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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云水伯

2018-08-02常星儿

文学少年(原创儿童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干爹蓑衣花脸

文|常星儿

图|jinny

1

在我们小镇,云水伯算得上一个快乐的人。

从我记事时起,每年秋天云水伯都会乐呵呵地走进坨子,乐呵呵地从坨子里割来很多很多老牛拽。

老牛拽是一种茅草。叫这个名字,意思是它能承受老牛拉扯的力量。它细长如丝线,柔韧也如丝线,结实得连老牛都拽不断。雨水好的话,老牛拽能长到一米多高。一丛一丛一簇一簇的老牛拽铺在坨坡上,形成一片浓绿。因为它细长、柔韧、结实,所以是草编的上好材料,能卖钱。

前几年,云水伯承包了几个长着老牛拽的坨子。

老牛拽不用侍弄就能长好。可一年中,从初春到深秋,云水伯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他承包的坨子上。春天和夏天,云水伯看护坨子上的老牛拽,以免叫不懂事的人割去当饲料或柴草;秋天,他则在坨子里把老牛拽割下来再卖掉。其实,沙原上“不懂事的人”很少,甚至说几乎没有。云水伯春夏也要待在坨子里,是因为他离不开老牛拽。

卖了老牛拽,云水伯会很难过。看着装满老牛拽的车走远,云水伯像目送亲人一样眼含不舍。幸好,留下的那些上好的老牛拽能给云水伯一些慰藉。

云水伯有祖传的草编手艺。

冬天里,云水伯用留下的那些老牛拽编出的筐啊笸箩啊笊篱啊什么的结实又好看。云水伯把它们送给小镇里的人们,也送给小镇外面的人们。年年都是这样。云水伯用老牛拽还能编织小鸟、蝈蝈、蝴蝶……得到它们,我们都要小心地捂在手里,好像不小心捂在手里它们能忽地跑掉似的。

几个从城里来的人说,云水伯的草编应该很值钱。拿到城里,一个草笸箩也许就能值几十捆老牛拽的价钱。那几个城里人自愿为云水伯代卖,几次商谈都被云水伯拒绝。云水伯的观点是,祖先传下来的手艺怎能拿去卖钱呢?所以,云水伯不时地提醒我:“你要看管住那只蝈蝈啊!”好像那几个城里人会强盗一样从我手里抢走那只草编蝈蝈回城里换钱似的。“那只蝈蝈在哪里?你还没有给我编呢!”我说。“我是说给你编了以后。”云水伯说。说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整个冬天,云水伯都躲在家里和老牛拽一起做事情。

人们都说,老牛拽一到云水伯的手里就活了。事实真是这样。在云水伯的手里,老牛拽一蹦一跳,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筐啊笸箩啊小鸟蝈蝈什么的。

编织累了,云水伯走出屋,从小镇的这头跑到小镇的那头,又从小镇的那头跑到小镇的这头。

“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吧?注意啊,不得了,野鸡鹌鹑该往柴垛里钻了,狐狸和野兔也该跑到村里取暖了!”云水伯跑着,双手插进衣袖,不住地这样喊,“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

这时,饭馆里吃饭的人们都会把头伸出窗户喊云水伯进屋喝一杯。走进饭馆,喝过一杯酒后,云水伯又会跑到街上喊“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

我始终想和云水伯一样身怀绝技,叫坨子里所有的老牛拽都服服帖帖地听我任意摆布。编出筐啊笸箩啊小鸟蝈蝈什么的,然后,在街上边跑边喊:“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而饭馆里传出的那些喊我进去喝一杯的邀请注定要遭到我的拒绝。

2

云水伯有三个女儿,唯独没有儿子。这是云水伯最最遗憾的事情。

他的小女儿春花和我同岁,在一个教室读书。春花学习好,长得好看。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春花对老牛拽和云水伯编出的筐啊笸箩啊小鸟蝈蝈什么的不感兴趣。

为此,云水伯对春花一直心存不快。

“她不想学,我还不想教她呢!”云水伯这样说春花。

“教我吧!”我趁热打铁,“云水伯,我想学啊!”

“你?”云水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学!”我用力拍打胸脯。

“你给我当儿子吧!”云水伯对我说,“叫我一声干爹我就啥都教给你!”

我不再拍打胸脯了。

我喜欢云水伯,喜欢老牛拽,也喜欢云水伯编出的筐啊笸箩啊小鸟蝈蝈什么的,却不喜欢叫他“干爹”,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干爹”。

我知道,不叫他“干爹”,这并不影响云水伯对我传授草编技艺的热情。他依然会手把手地教我,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这样编,这样编”。可都怪我的手不争气。我编出的筐啊笸箩啊笊篱啊个个都像憨实老成的土篮,而编出的小鸟、蝈蝈、蝴蝶……则大都是老鼠的样子。

这时,站在一旁的春花会异常开心,她笑我心像小鸟而手却笨得如同老牛。

云水伯坚定地站在了我这边。他瞪着眼睛看异常开心的春花,直到春花识相地走开。

看着走开的春花,我的立场动摇了,尽管春花一再笑我心像小鸟而手却笨得如同老牛。在跟云水伯学习草编手艺与和春花一起玩耍的取舍中,我往往会选择后者。

我扔下手中的草编半成品,跟春花走出屋。

“远方!”

我跟在春花的身后已经跑出很远,还会听到云水伯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回去继续学艺。

3

因为风沙大,也因为干旱,很少有人承包坨子,而云水伯却一意孤行。

今年,云水伯承包的坨子上的老牛拽比往年长得都好,一棵也没有被风沙埋掉,还没有旱着。春天里,云水伯在坨子里打了两眼井,这样一来,就是遇到干旱也不用害怕了。坨子的四周,云水伯前些年栽植的沙棘和黄柳也已经长高长壮实,它们像篱笆一样顽强地守护着老牛拽。

有一次,看着满坨子茂盛的老牛拽,云水伯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他要用老牛拽给花脸编一双草鞋、一顶草帽和一件蓑衣。

花脸是我家的一条小狗。最近我在训练它,叫它成为演艺明星,然后带它游走世界各大城市。而且,我已经给它准备好了明星服装。我请那几个城里人为它买了高筒皮靴和开襟小袄。要是再有一双草鞋、一顶草帽、一件蓑衣,那花脸就不仅是一个演艺明星,还是一个乡村版的艺术大师!

“用我叫你一声‘干爹’吗?”我问。

云水伯这样美好的承诺,我想他一定会有附加条件。

“不用。”云水伯说。

“我还是叫你一声‘干爹’吧!”我说。

于是,我就郑重其事地喊了云水伯一声“干爹”。

云水伯呢,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反复地搓手,显得不知所措;接着“哎”地答应一声,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

为了花脸的那双草鞋、那顶草帽和那件蓑衣,我第一次喊了云水伯一声“干爹”。

我以为这声“干爹”叫得值。

想想看,花脸要是穿上草鞋和蓑衣,头戴一顶草帽,那该是怎样的形象!

这样一来,游走世界各大城市的花脸不仅有高筒皮靴和开襟小袄,还有草鞋、草帽和蓑衣。不同场合有不同行头,不同需要有不同行头,想用哪套行头就用哪套行头。如果任性,花脸把高筒皮靴、开襟小袄和草鞋、草帽、蓑衣混合穿戴,那叫不伦不类还是叫标新立异?任你怎么说都行。演艺明星和乡村版艺术大师的花脸就是有别其他小狗。

4

由于那双草鞋、那顶草帽和那件蓑衣,我对云水伯所承包的坨子又多了一层感情多了一份期待。现在,那些老牛拽长在坨子上摇曳着,秋天一到,说不定它们中的哪一棵就会用在乡村版艺术大师花脸的行头上!

我加紧了对花脸的训练。

每次走上坨子,云水伯都要问我花脸是不是已经学会拿大顶、跳板凳、叼铁圈了,然后对我说:“今年的老牛拽长得茂盛,不得了,编出的筐啊笸箩啊笊篱啊一定无比结实,编出的小鸟、蝈蝈和蝴蝶什么的也会要多好就有多好,给花脸编出的草鞋、草帽和蓑衣会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水伯笑咧了嘴巴。我想,此时的云水伯一定是在想着冬天里怎样编织筐啊笸箩啊和笊篱、小镇里和小镇外的人们怎样来他家拿走他的草编,想着他编出的小鸟啊蝈蝈啊蝴蝶啊怎样叫孩子们手舞足蹈,想着花脸已经穿上了他送给的草鞋和蓑衣、戴上了他送给的草帽表演节目……一定是在想着自己编织累了怎样在小镇的街上跑来跑去喊“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吧?注意啊,不得了,野鸡鹌鹑该往柴垛里钻了!狐狸和野兔也该跑到村里取暖了!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的情景,也一定是在想着饭馆里的人们怎样把脑袋伸出窗户喊他进屋喝一杯……

茂盛的老牛拽给云水伯带来的是无尽的快乐。

我想,到了冬天,花脸已经学会拿大顶、跳板凳、叼铁圈,还会算加减法数学题,肯给人们打躬作揖。那时,那几个城里人也许来到小镇为花脸买来了高筒皮靴和开襟小袄,但是,我还是要先叫花脸穿上草鞋和蓑衣、戴上草帽,在云水伯编筐啊笸箩啊小鸟蝈蝈什么的编累了的时候给他表演;在云水伯在街上喊“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吧?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的时候,我和穿着草鞋蓑衣、戴着草帽的花脸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叫更多更多的人来听个清楚。

5

最近一段日子,春花我俩的关系走到了最最紧张的地步。

春花一直反对我训练花脸,反对叫花脸成为明星。这是她能说了算的事吗?

春花我俩的矛盾已经瞒不住云水伯,因为,在跟云水伯学习草编和同春花待在一起之间,以前我总是选择后者,而现在我则一概选择跟云水伯学习草编。

“春花不让我给花脸编草鞋什么的。”云水伯似乎已经对春花采取了妥协的态度。

“别听她的!”我说。

“不听也不好。”云水伯的声音软了下来,没有一点儿力气。

“有啥不好?你又不是她的女儿!”我说,“我还叫过你一声‘干爹’呢!”

“‘干爹’你是叫过一声。”云水伯有些忧心忡忡,“不过,你想过没有?要是草鞋、草帽和蓑衣都编好了,可花脸却连拿大顶还不会,那可怎么办啊?”

云水伯在替我发愁。

“不会的!”

如同答应一定要学习草编时一样,我又对云水伯拍了拍胸脯。

“不会的?”云水伯问。

“不会的!”我一再拍着胸脯。

“要是那样,春花可真的该说你不中用了。”云水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那时我还怎么替你说话?”

我看着云水伯。

“再说,要是草鞋、蓑衣和草帽都编好了,”云水伯依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花脸却不想穿,也不想戴了,那可怎么办啊?”

我一直看着云水伯,不再拍胸脯,忽然觉得心里没有底儿了。

因为,此时的花脸依然不听我训导,甚至为了躲避我的训练而几天不再回家,四处奔跑,几乎变成流浪狗了。

6

也许是因为有花脸的草鞋、草帽和蓑衣在秋天的那头等着,春天和整个夏天,云水伯坨子上的老牛拽长得一直很好。

我们一群伙伴常去云水伯承包的坨子,而前往的目的各不相同。伙伴们去那里也许只是为了玩耍,而我则是去看老牛拽的长势。我盼望老牛拽快快长高长壮实,然后变成花脸的草鞋、草帽和蓑衣。云水伯懂得我们的心情。我们走进坨子,云水伯异常高兴。看着那些茂盛的老牛拽,云水伯一再问我花脸是不是已经学会拿大顶了,是不是已经学会跨越板凳叼铁圈儿,是不是已经学会算加减法数学题了……我怕云水伯再问下去。因为,接下来他应该要问“花脸是不是学会打躬作揖”了。我对云水伯是有承诺的。幸亏云水伯没有再问下去。“快了,花脸啥都快要学会了!”那时,很多伙伴会抢先替我回答:“花脸学得上心,远方教得卖力!”听伙伴们这样说,云水伯乐了。然后,云水伯说今年的老牛拽长得好,给花脸编出的草鞋、草帽和蓑衣一定非常非常漂亮,并说春花是拦不住他做什么的,怎么拦都拦不住……“不得了!那样漂亮的草鞋、草帽和蓑衣不得了!”最后,云水伯做了这样的归纳总结。

然而,所有的老牛拽都没能抵得过秋旱。

那年秋天,沙原遭受了多少年不遇的大旱。

美好的愿望没能帮助云水伯,那两眼井和那些沙棘黄柳也没能帮助云水伯。同其他坨子上的老牛拽一样,在秋天的旱风中,云水伯坨子上的老牛拽迅速变黄变瘦了。

我依然一次次走上云水伯的坨子,却很少见到云水伯了。其实,云水伯一直在他的坨子上。他在躲避我。云水伯偶尔从坨子里走出来,看到我总是满面羞愧。云水伯对我说,他今年不能给花脸编草鞋、草帽和蓑衣了。云水伯接着说,那样黄那样瘦的老牛拽编出的东西不会像样。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水伯满脸痛苦。

7

云水伯依然整天待在坨子里。

看着云水伯坨子上那些又黄又瘦的老牛拽,看着云水伯在坨子里躲躲闪闪的身影,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

云水伯,你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呢?我想,除了很多很多愿望都成为泡影外,我已经喊过他一声“干爹”,而云水伯却不能兑现他的承诺,也是原因之一。

今年,云水伯没有收获老牛拽,这叫我十分难过。这并不是因为花脸不会有草鞋、草帽和蓑衣。

8

那个冬天,云水伯过着沉寂的生活。

云水伯整天待在家里。他自己不编什么,也不教小孩子们编。他家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再没有熙熙攘攘来取草编的人们。街道上也再看不见双手插进衣袖、从小镇的这头跑到小镇的那头、又从小镇的那头跑到小镇的这头、边跑边喊“雪真大!坨子里更加干净了!告诉你们,不得了,明年的收成错不了,肯定错不了!坨子里的蒿草也会长得更疯”的那个云水伯了。

饭馆里吃饭的人们常常把头伸出窗外寻找云水伯。他们说“云水伯呢?怎么不见云水伯?这杯酒要送给他喝呢”。

我想让云水伯快乐起来。在这个问题上,花脸帮不上我一点儿忙,因为它现在依然不会拿大顶、跳板凳、叼铁圈,不会算加减法数学题,更不肯给人打躬作揖。看到它,云水伯能快乐吗?要让云水伯快乐起来还得靠我自己。可是,我几次去云水伯家试图叫他一声“干爹”都被他拦在门外。

春花说,云水伯谁也不想见。

9

云水伯重新快乐起来的时候,是第二年深秋。

坨子上茂盛的老牛拽叫云水伯手舞足蹈。

“叫我‘干爹’吧!”云水伯拉着我的手,“今年的老牛拽长得茂盛,不得了,编出的筐啊笸箩啊笊篱啊一定无比结实,编出的小鸟、蝈蝈和蝴蝶什么的也会要多好就有多好,给花脸编出的草鞋、草帽和蓑衣会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我没有吱声。因为,我已经不再训练花脸。我不想叫花脸成为明星,而叫它专职看家护院或自由玩耍。自然,现在我对高筒皮靴和开襟小袄失去了兴趣,对草鞋、草帽、蓑衣也不再热衷,还打消了叫坨子里所有的老牛拽都服服帖帖听我任意摆布的想法,不想编出筐啊笸箩啊蝈蝈什么的在街上边跑边喊。

“叫我‘干爹’吧!”云水伯又说,“今年的老牛拽……”

我依然没有吱声。

云水伯咽回后面的话,看了我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一切。

“可是,我答应过你……”云水伯慢慢低下头,“我还没给你编呢,草鞋、草帽和那件蓑衣还都没给你编呢。”

“要我再喊你一声‘干爹’吗?”看着云水伯,我心里很难受。

云水伯没有吱声。

“要我再喊你一声‘干爹’吗?”我又说,“我喊你一声‘干爹’吧!”

云水伯对我摆摆手,转身走进坨子。

一阵沙啦啦的响声过后,茂盛的老牛拽很快就把云水伯包裹起来。

“云水伯!”我大声喊,“干爹!”

没有回应。

坨子里只回响着老牛拽发出的沙啦啦的声音。

我抻长脖子,可再也没有看到云水伯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云水伯,即使走进他承包的坨子也看不到。我知道,云水伯在有意回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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