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冰洋
2018-07-31蒂姆·福尔杰
蒂姆·福尔杰
我们先看到的是猎杀残留的现场:海冰之上的雪地中一道殷红血迹,宽得吓人,可能是一头环斑海豹的血。然后北极熊出现了。这头母熊体型硕大,估计有两百多公斤重,身后跟着只熊崽。它们刚刚从一条裂沟跳进冰海,没过几秒却又爬上冰面跑起来——我们乘坐直升机飞近,惊扰了它们。长久的奔跑会伤害北极熊:满身脂肪和绒毛的隔热性太好,以至于体内有过热的风险。33岁的魁北克人驾驶员弗朗索瓦·莱图尔诺-克卢捷带我们爬升了一些,熊母子便放缓脚步,从容起来。
跟着它们飞了几分钟后,莱图尔诺-克卢捷使直升机缓缓停落在百米之外的冰面上,关了引擎。母熊前腿离地,直立着打量我们10米长的飞行机器,眼神里带着北冰洋顶级捕食者的威严。小熊仍四足着地待在它身后。我们在时间仿佛断流的片刻里品味着这幕画面——除白熊与我们之外就是空旷而广大的冰雪,融水汇成数不清的浅池,映照着微弱红蓝光晕中的夏日艳阳。后来,螺旋桨用一声狂躁的哀鸣打破沉寂之境,我们再次升空,折向西南,那边有我们的营地,设在加拿大巴芬岛最北端,距南边的哈得孙湾约1100公里。
再过几十年,这般光景就不大可能存在了,至少不会是在夏季的这个区域。随着地球升温,夏季海冰以及它所养育的那些适应性超群的生灵如白熊、海豹、海象、鲸、北极鳕鱼、虾蟹、冰藻,都很可能从巴芬岛周边绝迹。在飞越广袤的冰原时,我们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正见证着——并且与全人类一起正加剧着——它的消亡。1980年代,卫星数据表明夏季结束时北冰洋海冰的平均覆盖范围为750万平方公里。从那时到现在,损失的冰面已超250万平方公里,差不多等于美国阿拉斯加、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三个大州的面积总和。
哈得孙湾最北端,浑身湿透的北极熊爬上一块浮冰。它们会蹲守在冰上,等海豹露头时发动攻击——这种猎物为其提供了90%的食物熱量。国家地理学会驻会探险家恩里克·萨拉正在主持一项守护北极熊最后栖息地的事业。“在俄罗斯,我们看到有北极熊困在岛屿上,靠吃草和海鸟充饥。”他说。
气候电脑模型显示,到2050年代,仅有不到52万平方公里的多年冰留存。也有好消息(虽然只是大丧中的小幸):剩下的冰将集中在一个紧密区域,位于格陵兰岛和加拿大的埃尔斯米尔岛以北。那座缩小的冰雪堡垒将是许多北极野生物种最后的求生阵地。
“依附于海冰边缘环境生活的动物夏季将在那里聚集,”国家地理学会原始海洋项目的主导者、海洋生态学家恩里克·萨拉说,“情形类似非洲草原旱季的饮水点,各种动物都会露面。”
萨拉这次带着潜水员和电影制作团队来到巴芬岛,一是为了拍摄记录已在劫难逃的冰雪世界,二是为保护更北边“最后的海冰”之必要性取证。自十年前“原始海洋”项目启动以来,已帮助约800万平方公里的海域取得受保护状态。但若要保护残存的北极海冰,还须取得格陵兰和加拿大政府的合作,并将是该项目旗下愿景最大的一项事业。
也是至为紧要的一项事业。“北冰洋的改变比任何地方都快。”萨拉说,随着海冰消退,船运、捕捞、油气开发等事业可能进驻。如果要对海冰和它庇护的动物们加以保护,就必须赶在外界开采北冰洋资源的势头变得不可遏止之前。萨拉说,为了促成这项事业,“我们的前瞻跨度是25年。”
在卫星照片中——或许在我们的想象中也一样,地球之巅那片白釉般的冰原看似无比沉寂,如同一座毫无特征的白色大陆,是静止而永恒的。其实它却是一大群相互挤撞的浮冰,在风与洋流推动下往复漂行于北冰洋两岸之间,单程可持续数年。
“有些人说已经没希望了;照我们现在的趋势下去,将丧失全部的海冰。但冰量下降曲线还拖着这条长尾,使我们有时间采取行动。”
海洋学家斯蒂芬妮·普菲尔曼
“世人不了解北冰洋。”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海洋学家斯蒂芬妮·普菲尔曼说,“他们把它和‘冰冠混为一谈,以为它冻得很结实,融化只会沿着边缘缓缓进行。他们想不到它还有充满动态的方面。”
2010年,普菲尔曼效力的团队找出了北冰洋夏季海冰可能性最高的末期退守位置,这项工作后来对“原始海洋”项目发挥了指导作用。他们对多种电脑模型和卫星数据进行比较后发现,风与洋流会合力把整片冰洋里的漂浮海冰归拢,挤向格陵兰岛北部边缘和加拿大的北极群岛——该区域有超过3.6万个岛屿和景色壮美的峡湾。年复一年,巨大的浮冰会在这片相对平稳的海域堆积,到本世纪中叶将成为北冰洋最后的多年冰。
虽然在今后几十年里会迎来海冰量的急剧下降,但一条残存的狭长多年冰带却能支持到本世纪晚期。如果我们终结对化石燃料的依赖,剩余的冰还能留存更久,甚至也许能撑到我们找出办法,从大气中去除足够二氧化碳、使地球重新变凉的时候。“海冰预测模型并不是直降到零的。”普菲尔曼说,“有些人说已经没希望了,因为照现在的趋势我们会丧失所有海冰。但如果用气候模型来判断,就能看到冰量曲线虽然剧降,却拖着长尾,这给了我们一些时间来行动,并有机会减轻暖化效应。”
到时,那些确实在北极坚守下来的海冰可以为依附冰生存的物种提供一个稳定环境,只是有些拥挤。“关注栖息地的人可能会说,夏季有时在西伯利亚近海或波弗特海还会有冰。但这是靠不住的。”普菲尔德说,“因为到处移动的冰无法支持栖息地。实际上它们十有八九还是会拱到格陵兰和加拿大的海岸线一带。”
“这是个新来的。”西奥·伊库马克在营地附近弯腰指着一棵嫩绿的新芽说。60岁的伊库马克作为伊格卢利克岛土著,是我们这次考察的向导和顾问。6月的午后阴冷多雾,海岸之外,小湾冰封如故。已有多日看不到太阳。伊库马克背着一支步枪,必要时用来吓走北极熊——我们已在离营地仅几百米的沙地里看到熊爪印了。
那棵小小的绿芽只有几厘米高,在这片北极地区的因纽特方言中找不到对应的词汇。伊库马克不认得它,只知道它是这里的土地和生活正在发生变化的又一个例证。行走中,我们见到了伊库马克所说的当地新景观——阔大的圆形落水洞,那是永冻土消融造成的。
后来我们待在吃饭用的大帐篷里,伊库马克教了我几种极地动物名称的本地叫法。aarluk意为“一切通杀”,指的是虎鲸;tingugliktuq意为“肝脏坏,吃不得”,指的是角百灵鸟。但还有些鸟兽,例如知更鸟,对于北极地带是极陌生的新客,伊库马克不知该叫它们什么。
随着全球变暖,南方的动植物物种已开始向北移动。阿拉斯加大学生物学家布伦丹·凯利说,未来这个趋势只会越来越快。北极野生动物的栖息地萎缩后,存活下来的种群很可能产生深远的变化。各式各样的物种将被迫在前所未有的紧密空间内共存。
“整个北冰洋内有发生大规模基因洗牌的潜在趋势。”凯利说,“我们对海洋哺乳动物做了一次调查,找出的可杂交物种有34个。”出于一些科学家尚未查明的原因,海洋哺乳动物在分化成不同的种属时倾向于保留同样数量的染色体,也就是说,满足跨种杂交的关键条件。
“所以就出现了从其他各方面看都归于不同‘属的动物,实际上却能够混搭生出有繁殖能力的后代。”凯利说,“琴海豹和冠海豹就是一例,还有证据显示白鲸与独角鲸之间也存在一个杂交种。”棕熊与北极熊的混血后裔已经在北极地带游走了。遗传学研究表明,北极熊于50万年前开始从棕熊家族中分出;如今,全球变暖则威胁要把两个物种重新统一。
“我们可能失去北极熊。它们也许会被重新吸收到棕熊基因组中——那是它们的老本家。”凯利说,“我们面对的不仅是生态改变,还有大大加速的进化改变。”
凯利说,转变的最终结果可能是一场规模巨大、不可逆转的基因多样性灾难。就算避开这种结局,北极野生动物的日子仍不好过。“我们令栖息地环境改变得太快,即使它们拥有可以应变的基因多样性,也未必来得及应变。”对世上的某些标志性物种来说,北极最后的冰区意味着生存与灭绝的分别。
“多宁静呀,是吧?”海滩上,恩里克·萨拉微笑着凑过来,身后是我们的宿营地,分两排支着二十几座橙色帐篷。我们向东望去,视线越过纳维伯德湾的重重冰面,投向几公里外的拜洛特岛。它比夏威夷岛还要大,布满山峦与冰川,是蛰伏过冬的北极熊和数十万筑巢鸟类的避风港。太阳出来了,天气终于转晴,几乎无风。已等了一个多礼拜的萨拉和他的潜水员们开工心切,想到拜洛特岛西岸之外选几个小岛,在其周边的开阔水域一探究竟。再过几周,海藻就会疯长,水体变浑,下水拍摄的机会将不复存在。但此刻的冰海还只是刚燃起生机。
“阳光就像生态系统的‘打火机。我们此行也是因为这个。”海滩上,身穿潜水服的摄影师马努·圣费利克斯也走了过来。在之后几天里,如果天公作美,他和萨拉等人将记录这里的生机之美——如果我们不能保住北极最后的海冰,就将眼睁睁地看着这份美消逝。
还有更难的工作——比起在冰海里潜水更艰苦——要花上数年来完成:说服各地政府协力拯救一片超越国界的海域。光保护最后的冰区还不够,因为海冰会长距离漂行,它的源头最后也同样需要得到保护。眼下就有现成的例子:西伯利亚冰中混有俄罗斯工业城市诺里尔斯克(世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流出的镍和铅,这样的脏冰有时会漂入加属北冰洋,一经消融就会毒害食物网。
“我们这次看到了独角鲸、白鲸和北极熊,这是个好迹象。”圣费利克斯说。这意味着此地的食物链仍处于健康状态。我们谈到前些天在一次直升機巡航中看到的成群座头鲸,它们能凭借硕大的脑袋撞破半米多厚的冰。座头鲸的寿命可达二百岁以上。(研究者断定其年龄的方法之一是对嵌在它们身体中多年的鱼枪尖进行碳同位素年代测定。)圣费利克斯说,现在它们中最年长的个体刚出生时,拿破仑可能还在世。“想想看吧!”他说,“我们拍摄的那头幼鲸说不定到2215年还活着呐!”
那得是在我们运气好,而且眼光够长远的情况下。萨拉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线性发展的事情。我们现在还看不出它的结局。”
末代冰洋
据预测,北冰洋的多年冰将于今后几十年内缩减到只剩加拿大、格陵兰北缘的一条狭长区域。风和洋流的作用将加固这处最后的冰栖野生动物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