案,财务科长得知后向厂长大献殷勤,提出以提高管理水平为名,由厂长出巨资,送美女参加企业管理培训班学习。
正好这期班上,高大帅的厂长经理如云,而美女的出现,又一下子迷倒了全班男生。
时间不到两个月,这个美女就不理睬原先厂长了,反转过来倒贴给原厂长一笔巨资,作为封口费……
这个男女婚恋方面的故事案例,给人们的启示是:
企业处置不良资产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包装转让,而非遗弃或自我消化。
班上的同学们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连呼:“言之有理!”
一个是关于那时企业原罪方面的故事:
在“大跃进”缺衣少食的年代,有一孩子快要饿死,饿急了去偷了别人的东西,备受饥饿煎熬的妈妈没有责备他。后来他们活了下来并慢慢富裕起来,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这个孩子又去偷了别人的东西,这次这位妈妈没有饶过他,先把这个孩子打得体无完肤,接着又将孩子送到了派出所。
民警就问了,当初他偷东西你为何不管,而今你却暴打孩子?
妈妈说:“起初在道德与生命两者之间,我选择了活着是迫不得已,而今在生命无忧时,两者之间我选择了道德。”
“所以我和孩子都要领罪受罚,对当初孩子的偷窃,受罚的不应该是孩子,而应该是我这个不作为的妈妈。对于现在孩子的偷窃,孩子应该领罪受罚。”
这个企业原罪方面的故事,给人们的启示是:
企业“原罪”可能是一个变革时期的必然现象,又是高悬在企业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对原罪的清算、否认或道德性批判,也许都不能澄清这个沉重而无解的难题。
班上的同学们听后沉思许久并惊叹无语。
我说这两个案例,本来是想活跃一下培训班上僵化的学习氛围,没想到事与愿违,有人为此对号入座,非要我说出案例背后的详细故事。
还有人为此摸到我们厂,调查我在厂里的生活作风是否有问题。
终于有一天,学校顶不住压力,专门派了一个调查组到企业了解我的表现。刚好遇见王广舟,他知道调查组来历后,跟着便落井下石:“太低级趣味了,我为我们企业岀了这样一个厂长而悲哀。”
王广舟的上纲上线,让调查组听得一愣一愣的。
接着,王广舟又居高临下一阵炮轰:
“如果在‘文革,一定以‘流氓厂长的名义揪出来示众!打倒!罢官!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调查组提醒他说:“毕竟现在不是‘文革时期,我们得实事求是!”
“什么实事求是?”
王广舟拍着桌子,火冒三丈地说:
“联系我厂参与跨省打击侵权假冒的专项行动的失败,我就怀疑他背后出卖组织,与打击对象同流合污,这不就是最大的实事求是吗?”
王广舟带着火药味的话,弄得调查组的人不敢再说话了,就像遇到一条疯狗,见到谁都会下口咬一样。
这时,只见副书记大人紧闭双眼,根本不看调查组的人,全盘照自己的猜测自说自话:
“依我一孔之见,主要是我们的厂长年轻好色、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同时,我们对当下干部年轻化的做法,应该予以认真反思。”
调查组没有想到一个副书记对新厂长如此愤慨,推测他的心态一定不正常,为了尽快摆脱他,就顺水推舟问道:
“依你看,这事应如何处理?”
“嘿嘿!”
王广舟一阵奸笑,说道:
“为了对组织负责,也为了对我们这个省属大型企业负责,建议立即罢免他的厂长职务,提名像我这样的人当厂长!”
他自知说漏了嘴,马上纠正道:
“真的要我当这个厂长,我还得掂一掂,这个老国营企业负担太重了。”
调查组有人假装着急道:“学校可以提出罢免,但要推荐谁当厂长,恐怕我们的手—够不着!”
王广舟又笑道:“至于谁当厂长,这是组织上的事。建议按级别一级一级提升,切忌弯道超车,弄得我们这些老人永远没有机会。”
王广舟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想要抢班夺权,这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老实说,我年纪轻有什么不好,至少屁股后面没有尾巴让他抓在手上,所以我懒得去搭理他。
企业窝里斗,这事后来反倒成了学校又一个真实鲜活的企业管理方面的案例,哈哈……
转眼几个月的脱产培训结束,这天正式迎来厂长统考。一早有人敲我宿舍门,说企业有一批60年代初精简下放到农村的职工已经闹到学校大门口,要求返城回厂安排工作。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大门口。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百把号人。
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遭遇严重经济困难。工厂生产的产品卖不出去,百姓收入微薄买不起,陷入恶性循环。最严重的是粮食极度匮乏,哪里都没有粮食,农村百姓吃草根、树皮、菜叶、麸皮、豆腐渣,到后期连这些都吃光了,只好饿肚子。
农村如此,城市居民更是雪上加霜,他们想吃草、吃树叶都没有,国家供应的每天几两粮食,只能熬粥喝,整天饿得心慌气短,直不起腰,面黄肌瘦……
鉴于这种情况,国家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调整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大量精简城市人口。
企业员工纷纷要求到农村去!与其在城市活受罪等死,不如到农村去闯出一条活路。虽然农村也没有粮食,但那里有土地、有荒山、有植物,甚至有牲畜吃的稻草、秸秆,总可以填饱肚子。
但故土难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城市虽然更困难,但终归是自己生活的家啊!背井离乡,到举目无亲,没有任何生活基础的农村去,是多难的痛苦抉择啊!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下乡运动开始了。企业逐级进行下乡动员,要求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积极分子、领导干部、劳动模范、生产骨干带头。当时的人们是那样的纯洁,那样听党的话,即使自己忍受千般苦,也无怨无悔,主动申请离职下乡,不仅为自己,更为党、为国家分忧解难,勇往直前。于是,单身职工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走上了去农村的道路。有家口的职工则拖儿带女、背箱拖柜走上了漫漫长途……
企业当时告诉下乡的职工,一旦国家形势好转,将优先把他们请回来。但是时隔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国民经济陷入了更大的困境。
与“文革”期间被下放的城镇居民不同,困难时期被下放的城镇居民命运更悲惨。因为前者在打倒“四人帮”后可以返回城镇,后者中一些人却与回城的机会失之交臂。
应该承认,他们也是中国社会保障体系中的特殊群体,随着年龄增加,这一群体的养老问题也亟待解决。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弄清楚这些情况后,我当即向企业的这些职工表态:“这是新中国一段特殊的历史,我们省属国营企业有责任和义务帮助你们解决后顾之忧。”
我的话还没说完,这批上访职工和家属就起哄了,有的说:
“当初动员我们下放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度过暂时的困难后,国民经济一经好转,会及时召我们回来,复工复职,重回城市工作生活。”
还有的说:“时过境迁,当初政府说的话没有人为我们兑现。现在谁上任了,也没有理我们的……”
大家七嘴八舌,事情很清楚,但如何处理,谁都做不了主,也没有人敢拍板。
这时考试预备铃声已经响起,为了尽快安抚好这批上访员工,我郑重其事地表示说:“希望你们相信我,今天一考完试,我首先帮你们争取落实政策。”
上访人员人多嘴杂,乱糟糟的一团,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有人怀疑说:“看你年纪轻轻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口说无凭!”
最后,我用了激将法:“既然你们信不过我,那我就是多管闲事了!”
上访人员听我这么一说,哪肯轻易放过我。在这二十多年的上访之路上,他们好不容易可以与厂长直接对上话,而此时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们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这时我听到有人说:
“王广舟副书记跟我们说过,什么时候厂长帮我们解决好问题,什么时候我们回家。”
听话要听音,此时我心里多少有了底。这事一定是王广舟这个王八蛋挑起来的。而选择考前这个时间点来省城闹事,应该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我在哪里学习,什么时候考试,只有企業班子成员才知道的。
现在令我着急的是,对于统考,如果我一个人参加不了,大不了届时我主动辞去一厂之长。如果因我拖累了全省的厂长统考,这个责任可能谁都无法承担。我把这个利弊关系告诉上访职工和家属们,一下子得到许多人的同情。
有人说:“考试确实是大事,不能耽搁厂长前途。”
更多人附和说:“是啊!”
时间一分一分飞逝,按考场纪律,开考十五分钟后,禁止考生进入考场。豆大的汗珠从我脸上滚落下来,这时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如果你们担心我事后不认账,我愿意当场在你们上访书上画押,保证今年春节前,为你们全部落实好政策。”
不等我的话音落下,有人冲着我高喊:
“这个办法好!”
接着还有员工高呼口号:
“厂长万岁!”
我双手合十高举至头顶,连声道谢:
“拜托大家安静些!”
到底是老职工,组织纪律性特别强,立马闪出一条通道护送我直抵考场,人们默默向我挥起双手致意,令我顿时热泪盈眶。我头也不回地直冲考场,考试的最后铃声刚刚响起,我的前脚正好迈进教室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