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划下一次“抵消战略”
2018-07-31付征南
付征南
编者按:我刊2018年第7期刊登《战场智能化》专题后,读者反响踊跃。很多朋友联系我们,希望看到更多关于战场智能化方面的进展的信息。为此,我们特别邀请相关领域专家编译了美国知名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技术政策项目副主任威廉·卡特于2018年1月9日在美国众议院武装部队委员会新兴威胁与能力分委会听证会上的证词。
在这份证词中,读者既可以通过美国智库对中国发展以人工智能为代表新兴技术的观察,看到他们对所谓“中国威胁”的高度警惕,管窥当前局势下我国在战场智能化方面的发展情况,更可以在相对宏观层面上理解新兴技术对国家安全战略的影响。
下一次“抵滑战略”
近年来,中国在人工智能、网络战、太空装备、反卫星武器、电子战、量子计算等新兴核心技术领域取得了显著进步,使全球安全环境发生了重大转变,要求美国政府必须对保卫国家安全的方式进行重新思考。
从经济和战略角度上看,亚洲是攸关美国未来的关键地区。美国处在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并正与中国进行一场战略竞赛,我们在高端技术领域的竞争优势将会决定这场竞赛的成败。
自冷战以来,无与伦比的技术优势始终是美国国家安全的基石。上世纪50年代,美国国防部通过强化核威慑能力,成功抵消了苏联的常规军事优势。上世纪70年代,美国通过精确弹药、隐形技术和新一代“情一监一侦”通信技术领域的创新成果,也就是第二次“抵消战略”,巩固了美国的军事主导权。如今,这一抵消态势正在发生逆转。中国正寻求推行自身特色的“抵消战略”,通过夺取下一代技术竞争的制权优势,来克制我们的常规优势。
2014年,美国国防部宣布推行第三次“抵消战略”,力求依托人工智能、机器人、微型化、泛联网(ubiquitous connectivity)和量子计算技术,夺取下一代技术的制权优势。
前两次“抵消战略”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美国投资打赢了一场对手毫不知情的军备竞赛,同时也让后者把相关资源重点投向美国通过技术创新可以有效应对的优势领域。
然而在如今推行第三次“抵消战略”时,中国也在寻求制定他们的第一次“抵消战略”,投资发展相同的技术来挑战我们。他们已经制定了一项国家战略计划(实际上已有多项具体计划),来夺取新兴技术领域的竞争主导权,迅速缩小与美国在新系統的技术创新、实战部署和军用转化方面的差距。
中国正在快速追赶美国
中国将网络攻击能力、反卫星武器、电子战手段、超高音速武器、人工智能、量子技术列为解放军能否打赢未来高技术条件战争、抵消美军军事优势的关键领域,而且在所有领域都已取得长足进步。这些技术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能够利用我们信息领域的弱点,扰乱和削弱我军军事能力的相关技术,二是能够决定未来全球经济和战略平衡的关键技术。
中国人民解放军精准发现美军对“信息领域”的首轮打击极为脆弱,因此他们正在开发信息领域相关装备,从而克服自身常规领域的劣势。与解放军相比,美军的航母、坦克、导弹可能数量更多、性能更好,但是如果无法获取数据、互联互通,许多系统都将失去效力甚至无法行动。一些中国军事思想家把“没有卫星就打不了仗”称为美军的“阿喀琉斯之踵”。
中国已经能够严重扰乱、削弱,甚至摧毁美军赖以维系的信息通信基础设施。解放军已经测试了一系列旨在瘫痪或摧毁其他在轨卫星的反卫武器系统,包括陆基常规动能杀伤平台、定向能武器、电子干扰欺骗能力、“卫星杀手”等。他们也强化了电子战能力,并对一系列能够干扰雷达通信、欺骗GPS的相关系统进行了测试。中国还开发了某些全球最先进的网络攻击能力。
中国正在重点投资兴建技术基地,特别是把人工智能和量子技术列为攸关经济和军事长远竞争优势的基础领域,以夺取未来技术主导权。我们认为中国已不再是这些技术的抄袭者或者跟随者,而是拥有自主产权的创新者。
中美之间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竞争已难分高下。尽管美国人工智能领域论文引用更广、影响更大,也备受尊崇。但中国研究人员的论文数量,已经超过世界任何国家。中国公司在自然语言处理、实时翻译、图像分析、自动驾驶等人工智能应用领域已取得重大突破。
在量子技术方面,中国可能已经处于领先地位。中国不仅发射了一颗名为“墨子”的量子通信卫星,在北京和上海建立了一个量子光纤通信链接,而且也投入数十亿美元研发量子计算技术,甚至声称已经测试了一种可有效侦测隐形飞机的量子雷达。在量子技术领域,尽管中国宣称的某些技术进步可能存在虚假成分,但是美国情报界已经见证了他们的相关实力。
美国量子技术领域的研究成果之所以不太明显,是因为大部分研究都处于保密状态。然而许多美国研究人员认为,鉴于中国政府在投资发展新型量子技术的竞争意愿,美国似乎已经处于落后。
投资发展防瘫抗打的韧性能力
未来,美国必须实施一项国家战略,以应对中国近期和远期的“抵消战略”。中国的近期战略是利用美军弱点,持续施加压力,以削弱美国的优势。201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组建了“战略支援部队”,后者将中国军队的信息战力量集中到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战略支援部队不仅包括网军部队,也包括太空和电子战力量。中国人认为信息战并不仅限于计算机网络,而是一个涵盖情报、通信以及整个电磁频谱的全新领域。
中国的网络进攻能力,应是近期最让美国担心的力量,因为中国人每天都在使用这种力量,逐步强化中国的战略地位。
外界对于中美之间是否处于“网络战争”存在很大争议。我的答案很简单,就是“没有”。“战争”是敌我之间的“零和冲突”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地击败对手。中美非敌非友,中国并不是美国的敌人,所以我们并没有准备不遗余力地击败他们,应对双方每天都在进行的低端网络间谍和侦察活动。
在信息领域,中美正处于战略竞赛的全新历史时期。在这种低端、持久的博弈拉锯过程中,双方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应对一场可能爆发的冲突,同时寻求发展非对称能力。在中国,解放军的战略家们将这一态势称之为“积极防御”。
依托和平时期的网络战行动,中国军队似乎力求寻找美军作战体系的弱点,从而在美军对华发动攻击时,使解放军可有效利用这些弱点破坏美军作战体系。解放军认为这类网络侦察不可能导致冲突升级,也不会引起对手报复,但是综合使用这两种手段,会让中国逐步改善自身战略地位。
尽管积极防御理论表面上是自主防卫和后发制人打击,但是中国人认为网络战在首轮打击过程中的效果极高,主张它可以快速缩小落后差距,构建防御态势,实现突袭效果。如果解放军坚信他们的网络渗透能力,能够瘫痪美军部队足够长的时间,那么美国的战略地位必然会陷入险境。
重要的是,尽管我们时常探讨中美“技术对等”。但是从多方面看,与其比较中国的技术是否与我们同样出色,不如探讨他们的技术是否足以让我们的能力失效。美国政府最重要的目标,应是投资发展“防瘫抗打”的韧性能力,让先发制人的变得困难。这意味着必须强化美国的网络硬件和基础设施,特别是网络空间和外太空能力,同时大力发展和对外展示我们在拒止环境下的作战能力。
我们认为美军必须重新训练在无法获取数据、不能使用技术的虚拟模式下的作战能力。我们必须确保国防部采购的任何新系统或新平台在无法获取天基能力支援的情况下,至少也能具备一定程度的基本功能,而不是购买那些只有在联网情况下才能效果极佳,但在拒止环境下却无法使用的武器系统。美军必须建立一个安全的供应链,探索形成多种新的测试方式,确保现有武器系统芯片的保密安全。美军还必须发展新的太空体系,不能依赖数量稀少、性能强大但也极为脆弱的政府卫星,而是要利用商业卫星,国际伙伴,以及个体性能不高但生存能力和可替换能力更强的小型廉价卫星星座。同时发展陆基备用备份能力,从而不必完全依赖太空力量。这些并不是解决新问题的新答案。
长远来看,中国的战略不僅是要利用美军的技术弱点,而是也要发展他们创新性、动态化的高端技术产业,从而主导下一代的军民技术,特别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中国力求以多种相互补充的方式,利用商用和军用创新成果,提升军事和经济实力,中国的多项国家战略预计,当前的“信息化战争”正向“智能化战争”转变,他们主导“智能化战争”的相关战略就是要掌控人工智能、量子技术、增强/虚拟现实和机器人领域的核心商用产业。
中国的举措与投入
据我们观察,中国制定了一系列战略计划发展技术优势以超越美国。中国的相关政策,如《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十三五国家科技创新规划》、《中国制造2025》,都标志着中国正全力以赴地利用自身全部现有资源,大力培塑本国技术创新能力。中国认识到军事技术不会存在于真空状态之下,因为军事技术作为国家生态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仅横跨政府机构和地方私企,而且也要依赖于基础材料和海量数据的获取。在数字化时代,所有的技术突破实际上都基本具有军民双重用途。
中国的工业规划体制具有相关优势,能对无数社会组织的活动进行有效协调,引导他们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高端计算机芯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因为它是人工智能等许多重大战略技术的关键赋能要素。
中国政府意识到了发展强大集成芯片产业的重要性,因此于2014年发布了《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发展推进纲要》,建立了国家计算机芯片投资基金,已为相关产业发展提供了200多亿美元的支持。此外,中国政府也依托新的融资工具、保险产品和减税政策来鼓励创新。
在这些政策的推动下,中国的计算机芯片产业获得了长足进步,中国相关产业2017年的收入增加了20%,而全球其他国家仅为3.4%。此外,2017年是中国芯片设计产业收入超过芯片封装和测试产业的第一年,意味着中国的相关政策已经产生效果,不仅扩大了相关产业的规模,更促进了那些具有战略价值的尖端技术企业的发展。
2017年7月,中国宣布新的人工智能发展计划之后,地方省、市政府宣布将投入数十亿美元支持相关产业发展,仅湘潭和天津等城市,就承诺共同拨款70亿美元发展机器智能(MI)项目。与之相比,美国政府2015年在人工智能研发方面的投资仅为11亿美元,而特朗普政府提出的预算方案更是计划要把人工智能研究领域的拨款削减10%。美国政府要充分利用DARPA、IARPA以及各类国家实验室等研究平台来提升我国的技术实力,确保在国防和情报领域投资发展的相关能力,未来能够有效管控各类新兴威胁。
关于军民融合
过去,重大国防创新成果基本都源于政府实验室,从而让美军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取和垄断那些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创新成果。今天,这种情况已不复存在。地方私企部门如今已成为大多数新兴战略技术的源头,美军未来的效能将取决于如何能比对手更加有效地利用商业领域的发展成果。
我们可以依托两大重要途径,更好地利用地方私企部门的创新成果。首先,我们必须支持和辅助商业市场发展,从而促进新技术的转化。如果主管部门缺少清晰的路线图引导技术的发展和应用,那么人工智能、泛传感器(ubiquitous sensors)、大数据和虚拟现实等技术创新,就会在安全、保密、隐私、责任方面引起一系列重大风险,而且这些技术的商用市场也无法实现繁荣。
其次,美国必须全面重新思考地方私企创新成果在国家安全领域的转化应用。中国政府近期已经采取一系列措施,为政府和军队的研究人员与那些在新产品开发领域技术领先的地方公司之间建立伙伴关系创造了许多机遇,从而促进他们所谓的“军民融合”。
中国的做法与美国极为相似,主要通过类似美国国防部“国防创新试验小组”(Defense Innovation UnitExperimental,DIUx)和中央情报局“帕琉斯”(译者注:in-q-tel,是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阿灵顿的高科技风险投资公司,其唯一目的就是使美国中央情报局拥有最新的信息技术以支持美国的情报能力)等项目,为相关安全部门提供一个有效途径,从而可以绕过繁琐的合同流程,加快军用尖端技术的部署。
当前,尖端技术已经跨越地理概念的国界。在技术与国家安全之间的关系方面,美国的思维方式还停留在冷战时代,即是要控制那些具有军事应用前景的相关技术的获取渠道。然而无论是“菲特比特”智能手环(译者注:FitBit,是美国旧金山的一家新兴公司,其智能手环产品名扬世界)、四轴无人飞行器、谷歌地图还是“萨扎姆”音乐识别软件(译者注:Shazam——萨扎姆,是一款歌曲识别软件),大多数今天最流行的技术,至少理论上看都具有军事用途。美国军方应当紧跟商业部门的最新发展趋势。
培养未来人才队伍
长远来看,我们要打造一支能够引领下一代技术发展的人才队伍。为人才培养提供新的教育和训练资源,已成为中国《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计划》的主要支柱之一,而且中国也已开始贯彻落实这一计划,在国内多所大学院校创设了人工智能研究生项目,为那些训练有素的研究人员提供支持。中国也已确立了吸引国外人才的目标,力求通过“千人计划”鼓励海外专业学者移居中国。
构建一个开放的数据生态系统,利用国际伙伴应对中国的规模优势。
与美国相比,人口规模是中国最大的优势之一。中国拥有14亿人,而美国仅有3.3亿人。中国经济已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预计将在15~20之内超过美国。2020年左右,中国将拥有全球20%的数据,2030年左右将拥有30%。对于人工智能开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因为机器的学习算法训练必须以海量数据为依托。对于创新人才和企业家来说,中国市场的规模也极具吸引力,使其可以充分吸引海外人才和重要投资。
避免针对新技术出现教条主义观点
在规划未来的过程中,特别是在军事背景之下,我们对于新技术不能采用教条主义观点,从而阻碍我们充分挖掘这些技术的应用潜力。中国认真研究了美国的战略和政策,发现了后者的差距和短板。如果美国对这些可能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技术持否定和抵制态度,就等于为中国的超越能力敞开了一扇大门。
自主化武器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在美国,杀伤性自主化武器系统经常成为人工智能对话的主要话题,人工智能政策方面的探讨也经常涉及军方开发“杀人机器人”所潜藏的危险,因为犯罪分子和恐怖分子等邪恶行为体也可能获得这些武器。
这种对话既不成熟,也不合时宜。全面性的自主化武器系统距离实战运用仍然较为遥远,人类士兵也不可能随时抵达任何地点。与此同时,个人以较低成本利用相关技术制造简单自主化杀人机器的案例已经出现。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加州大学的一名教授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同时也反对发展自主化武器。
2016年,前国防部长卡特指出,“无论何时投入使用,都不可能出现真正意义的自主化系统,因为人永远处在决策的回路中”。对于今天的人工智能技术来说,这个观点依然适用。与复杂动态作战环境下的全自主化系统相比,人机协同更加有效,也更为可靠,因此这种态势一段时间之内可能仍将如此。然而,如果我们排除了全自主化作战系统的可能性,国防部就会面临风险,错过新一代有可能彻底改变战争形态的技术。
在全自主化武器系统的问题上,中、俄等其他国家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自缚手脚,他们将其视为超越美军优势的重大机遇。如果这些国家成功部署那些具备分析能力并可以机器速度适应我军战术和战略的全自主化武器系统,如果我们置之不理,那么我们的防御系统就去失去效力。国防部应投资发展下一代作战系统,充分利用人工智能的全部潛力,包括未来发展杀伤性的人工智能无人系统。我们的政策不能对开发杀伤性自主化武器系统持“绝不”态度,而是应该“直到它们能够胜过人机协同”,包括在它们扣动扳机时,为其制定道德层面可以接受的选择。
应对中国技术进步保持技术领先
中国已经效仿美国的做法,寻求制定一项克制美军常规优势的“抵消战略”,力求在下一代革命性技术竞争方面击败美国。他们正在针对后者的军事技术、未来战略和作战条令进行评估,寻找美国模式的差距和弱点。因此美国必须制定一项新的国家安全战略,以打赢这场竞赛,对抗中国削弱美国全球地位的举措。
短期看,美军必须投资发展防瘫抗打的韧性能力,使其无法利用我军对信息通信基础设施的依赖。长远看,美国必须确保全球一流的教育制度和商业环境能够对自身有利。美国应该更加高效地调动地方技术企业保卫国家安全。
最后,美国必须牢记中国并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唯一威胁。俄罗斯、伊朗、朝鲜以及其他对手,也像中国一样发现了美国国家安全的短板和弱项。为了有效管控美国面临的一系列威胁,未来美国的战略重点不仅是要“击败中国”,也要增强在所有技术领域的优势地位和反应能力。美国已不再是那个全力发展颠覆性技术,依托常规优势抵消对手能力的“颠覆者”。作为世界的霸主,美国必须做好应对任何挑战者的准备。美国的决策者必须要对所有这些国家构成的威胁保持清醒,确保投资发展的技术和系统能够主导下一代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