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竹花里的螺蛳
2018-07-30兆南
兆南
老 屋西边的小河开始长肥的时候,风一 吹, 河帮上的芦竹扭着柔柔的细腰,个子直往上蹿。灌木丛中的小虫儿跑得欢,主妇把一窝芦花鸡放出去,她们扑棱着花翅膀连飞带跳奔向河帮。虫子不知道鸡的意图,在鸡尖尖的嘴丫边扭几下腰,便游进饥肠辘辘的鸡嗉中。
贴着身子长在河帮上的苦菜花、野枸杞头、车前子、蒲公英、荠菜粉墨登场。水中的花蛇开始出动,潜伏了一冬的螺蛳醒了,慢吞吞爬到河沿儿晒八九点钟的太阳,神话般占领整个河帮,将干枯了一冬的河面润得活色生香。
春天的阳气一冒,河两岸穿红戴绿的女人多了起来,花儿一样开遍了河边,俏样儿倒映在水面上。跟着女人屁股后面下河的孩子,从远处扔一块泥巴,影子碎成一片。秀子打猪草回来,背着篓筐不进家,直接去河边把猪草洗干净拎回家。大妈、嫂子们都在河边洗衣服,秀子洗完了猪草挽了裤脚下河摸螺蛳,大的田螺有牛眼大,小的花生壳大。回家放一盆清水养上两天,等螺蛳把河泥吐干净了,用夹剪剪了螺蛳屁股,倒进烧得冒青烟的大铁锅,铁铲子跳几下,放入香油、红辣椒、盐花、大蒜头,喷上料酒再翻几铲,出锅,不多不少正好一海碗,下酒的一碟好菜。
河里的螺蛳天天摸也摸不完,漲水的时候密密麻麻一层。大的小的螺蛳头,把大人孩子的魂勾到河边,洗干净的猪草和衣服吹得半干,大人孩子总上不了岸,河里一拨一拨冒出来的活物儿勾人魂。那天秀子跟着别人后面摸螺蛳,越摸越远,旁人都上了岸,秀子不知不觉中沿着小河一直蹚到大河。那里是个三岔港,水流湍急,是水道交界口,直通长江,这儿出人命也多,年年都会有人在此烧冥纸,放生祭河神。三岔港的水比别处活,又清,水面纹丝不动,水底暗流交错,这里的螺蛳头长得肥硕硕的,打心眼里让人兴奋。秀子把麻绳绑在铁丝篓把上,扔进深水区,一拖,满满一篓子,很少有空篓子,运气好时有活蹦乱跳的鱼虾,运气背时会把小花蛇拖进铁丝篓。花蛇昂着头,吐着红信子,三角眼盯着秀子看,口里发出“咝咝”声,露出尖尖的细牙。那畜生说的蛇语秀子听不懂,但感觉它很藐视秀子。秀子壮着胆把花蛇扔进河中心,满脑子里装的全是螺蛳头。连续个把月一天不脱拎上铁丝篓直奔三岔港,收获颇丰。日日让丈夫挑了螺蛳到集镇上卖钱补贴家用。秀子脸晒得跟抹了锅底灰一样,冲自家男人一笑,牙齿白晃晃的亮。
七月十五鬼节这天,家家户户忙着包饺子敬祖宗亡人,秀子天天到三岔港捞螺蛳,把这茬事给忘了,与往常一样背了铁丝篓出门,却再也没进家门。
这一天,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等到太阳落山时俩孩子才发现她还没到家煮晚饭。在三岔港发现她的时候,秀子已漂浮在水面上,似睡熟了,安详,脸乌青,七孔塞满烂河泥。在她天天站立捞螺蛳的地方,杂草乱成一团麻,有秀子零乱的脚印,铁丝篓空的,地上一滩鲜红的血把草染红了。
秀子出殡那天,俩孩子到桥上烧纸喊:“妈,妈,宽宽的大道上西南……”嗓子眼都冒血了,河风把脆嫩的童声吹得老远。她男人得的是慢性肾病,顶着半头白发,脸皮铁青,哈着腰身忙秀子的后事。秀子苦了一夏卖螺蛳的钱原本拼凑给俩孩子当学费的,没曾想给自个儿买了寿材。
秀子走后七七四十九天,家里做道场为秀子招魂,我正好回家,表姐告诉我说:秀子捞螺蛳头的地方,村里人经常看到三岔港的桥上有人把买来的鱼和王八抛入河中放生,难怪那里的螺蛳比别处多得多。桥上放生,桥下杀生。也有人说三岔港年年出事,河神娘娘每年要在那里收个河神做徒弟。
村里人说:人的魂要落在哪里,最后总会留恋那里。秀子每天在三岔港捞螺蛳头儿,魂早被河里的生灵们勾走了,抑或是她太贪恋河流独有的味儿。没人知道秀子是怎么掉进古灵精怪的河回不了家的。有人说:也许是河里的水蟒大蛇在水里捕食老被生人吵得不安生,发火了。也有人说:也许是螺蛳头被秀子捞光了,最后捞上来的是只螺蛳精。
再回村里,在桥头下车,宁静的三岔港,清凌凌的,太阳光下的水面,晃得人头晕目眩。芦竹花倒映在水中,如梦如画。听乡民们说:自从秀子走后,三岔港再也没见过有人摸螺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