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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南渡北归

2018-07-31祝勇

领导文萃 2018年11期
关键词:北归渡海苏东坡

祝勇

苏东坡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也是一个善于发现快乐的人。当个人命运的悲剧浩大沉重地降临,他就用无数散碎而具体的快乐来把它化于无形。这是苏东坡一生最大的功力所在。

帝国的官场,比赣江十八滩更凶险。

就在过赣江十八滩时,苏东坡收到了朝廷把他贬往惠州(今广东省惠州市)的新旨意。

苏东坡翻山越岭奔赴岭南的时候,他的老朋友章惇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成为帝国的新宰相。

苏东坡曾戏称,章惇将来会杀人不眨眼,不过那时二人还是朋友。后来的历史,却完全验证了苏东坡的预言。苏东坡到惠州后,章惇一心想搞死他,以免他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由于宋太祖不得杀文臣的最高指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明代刘俊绘《雪夜访普图》轴,描绘赵匡胤在风雪之夜探访大臣赵普的场面,可见赵匡胤对文臣的重视),他只能采取借刀杀人的老套路,于是派苏东坡的死敌程训才担任广南提刑,让苏东坡没有好日子过。苏东坡过得好了,他们便过不好。

无论怎样,生活还要继续。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称,不妨把自己当成一个一生没有考得功名的惠州秀才,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岭南,亦无不可。他依旧作诗,对生命中的残忍照单全收。虽年过六旬,亦从来不曾放弃自己的梦想,更不会听亲友所劝,放弃他最心爱的诗歌。在他看来,丢掉了诗歌,就等于丢掉了自己的灵魂,正是灵魂的力量,才使人具有意志、智性和活力,尽管那些诗歌,曾经给他,并且仍将继续给他带来祸患。

此时,苏东坡写了一首名叫《纵笔》的诗,诗是这样写的:

白发萧萧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苏东坡说自己虽在病中,白发萧然,却在春日里,在藤床上安睡。这般的潇洒从容,让他昔年的朋友、后来的政敌章惇大为光火,说:“苏东坡还过得这般快活吗?”朝廷上的那班政敌,显然是不愿意让苏东坡过得快活的。他们决定痛打苏东坡这只落水狗,既然不能杀了苏东坡,那就让他生不如死吧。公元1097年,来自朝廷的一纸诏书,又把苏东坡贬到更加荒远的琼州(今海南),任昌化军安置,弟弟苏辙,也被谪往雷州。

苏东坡知道,自己终生不能回到中原了。长子苏迈来送别时,苏东坡把后事一一交待清楚,如同永别。那时的他,决定到了海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确定墓地和制作棺材。他哪里知道,在当时的海南,根本没有棺材这东西,当地人只是在长木上凿出臼穴,人活着存稻米,人死了放尸体。

苏东坡孑然一身,只有最小的儿子苏过,抛妻别子,孤身相随。年轻的苏过,过早地看透了人世的沧桑,这也让他的内心格外早熟。他知道,父亲一贬再贬,是因为他功高名重,又从来不蝇营狗苟。他知道,人是卑微的,但是自己的父亲不愿因这卑微而放弃尊严,即使自然或命运向他提出苛刻的条件,他仍不愿以妥协而实现交易。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不仅没有丝毫责难,相反,他感到无限的荣光。苏过在海南写下《志隐》一文,主张安贫乐道的精神,苏东坡看了以后,心有所感,说:“吾可以安于岛矣。”

苏东坡的命运,没有最低,只有更低。但是对人生的热情与勇气,是他应对噩运的杀手锏。在儋州(今海南省儋州市),他除了写书、作诗,又开始酿酒。有诗有酒,他从冲突与悲情中解脱出来,内心有了一种节日般的喜悦。

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下旨将苏东坡徙往廉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北海市合浦县廉州镇)。苏辙徙往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渡海帖》就是这个时候书写的。只不过这次渡海,不是从大陆奔赴海南,而是从海南岛渡海北归,返回大陆。

那一次,他先去海南岛北端的澄迈寻找好友赵梦得,不巧赵梦得北行未归,苏东坡满心遗憾,写下一通尺牍,交给赵梦得的儿子,盼望能在渡海以后相见。

这幅《渡海帖》,被认为是苏东坡晚年书迹代表,黄庭坚看到这幅字时,不禁赞叹:“沉著痛快。”

无论对于苏东坡,还是他之后任何一个被贬往海南的官员,横渡琼州海峡都将成为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段旅程。宋代不杀文官,那个被放置在大海中的孤岛,对于宋代官员来说,几乎是最接近死亡的地带。因此,南渡与北归,往往成为羁束与自由的转折点。苏东坡就这样告别了那个岛,告别了林木深处的花妖,带上行囊里仅有的书,重返深远的大陆。

越过南岭,经赣江入长江,船至仪真(今江苏省仪征市)时,苏东坡跟米芾见了一面。米芾把他珍藏的《太宗草圣帖》和《谢安帖》交给苏东坡,请他写跋,那是六月初一。两天后,苏东坡就瘴毒大作,猛泻不止。到了常州(今江苏省常州市),苏东坡的旅程,就再也不能延续了。

七月里,常州久旱不雨,天气燥热,苏东坡病了几十日,二十六日,已到了弥留之际。

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吾生无恶,死必不坠。”

意思是,我这一生没做亏心事,不会下地狱。

又说:“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

如同苏格拉底死前所说:“我要安静地离开人世,请忍耐、镇静。”

苏东坡病中,他在杭州时的旧友、径山寺维琳方丈早已赶到他身边。此时,他在苏东坡耳边大声说:“端明宜勿忘西方!”

苏东坡气若游丝地答道:“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

钱世雄也凑近他的耳畔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至此,更须着力!”

苏东坡又答道:“着力即差!”

苏东坡的回答再次表明了他的人生观念:世间万事,皆应顺其自然;能否度至西方极乐世界,也要看缘分,不可强求。他写文章,主张“随物赋形”,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他的人生观,也别无二致。

苏迈含泪上前询问后事,苏东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溘然而逝。

那一年,是公元1101年。

蘇东坡的生命里没有失败,就像圣地亚哥说出的一句话:“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海明威《老人与海》) (摘自《在故宫寻找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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