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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手枪

2018-07-30肖克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7期
关键词:同志姐姐

肖克凡

为了追求大城市少女,他用上了子弹、手榴弹、手枪等军火。后来,他又为了一个村姑大动干戈。把盲目视作孤勇,把时代的病态审美当作个人英雄主义,爱情让谁成疯成魔?

1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姐姐:“这人是谁啊,总往家里给你来信?邮递员这礼拜来三次了。”

此前,我们姐弟间有约定:不偷看对方日记,不拆封对方书信,不打听对方私事,简称“三不主义”。这是姐姐从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当然主要是苏联小说。这次我有意违反“三不主义”是发现姐姐近来神色不定,分明怀有心事。

“我没有什么心事……”姐姐左手推了推从鼻梁下滑的眼镜,右手捂了捂嘴巴,似乎唯恐言多语失。是的,邻院章伯就是嘴巴不严,祸从口出,被人民银行下放近郊农场种菜了。

姐姐戴着白框眼镜,眼睛不大但是很圆,总是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鼻翼两侧生有零星雀斑,天津孩子戏称“标点符号”。当然,姐姐的眼镜遮挡不住雀斑。她也不想遮挡。这些雀斑使她有些像苏联女孩儿,比如电影里的娜塔莎或者丽达。邻院章伯说过,女孩子皮肤白,头发就泛黄,因为黑色素偏少。可是姐姐偏偏白皮肤头发黑,这就弄得章伯连声说不可思议。

“这是我们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给我来信。”正在天津育红中学读高二的姐姐,这样给我解释。

“老东同志?”我以为是东西南北的“东”,笑着问姐姐有没有姓西的人。她目光透过眼镜片盯着我:“有啊,我就姓奚嘛。”

“你姓西?”我认为姐姐开玩笑,“你要是姓西,我就不姓南了。”

“我真的姓奚,不姓你家的南。”姐姐褪尽温和表情,一瞬间变成表情严肃的女学生。

我并不觉得气氛异常,转身去厨房洗菜瓜。邻院章伯说过,所有瓜类只有菜瓜吃了不上火。他在近郊农场成了种菜瓜好手。

姐姐追着菜瓜来到厨房,表示跟我开门见山:“小弟,前几天从河北宣化来了外调人员,我才知道咱俩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老冬同志让学校开了介绍信,让我买火车票去北京……”

姐姐从来不撒谎,嘴里说出每句话都经得起检验。她说买火车票去北京跟亲生父亲会面,我就蒙了。

原本自幼相亲相爱的姐弟,说变就变成“同母异父”,我感情遭受伏击,瞪大眼睛望着有些陌生的姐姐。

“这不会是外调人员弄错了吧?”我试图挽回局面保持原来的样子——我要同父同母的姐姐。

姐姐扬手摸摸我头顶:“小弟,事实胜于雄辩,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说:“从量变到质变,你没经过积累就突变了,这不符合辩证唯物论。”

“只争朝夕嘛。”姐姐说着躲进自己房间,捻亮台灯读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来信。

我凑到房间门外看着台灯照耀下的姐姐。她并不抬头说:“小弟,请你把门给我关上。”

我被她冰冷的聲音击中,只好伸手关门,败兵似的溃退厨房,打量着泡在水盆里的菜瓜。

姐姐变了,而且变得极快,快得让我无法适应。我恨不得马上写信向妈妈报告,可是她远在团泊干校劳动,据说处境不太好。

姐姐乳名丢丢。我洗净菜瓜选出两只好的,送到她房间门外。房间里传出姐姐的说话,口气更加冷淡。

“小弟,今后请你不要叫我乳名,好不好?我是革命青年了。”

我说你叫我小弟,这也是乳名啊。姐姐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出:“好的,以后我就叫你南飞。”

我觉得自己成了孤立的人,即使坚守阵地也难以盼来援兵,小声哭了。

姐姐肯定听到我的哭声:“南飞,我诚恳希望你坚强起来,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感到被抛弃的委屈:“奚丢丢!用不着你来教育我……”

“南飞,你不要胡乱取名好不好?我原名南雁,本名奚晓兰,我不叫奚丢丢!”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令我惊诧,姐姐好像被别人附体了。

我想让姐姐变回南雁,忍不住伸手叩门。房间里突然响起尖叫:“南飞!请你不要干涉我个人生活!”

一个恬静文雅的女学生,从来没有尖声厉嗓。我被吓住了。

好端端的姐弟沦为这步田地,我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被噩梦惊醒。我捻亮台灯给妈妈写信求援。写了两行猛然明白了,既然我跟姐姐同母异父,那么妈妈跟爸爸结婚前肯定跟别的男人生了姐姐……我冒冒失失给妈妈写信,这会让她感到难堪吧?

我收起纸笔,关灯躺下。黑暗里想象着姐姐亲生父亲的模样:高高瘦瘦,表情严肃?胖胖乎乎,面目和蔼?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2

第二天清晨起床,我发现房间门外贴了张纸条:“南飞,今天学校召开军训总结会,中午你自己弄饭吃吧。奚晓兰字。”

一夜风雨声,原名南雁的姐姐果然变成奚晓兰,看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不想接受也要接受。

这位奚晓兰的横空出世,动摇了我的固有信念,开始怀疑身边所有事物:在黄港水库工作的南云翔真是我父亲吗?在团泊干校劳动的冷芃真是我母亲吗?下放近郊农场劳动的章伯真是我家邻居吗?我的班主任姚宗琴老师真是军官家属吗?

……一连串的问号好似越胀越大的气球。我担心气球爆了,只得停止胡思乱想。

中午放学回家,我打开炉火“烩烂饭”,就是把剩饭剩菜倒进锅里,添水放盐煮沸。我吃着“烩烂饭”怀念姐姐的“清炒丝瓜”和“番茄鸡蛋汤”。

姐姐性格执拗。她几次提醒我不要叫“番茄”,要叫“西红柿”,“番”是对原产地的贬称,这种地域歧视不好。如今姐姐有了亲生父亲就要进京相认了。相认就相认吧,反正全国人民都是同仇敌忾的革命同志,五十六个民族是社会主义大家庭。

傍晚时分,姐姐从学校回来,她上身穿绿色军衣下身穿蓝色裤子。这种绿蓝搭配使她像个戴眼镜的空军地勤女兵。

“这是老冬同志送给你的?”我看到绿色军衣两个衣兜,断定老冬不是军官,只有熬到排级干部才穿四个衣兜的。

姐姐解释说军衣是老冬同志借给她的:“我买了明天上午七点十二分的火车票去北京,我穿军装亲生父亲会高兴的。”

我有些固执:“你怎么知道穿军装亲生父亲会高兴的?”

“当然,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革命大熔炉,这全国人民都知道。”姐姐显得非常自信。自从认识老冬同志,她的文静里有了硬度。只是她穿着老冬同志的军装上衣,明显过于肥大,好像变成衣服架子。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道。

她冲口而出:“南云翔啊!”说罢,怔了怔随即改嘴,“不、不,外调人员说我父亲叫奚兰城,兰州的兰,城市的城!”

当晚我在日记里写道:“姐姐习惯地回答父亲名叫‘南云翔,这说明一个人忘记过去是需要时间的。她以为自己从历史里走出来,其实鞋底还沾着过去的泥巴……”

3

清早,我执意送姐姐去火车站。她先是拒绝然后勉强同意,让我给她拎着那两斤山芋干儿,这是送给亲生父亲的见面礼。我说北京话叫红薯干儿。她笑了笑说,北京话是对的。好像北京有她亲生父亲,就什么都正确了。我坚决认为北京正确是因为毛主席住在那里。

天津火车站叫“东站”,前身是清末“老龙头车站”。我跟随姐姐下了八路公共汽车,快步来到候车室前小广场。灰蒙蒙的旅客人流里倏地闪出绿色身影。一个军人稳步走来,叫了一声“南雁”。

“您也出差啊,老冬同志?”姐姐不认为对方是特意赶来车站送她的。

这位被称为老冬同志的军人露出丰沛的笑容:“我买过站台票了,送你上火车吧。”

我看到老冬同志是个敦敦实实的男子,讲着带有乡音的普通话。

姐姐根本顾不得跟我说话,起身跟随老冬同志奔向检票口。

半路杀出程咬金,我成了被替换下场的“群众甲”,眼巴巴望着二人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这时我意识到严峻现实——奚晓兰与南飞确实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了。

火车站附近的邮政局是座德式建筑。我喜欢那里光滑的地板,夏天也有冬季溜冰的感觉。尤其这座邮政局保留着外国租界时代的玻璃写字台和红木长椅,供给过往旅客安心写信。

我去柜台买了一枚“工农兵”邮票,八分钱,预备给妈妈写信寄往团泊干校,之后无所事事地坐在玻璃写字台前。

我用手指蘸着唾沫写出“同母异父”四个字。这字迹很快蒸发了,玻璃台面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当场受到启发:我们曾经看到的许多事物,最终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只有亲情常在。譬如亲人去世,子子孙孙想念他,他就长久存在。将来我不在世了,子子孙孙也会想念我的,我也将长久存在。

这样想着,我难过起来。既然我与姐姐成了“同母异父”,那么这种关系还属于亲人吗?看她急切地跑向检票口的样子,完全成了素不相識的路人。

有人吱地挪动长椅,一个绿色军人在对面落座。他铺开信纸伏案疾书,引发红五星帽徽微微颤动。

他写字速度极快。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渐渐地我还是认出他就是老冬同志。姐姐当时并没有把我介绍给他,我想他不会认识我的。

中间隔着玻璃写字台,我偷偷打量这个军人。一张圆圆的面孔,一双圆圆的眼睛,一只肉乎乎的鼻子,一双厚厚的嘴唇,还有两只容易被忽视的耳朵。这富态相貌被周身绿色包裹着,显得特别饱满。

他突然停笔凝神构思,缓缓侧脸仰望天花板,嘴里默诵尚未落笔成章的词句,很像小学生临考背书。

他刚刚送走姐姐就跑来邮局,这是给谁写信呢?我内心涌起强烈的偷窥欲念,伸出目光掠过玻璃写字台,勉勉强强看到书信抬头两个字的倒影:“一一”。

收信人名叫“一一”,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我不由得想起苏联反特小说《送你一束玫瑰花》里人物的接头暗语。当然,老冬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不会跟潜伏特务联系的。

他全神贯注写满三页信纸,之后精巧娴熟地叠成对角长方形,装进湛蓝色横启式信封里。全国流行公函式牛皮纸信封,这种隐含浪漫温柔情调的信封很少见的。

他沿信封左上方写下收信地址,右下方的寄信地址却只写了两个字。我从倒影里读为“内详”。邻院章伯给《人民日报》写信反映单位领导占用公物问题,据说寄信地址也只写了“内详”,后来还是被单位领导查出,动手做了几双小鞋一年四季给他穿。

老冬同志写好信封,伸出舌尖将信封折口舔湿,那胶质被唾液稀释转化为胶水,随即粘牢。他从容不迫掏出蓝色塑料钱包,从中取出一枚红色邮票,再次伸出舌尖舔湿邮票背胶,将它贴在信封右上角,用力摁实。我看到他宽大肥厚的舌头。

长长呼出一口气,老冬同志将这封湛蓝色书信摆在玻璃写字台上,好像完成一项重大工程。这时他显得有些疲累,正身闭目静坐,径直沉入自己的世界。

我想偷看收信人地址,忍不住咳了两声。他受到轻微惊动,睁眼拿过信封起身走向邮筒,唰地投了进去。

他走出邮局大门,大声给两个外地旅客指点乘坐24路公共汽车的方向,那体态很像粗壮版的雷锋。我望着他走路八字形的背影,不知怎样评价这个为邮局节省了胶水的军人。

我走路回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中午没吃饭,晚饭啃了个馒头,随手打开收音机却传出嘎啦嘎啦的杂音,好像天津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被人掐住脖子,时断时续跟我说话。我情绪低落,没了姐姐就连家里的收音机也不听使唤了。

晚间外面起风,摇得树影乱晃。好像白天潜伏的坏人趁着天黑喧嚣起来。这多种声响组成的噪音杂牌军,闹得我心神不宁,只得闭门关窗躲到自己房间里。

一会儿风声冒充张三前来叩门,一会儿又冒充李四转去拍窗,好像不停变幻着身份欺骗我。我一律不理睬,抱着厚厚的《红岩》读到甫志高在码头等候江姐下船,耳畔哗哗流过江水。

突然间,江水里混杂姐姐的声音,好像她跟随江姐来了。我放下《红岩》想象着那艘即将靠岸的轮船。江姐要是提早知道甫志高叛变就好了,她可以转道华蓥山去找双枪老太婆……

伴着江水声有人叩门。我意识到这不是江姐下船,起身跑出房间穿过门厅,透过磨砂玻璃看到门外身影。

姐姐呼我乳名:“小弟开门,小弟开门呀。”

我一边开锁一边报复说:“你不要叫我乳名好不好?请你叫我南飞。”

姐姐走进门来,仍然绿色军衣蓝色裤子,径直奔向冷水瓶斟满一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好像从非洲沙漠回来,没了平时的文雅。

“你怎么当天就回来了,没住北京啊?”

“我没住北京,当天就回来了。”她以倒装句重复着我的问话,等于没作回答,“小弟,你自己吃过晚饭啦?”

我撒谎说自己吃得很好,馒头稀饭、咸肉炒豆角、西红柿炒鸡蛋。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望着我:“谁给你做的饭?”

我朝着左侧墙壁努了努嘴。她沿着我的视线望去——左侧墙壁挂着雷锋同志戴着皮帽端着冲锋枪的画像。

姐姐望着雷锋同志,苦笑了。我继续发问:“你亲生父亲没留你在北京玩几天?天安门北海颐和园什么的。”

“没有……”姐姐强调学校复课不准请假,“天色不早了,你快去洗澡吧。”

我想起今天是双日。早在我们还是同母同父姐弟时,共同订立家庭公约,除去冬季寒冷,平素单日丢丢洗澡,双日小弟洗澡。如今“丢丢”变成“奚晓兰”,“小弟”还是“南飞”,然而月份牌里依然有单日和双日,谁也抹不掉的。

我从过道橱柜里拿出毛巾和肥皂,走进卫生间完成双日洗澡任务。天津把卫生间叫厕所。去年姐姐从南方回来,便改称“卫生间”了。我也觉得卫生间比厕所好听,欣然接受了。

以前我不避讳姐姐,在家袒胸露背光脚丫子,洗澡时也敢喊姐姐来给我擦背。如今姐弟關系骤变,我只得谨慎起来,首先扣好卫生间门锁,脱光身子端盆接水。

“你不要光用冷水,等我烧好热水给你。”卫生间门外姐姐大声说,“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以前我洗澡确是姐姐烧好热水,往大桶里添加自来水兑成温水,让我洗得心安理得。今天姐姐照常要烧热水,我有些意外。

她不是声称名叫奚晓兰嘛,怎么还给我烧热水呢?我大声回应说我愿意冷水洗澡。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冷水刺激会生痱子的……”她连连叩门说热水烧好了。

我犹豫着,拿过内裤和汗衫依次穿好,开门接过盛满热水的铝壶。姐姐看我穿戴整齐,表情有些惊讶。

“看你都快成泥猴儿了,我打肥皂给你擦背吧。”姐姐已经脱掉绿色军衣换成碎花小褂儿,跨步走进卫生间为我兑好温水。

“我就不擦背了吧……”

姐姐拿起丝瓜瓤子:“你快点儿吧,革命小将要雷厉风行。”

我只好背过身去,脱掉汗衫和内裤,姐姐哗哗撩水过来。每逢这种时候我都要说“局部地区有小雨”。此时我说不出了,任凭姐姐的丝瓜瓤子搓擦我脊背。

“好啦!经过爱国卫生运动洗礼,我家泥猴儿干净多啦!”她放下丝瓜瓤子退出卫生间,“小弟,换洗的汗衫和内裤放在门外啦!”

听到姐姐这样说话,我喉咙发紧。她仍然叫我“小弟”,她仍然给我烧热水,她仍然给我擦背……

姐姐还是原先的姐姐,这多好啊。我偷偷哭了。我的泪滴落到水盆里,让水有了咸度。

洗了澡,我穿好汗衫和内裤,却不知如何面对姐姐,便迅速窜回自己房间。很快房间门外传来姐姐的声音:“小弟,明天我早起去学校,你可以睡个懒觉。”

明天星期日姐姐还要去学校?我使劲嗯了一声,随手熄了灯。黑暗里我寻思着,姐姐一冷一热变化这么大,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转天上午,我被邮递员“南雁来信啦!南雁来信啦”的喊声唤醒,起身跑到院里接过信件。

湛蓝色横启式信封,左上角写着我家地址,中间写着“南雁收”,右上角贴着红色邮票,右下角寄信地址写着“内详”二字。

我想起火车站邮局。这封信肯定是老冬同志写来的,那么抬头被称为“一一”的人肯定是姐姐了。姐姐乳名丢丢,学名南雁,原名奚晓兰,老冬同志怎么叫她“一一”呢?好像小说里的人物昵称。

想到昵称这个字眼,我觉得问题复杂了。莫非姐姐跟老冬同志谈了恋爱?我顿时忐忑起来——在校女生是不许搞对象的。

中午时分,姐姐回家来了。我问她在学校见到老冬同志没有,她摇摇头径直走进厨房。大城市女学生操持家务的不多,姐姐是个例外,除了恋爱所有活计她都会做,可是如今情况有了变化。

我追到厨房里,问她究竟认没认北京的亲生父亲,她摇了摇头。我问为什么没认,她说不革命。我说不反革命就可以认嘛。她快速把黄瓜切成黄瓜片说:“你是不是标准太低了。”

黄瓜青椒土豆,统统切片下锅爆炒。我看到姐姐额头汗珠滴落锅里,变成小盐。我把毛巾递给她擦汗。她扭头看我,笑了笑。

不言不语吃过午饭。依照“家庭公约”由我洗锅刷碗。我把那封湛蓝色信件交给姐姐,跑进厨房哗哗打开水龙头。

傍晚时分姐姐终于走出房间,递给我一兜“北京果脯”,塑料袋里显得红红绿绿:“小弟,今后不要再提北京好吗?尤其不要跟爸爸妈妈说起这件事情。”

我点头承应,借机刺探:“这兜果脯你送给老冬同志好啦。”

“三期军训结束,他昨晚返回部队了……”姐姐表情无喜无悲。

“那么,那么老冬同志还回来吗?”

“他们部队开往新疆了,很远的。”

开往新疆了?这就是那封湛蓝色来信透露给姐姐的部队动态吧。我猛地绷紧神经:“老冬同志这是泄露军事机密!他们部队调动让敌人知道了怎么办?美帝苏修时刻准备侵略我国呢。”

“啊!老冬同志真是的……”姐姐被我说得慌了神,“他怎么把部队部署泄露给我呢……”

“他十万分信任你呗!”我笑了。

姐姐有些感慨:“是啊,老冬同志确实信任我,还把内心活动告诉我呢,比如他想穿四个衣兜的军装……”

“四个衣兜至少排级干部!这是他写信跟你讲的?”

姐姐点点头,岔开话题说:“今天学校召开上山下乡动员大会,我们六七届高中生去向是内蒙古四子王旗,这个星期动员,下个月就走……”

我问姐姐,告诉妈妈爸爸没有?她说,爸爸在黄港水库值守,妈妈在团泊干校劳动,这种事情就不要让他们分心了。

我说,上山下乡是大事,应该告诉北京的亲生父亲。姐姐顿时不耐烦了:“我说过不要再提北京的事情,你怎么揪住小辫子不放呢?”

北京的亲生父亲竟然成了小辫子,我不明内情,只得转移话题:“既然要去四子王旗插队落户,你应当告诉老冬同志吧?”

她小声反问:“小弟,我为嘛要告诉老冬同志?”

“亲人解放军嘛!”我再次笑着说。

姐姐若有所思:“中国人民解放军都是亲人,我一个人承担得起吗?”

“军师旅团营连排班,你可以选个代表嘛。”我继续动用计谋。

她好像意识到落进我设的圈套:“你鬼精灵!”就不吭声了。

我回想火车站姐姐跟随老冬同志跑向进站口的身影,仍然觉得两人并不合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二天学校派人来家复核户籍人口,认定高二一班女生南雁同学完全符合上山下乡条件,要我代表家属签字。我说,十六岁没有公民权,代表不了。

学校来人笑了,说,去年湾兜中学马文奎十六岁就给枪毙了,轮奸妇女首犯。我无话可说只得签字,趁机问道:“你们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走啦?”

“军训任务结束了,他当然要走的。农村兵留在大城市机会不多,他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学校来人说得义正词严。

星期天清早,一张大红喜报贴在我家门外:天津市育红中学革委会祝贺南雁同学被批准上山下乡,奔赴内蒙古四子王旗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牧)再教育。

我一字一句读着这张喜报,感觉脸蛋也被映得红彤彤的。我认为喜报上的地名挺好听的,便翻开地图寻找内蒙古四子王旗,发现它只是个小黑点。

一连几天,姐姐情绪平稳,不慌不忙筹备插队落户生活物品:四季衣服被褥床单,个人卫生用品,脸盆饭盒搪瓷碗暖水瓶,手电筒小闹钟……统统装进藤条箱里,还有五十只信封四本信纸和十支圆珠笔。

“我要在农村写作,写出作品就要投稿。”她为五十只信封作出解释。我立即提醒准备五十枚邮票,这样就跟信封配套了。

“你真是个鬼精灵!”姐姐再次这样评价我。

到了出发的日子。一大早儿,我扛着姐姐的行李,送她去育红中学集合。

育红中学操场停着五辆大卡车,车头披着大红绣球,车厢两侧贴满大红标语:上山下乡深扎根,广阔天地炼红心。

学校广播喇叭说:全市前往内蒙古四子王旗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集体乘坐专列。育红中学的卡车上午9时30分出发,中午12时30分天津东站准时发车。

这时我听到有人哭了。姐姐没哭,我也没哭,同时变成麻木的姐弟。这就是“同母异父”的无形隔阂吗?我这样想着,心里悲凉起来。

姐姐说:“小弟,你先回家去吧,咱俩中午火车站月台见。”

我奔跑回家找出自己的“小金库”,数了数,总共攒了七毛八分钱。我去鲜货铺买了五斤青苹果,回家洗净擦干,装满网兜。

走出家门可巧邮递员迎面来了,他递过牛皮纸信封说南雁又来信了。我看到这只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活像个袖珍邮包,寄信地址印着“军字87793邮箱7分箱”。

我断定这是老冬同志来信,他抬头依旧称呼“一一”吗?他这样称呼姐姐,令我充满好奇。

赶到天津东站,我挤进月台找到育红中学车厢,高高举起牛皮纸信封和五斤青苹果塞进姐姐车窗。这时送行人群猛然爆发哭声。

上山下乡,插隊落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是家属们仍然泪洒月台,就跟送孩子上战场似的。

我受到感染也流泪了。车窗里,姐姐挥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被哭声淹没了,好像默片时代无声电影里的人物。

火车呜呜开走了,朝着遥远的北方。月台人流渐渐散尽,只剩下个孤零零的身影。我走过去认出是邻院章伯。他的独生儿子章宇涵是十六中学生,也在这列奔向内蒙古的火车里。

“南飞啊,你也要做好上山下乡的思想准备!”两鬓斑白的章伯不改大声说话的习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他这是背诵最高指示呢,我立即配合:“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炼一颗红心,做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章伯呵呵笑了:“你真是你爸的儿子……”

“我当然是我爸的儿子!”自从下放近郊农场种菜,我觉得章伯变得有些怪异。

4

送走姐姐,我开始独自生活。接连几天邮递员登门召唤,“南雁来信啦!”一封封信都是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落款印着“87793邮箱7分箱”字样。

身穿深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头儿:“这肯定都是情书啊,有个穿军装的追求你姐姐呢。”

我不愿让姐姐背上早恋的黑锅,坚决摇头否认。这老头儿嘿嘿笑了:“我当差送信三十多年,隔着信皮能看见信瓤呢!”

“那您告诉我‘一一是什么意思?”

这老头儿跨上深绿色自行车:“甜哥哥蜜姐姐呗!”

之后几天不见邮递员登门。我猜测姐姐跟老冬同志通信给了他四子王旗的地址,他就直接寄信给姐姐了。

姐姐终于给我来信了,说通过集中学习已经分到知青点,然后问我是否替她接收了七封新疆来信,让我尽快转寄给她。

姐姐如此关切新疆来信,看来是恋爱了。星期天,我找到邻院章伯讨了牛皮纸卷宗袋,将老冬同志七封来信塞进去,跑到邮局挂号寄给姐姐。我在附信里大胆问道:“他为什么叫你‘一一呢?”

十几天过去了,我收到姐姐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有四个字“收到勿念”。姐姐怎么不写信给我呢?我思来想去明白了,她写信就要回答我提出的称谓问题,寄明信片就避免了。

就这样,“一一”二字成为难以破译的谜面,没有谜底。

我每月跟姐姐通信。她只字不提老冬其人,而是向我介绍四子王旗的概况,它北部是牧区,南部多农业,属于半农半牧地区。她几次轮值知青点做饭,还学会挤羊奶。我写信问她羊奶膻不膻气,姐姐回信说她只挤不喝。

为什么只挤不喝呢?我觉得奇怪,甚至比“一一”还要奇怪。

临近春节了。广大知识青年发挥“扎根农村不动摇”的革命精神,过年也不回城探家,喊出“蓝天是被子,田野是大炕,广阔天地是家乡”的革命口号。当然姐姐也不例外,春节留在知青点集体过年。

大冷天,邻院章伯登门讨要南雁的通信地址,说他儿子章宇涵也在四子王旗插队落户,今年过春节不回城,两人可以互相走访加强团结。

我把姐姐的通信地址给了章伯。他兴奋了:“四子王旗地广人稀,从牧区去农区得走好几天。不过章宇涵要是骑马看望南雁,一天就能到达的。”

大年三十傍晚。父亲值守黄港水库,母亲滞留团泊干校,我独自在家除夕守岁,翻箱倒柜找出那台落满灰尘的手摇式留声机,掀开留声机盒盖看到有张黑胶唱片。这真是奇迹,几经动荡它竟然保存下来。我拿来毛巾堵住留声机喇叭口,这样声响就不会外传了。

拱起嘴唇吹去灰尘,重新放好唱片摇动留声机手柄,唱片转动起来,看着活像个黑色餐盘。我确实饿了。

轻轻置下唱针,随即传出沙沙的声音。之后有个男声操着解放前的国语说,这是百代唱片公司,有请常赵二位老板的对口相声——龙凤呈祥。

我听邻院章伯说过解放前有个艺名小蘑菇的相声演员姓常,可能就是这位。果然,留声机喇叭传出常的沙哑嗓音:“赵老板我有事向您请教,为什么我媳妇跟我哥哥发生了爱情?”

留声机喇叭传出观众哄堂大笑。赵压低声音:“这种事情您别在这儿说啊!”

“这儿不是没外人嘛。”再次引发留声机喇叭里观众哄堂大笑。

赵急切难忍:“没外人?合着台下三百多位都是你哥哥呀!”

不知为什么,我不敢听了,立即伸手抓起唱针,任凭黑胶唱片空转着,仍然像个黑色餐盘。

自己的媳妇跟自己的哥哥发生爱情,这种事情完全超出我的人生经验。这种内容的唱片是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我无法作出判断,便认为既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妈妈的,它就是个黑色餐盘。

我收起手摇式唱机,重新藏进柜子里,心情却停留在那段相声里。我觉得人世间太大,有着无穷无尽的不明事体。

除夕夜降临。我独自迈进农历新年。子夜时分,揿亮台灯学着姐姐的样子写日记,下笔用了“懵懵懂懂”来形容除夕夜晚的心情,然后祝自己新春快乐。

一转眼就大年初三了。漫天降下大雪。大清早有人踩得雪地吱吱作响,冒雪叩门。全国实行革命化,取消春节拜年习俗。我不敢开门,小声问来者何人。

“小弟,你不要害怕,我是冬土改。”不速之客报出这个怪异的名字。

“冬土改?”对方竟然能够叫出我的乳名,我轻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雪人儿。只有嘴里呼出的白色热气,证明他是个被白雪包裹的大活人。这时雪人儿挥手跺脚晃肩,努力抖落浑身积雪,顿时露出军绿色大衣和冻得泛紫的面孔。

哦,原来是老冬同志。他拎起黑色旅行包嘿嘿笑了。这笑容被冻得僵硬,显得有些勉强。

“我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半夜转车来到你们天津……”

我连忙请他进门。他放下黑色旅行包大声说:“小弟,我利用探亲假专程跑来给你拜年啦!”

“你从新疆专程跑来给我拜年?”我有些不知所措,端起暖瓶斟了杯热水。

他却说喝凉水习惯了,革命軍人冰天雪地都不怕。说着拉开旅行包,取出军用水壶,这样子要去厨房接自来水。“不过,你要是非让我喝热水,我也可以不喝凉水的。”

多年以来没人这样看重我,有些被他感动了。

老冬同志接过热水杯,大口喝了起来。

“你小心,烫呢……”多年以来好像我也从未这样关心过别人。

“我不怕烫!”他脱下绿色皮大衣,内衬露出麦穗状羊毛。这军用皮大衣说明新疆的天气,可能比内蒙古还要寒冷。

喝过热水,他翻腕看看手表,那张圆脸笑得更圆了:“小弟,中午咱们出去吃饭吧。”

他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这肯定是姐姐透露给他的,估计他俩保持着紧密联系。

他的热情弄得我受宠若惊:“附近只有红旗饭庄春节连市,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去哇!干什么都要只争朝夕,它春节连市咱们现在就去。”

老冬同志军装添了两个衣兜,变成四个了。我有些发蒙:“你提干啦……?”

他说在营部当书记,正排级。我又给他添了杯热水。他仍然喝了。我仍然不确信他是专程跑来看我的:“您请了探亲假,家乡哪里啊?”

“很远,祖国大西南,红土高原,贵州。”一个个词语从嘴里迸出,好像射出一颗颗弹丸。

我心里盘算着。新疆是祖国大西北,贵州是祖国大西南,天津在祖国东部海滨。根据地图分析老冬确实是从西向东而来,并没有去贵州探家。可是他为嘛专程跑到天津看望我这个身高一米八二的“豆芽菜”呢?

我继续猜测他的路线图:“您打算从天津去四子王旗吧?”

他摇了摇头:“咱们去红旗饭庄,走!”

我俩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大街的积雪没过鞋子,我们好像依靠两条小腿行走。

“我在你们天津军训半年多,逛过劝业场,走过解放桥,也去过西营门外解放天津烈士纪念碑……”老冬同志呼呼喘着粗气,跟随我身后。

我问他怎么叫冬土改。他说土改那年工作队给家里分了半亩坡地,可巧他落生便取名冬土改了。

我说你若今年落生就叫冬軍训了。我身后传来他的笑声,说要是今年出生就不会认识南雁了。

是啊。亲不亲,感情分。他从新疆专程跑来看我,这肯定跟姐姐有关。

5

走进红旗饭庄大门。店堂里只有两桌顾客吃饭,革命化春节就是这样冷清。平时冷漠的男服务员看到来了穿军装的,立即换成笑脸说欢迎亲人解放军。

我们落座。老冬同志哼了哼,说我们有任务你赶快写菜。男服务员慌忙拿来复写垫板,做出待命的样子。

老冬同志指了指我说:“你全听他的!”

我故作镇定,点了凉菜“水晶皮冻”和热菜“独面筋”,然后就没词了。一冷场,男服务员主动报出“拔丝黄菜”,明显讨好地说这道菜专供解放军食用。老冬同志挥挥手说:“拥军爱民,这很好嘛。”

我觉得他挥手动作很有气派,不愧是穿四个衣兜的军官。

先交钱,后吃饭,这是国营饭馆的规矩。老冬同志的钱夹很大,方方正正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作的。

换了个女服务员端来一大碗凉水,轻轻摆在桌上。老冬同志乐了:“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有喝凉水的习惯?”

女服务员听不懂他生硬的普通话,表示凉水是给拔丝黄菜预备的。

老冬同志压低嗓门:“小弟,黄菜是黄花菜吧?”

我摇头说不知道:“听说拔丝要蘸凉水的,不然粘了盘子。”

男服务员端来一只椭圆形大盘子,说了声“拔丝黄菜来了”。我打量着这盘蓬蓬松松的菜品,顿时明白“拔丝黄菜”就是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切成柳叶状,上锅翻炒挂了层糖汁,这跟制作糖葫芦的道理基本相同。

老冬同志大义凛然地说了声吃吧,便伸出筷子夹起两片亮晶晶的“黄菜”,直接放进嘴里,随即吐了出来。

“您小心烫嘴,亲人解放军。”男服务员满脸堆笑。

他伸手端起那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冷却着被烫的口腔。男服务员笑着跑去了,又送来一碗凉水。

我夹起两片“拔丝黄菜”在凉水碗里涮了涮,“黄菜”遇水冷却变脆,放进嘴里嚼着又香又甜。

老冬同志学习能力极强,当即如法炮制,一夹一涮,从容不迫吃了起来,嚼得满嘴脆响。

可能因为烫了嘴,他对拔丝黄菜不评价,对“独面筋”情有独钟,连声夸奖天津菜好吃:“天津真是个好地方,以后我转业能来这里就好啦。”

我又给他要了份“独面筋”,他吃得咸了就喝凉水缓解。“我们部队野营拉练还喝过河沟里的水呢。”

他继续吃继续喝,吃掉两份“独面筋”三碗糙米饭,充分显示革命军人的坚强胃口和乐观精神。

汤足饭饱,我们走出红旗饭庄,踏着积雪回到家里。老冬同志喝了杯热水,身子歪在破沙发里睡着了。他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这是困乏透了。

一觉睡到天黑。他睁眼又要外出吃饭,还说要去狗不理。“小弟,狗不理睬它,咱们理睬。”

我说“狗不理”不是狗不理睬的意思。他笑着说在营部当书记搞文字,习惯望文生义了。

我不好意思再吃他,坚持在家做饭。他起身走进厨房:“起初连长歧视农村兵,罚我下过炊事班烧灶呢。”

他让我烧水,然后动手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变戏法似的弄出两大碗咸菜汤面,热气腾腾。

“后来连长又罚我去喂猪,可是我会写通讯报道的稿子,指导员欣赏我,呵呵。”

我被触动了。从新兵蛋子熬到四个衣兜多不容易啊,不知他经历多少坎坷。

咸菜汤面,一人一碗。我俩吃得满头大汗。自从姐姐上山下乡,此时家里有了热气。

“我就不要去住旅馆了吧?”他走进厨房刷锅洗碗,放低身价问我。我连忙点头,表示欢迎他住在家里。

他朝我讨好地笑了:“我想看看南雁的房间……”

“可以啊,我姐姐房间又不是故宫养心殿。”我去打开姐姐房间。老冬同志大步跨了进去。

我给他揿亮姐姐的台灯。他满脸兴奋的表情,伸手摸着书架里的《革命烈士诗抄》,无声地笑了:“这是我军训时送给你姐的。”

“她没带到四子王旗去?”我试探问道。

老冬同志得意了:“我送给她两本呢,那本她肯定带在身边。”

说着他拉过姐姐的椅子坐下:“小弟啊,我想坐在这里给南雁写封信……”

我觉得没有理由拒绝他,就转身退出姐姐房间。躺在自己房间里,渐渐睡着了。

6

大约凌晨时分我被叫醒。老冬同志从黑色旅行包里取出油布小包裹:“这是我送给你的春节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

他呵呵笑着,打开油布小包裹,露出二十几枚黄澄澄的小物件,还有两颗黑油油的“棒子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不敢相信黄澄澄的是子弹,更不敢相信黑油油的是手榴弹。

“你可以拿手榴弹去水库炸鱼,一声轰响,鱼儿被炸晕漂浮水面,你下网捞就是了。这子弹嘛,你可以到野外打猎,听说北大港那边水鸟很多。”老冬同志表情略显迟疑,“不过,五四手枪要近距离射击才行……”

他不慌不忙说着,从绿色挎包里掏出一支手枪。我吓傻了,望着这堆招灾惹祸的东西:“你、你怎么敢这样呢!”

“你们大城市男孩子,住洋楼吃面包习惯了,胆子太小哩。”他随手捏起两颗子弹伸出舌尖舔了舔说,“你不要太害怕,我跟军械所管理员小范是同县老乡,他爸是师参谋长。”

我几乎屏住呼吸:“你快收起来吧!我不敢私藏军火……”

“我半夜里给你姐写了信,说要把你全面武装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害怕武器。”

我想起同学李福江揭发家里私藏日军遗留的“王八盒子”,他父亲被判八年徒刑。

老冬同志听罢笑了,说李福江父亲私藏手枪肯定是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否则不会判八年徒刑的。

我还是后退两步,好像躲避着灾祸。他表情失望起来:“我顶风冒雪給你带来拜年礼物,你应当认为我实心实意吧?”

我被他感动了:“我当然认为你实心实意……”

“我希望你写信告诉南雁……”

我点点头:“你千里迢迢冰天雪地跑来看我,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我肯定会写信告诉姐姐的。”

老冬同志满意地笑了:“手枪我不敢不带回去,子弹和手榴弹全部送给你!”

我再次被他感动了:“我留一颗子弹作纪念,就等于全部收下了。”

“你只留一颗子弹?好吧,既然这样我不勉强你。”他仿佛完成重大使命,动手收起油布小包裹装进绿色挎包,“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枉费苦心的。”

我还是紧张,紧紧攥着这颗子弹,好像害怕它飞了。他却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这是我家乡地方戏,你听不懂的。南雁能够听懂,她知道我唱的是李玉和。”

之后,他笑着说,今天坐火车去北京,从北京转车返回新疆部队。

我竟然有些留恋了。他鼓励我说:“咱俩肯定会成为亲人的!”

我送老冬同志去天津火车站。一路上他三次叮嘱我:“小弟,你千万不要忘了给你姐姐写信哇。”

“你放心吧,老冬同志,我肯定会写信告诉姐姐关于你的事迹。”

他听罢舒心地笑了:“是啊,留有那颗子弹为证嘛。”

我认为以后再没机会当面询问,索性张了口:“老冬同志,‘一一这称呼是什么意思啊?”

“这称呼是你姐姐告诉你的吧?呵呵,这是我对南雁的评价,她是我唯一的唯一,所以就简称‘一一啦。”

我觉得这个穿四个衣兜的军人挺坦诚的,无形中增加了好感。

火车站月台上,身为排级干部的老冬同志竟然朝我敬了个军礼,扭动身躯钻进呜呜冒着蒸汽的火车。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我回家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那颗子弹用油纸包裹好,放进小陶罐里藏进厨房角落。二是坐在姐姐房间给远在四子王旗的南雁写了封信。

“姐姐,前天老冬同志从新疆来到天津,给我带来令人震惊的礼物……”我在信中详尽介绍我与老冬同志相处的分分秒秒,重点谈到红旗饭庄的拔丝黄菜,还有爱喝凉水的习惯,以及他对“一一”称谓的解释,当然也提到黄澄澄的子弹和黑油油的手榴弹。

信末尾我问道:“姐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老冬同志顶风冒雪专程跑来看我,这究竟为什么呢?”

我把这封满载疑惑的信件投进绿色邮筒,等待姐姐回音。

姐姐很快回信,只写了半页信纸:“小弟你好,见信如面。事情是这样的,冬土改几次要求与我确定恋爱关系,我实在不好反驳,只得推辞说弟弟南飞不同意,真没想到他千里迢迢去做你的思想工作。他带给你的礼物确实令人震惊,你千万保管好,那是军火啊。”

这封信里姐姐并未表明她的态度。我揣测她不会接受冬土改的求爱,尽管他穿了四个衣兜的军装。

遍地积雪融化了。邻院章伯周末从近郊农场公休回家,给我送来一棵大白萝卜。“我儿子从四子王旗来信了,他说你姐姐出名啦!”

邻院章伯的儿子章宇涵是个文质彬彬的“眼镜男”,从牧区骑马到农区看望我姐姐南雁。邻院章伯继续介绍情况:“你姐姐南雁每星期都去公社邮政所取信件,一拿就是十几封,知青们私下取外号叫她‘军用品呢……”

我断定这些信件来自“87793邮箱7分箱”,否则姐姐不会落得“军用品”的外号。由此看来,冬土改驻守祖国边疆却专心跟姐姐谈恋爱,每天都要写情书的。

“哼!我儿子章宇涵私自骑马去农区看望南雁,他回到牧区就挨了处分!”

我从邻院章伯话语里听出弦外之音,他对姐姐变成“军用品”颇为不满,对儿子章宇涵不远百里跑去看望南雁而遭受组织处分,抱有怨气。

“您是想让章宇涵跟南雁建立革命友谊吗?”我大胆问询。

邻院章伯竟然急了:“友谊就是友谊,难道还有反革命友谊吗?”

“您说得对,反革命叫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当即悟出革命道理。

邻院章伯终于忍不住了:“大年初三你家来了外地客人?”

“是啊,大年初三我家来了亲人解放军!”我竟然有些自豪了,毕竟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革命大熔炉,冬土改是革命大熔炉炼出的一块钢。

“不简单,果然不简单哟!”满头白发的章伯感慨着走了。

7

出了农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我收到姐姐来信,鼓鼓囊囊好像信封里絮了棉花,拿在手里就是个小棉垫子。打开信封当然不见棉花。这二十几页信纸,因超重贴了两倍邮票。

“老冬跑到天津讨好你,又是手枪又是子弹的,还有手榴弹!这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啊,一旦败露要上军事法庭的。天啊,好在部队不知内情,只给了个超期归队的处分,他仍然穿四个衣兜的……”

姐姐南雁在这封信里变成“话痨”,絮絮叨叨显得语无伦次,“小弟,我原本拿你搪塞冬土改,以此谢绝他提出的恋爱要求,万万没有想到他如此执着,这叫义无反顾吧?也可以叫勇往直前。我真被老冬感动了,他出身边远贫苦农村,确实不懂得送你什么礼物为好,竟然打了枪支弹药的主意,这是拿自己性命作抵押啊!难道为了追求我就不怕自己身败名裂吗?如今看来他真是不怕身败名裂的……”

我一边读信一边深呼吸,看来姐姐确实被老冬同志感动了。

临近五一节,我又收到姐姐来信,这次信封很薄,已然从小棉垫子变成真丝手帕。打开信封看到只有一页信纸,姐姐告诉我,她决定从内蒙古四子王旗调到河北省靖海县插队落户,据说靖海县有望划归天津市管辖。

南雁从遥远的四子王旗调到天津附近的靖海县,这等于逆流而上,恐怕难度极大。尽管姐姐说老冬同志给靖海战友写信拜托此事,我还是不相信姐姐会像大马哈鱼那样洄游故乡。

就在八一建军节清早,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报,要我明天下午四点钟准时接站。邻院章伯听到送报员的摩托车响,跑来打听详情。我说姐姐从内蒙古回来了。

“出乎意料,实在出乎意料哟!”邻院章伯连发感慨,转身走了。

我彻底明白了章伯的心思,他特别希望儿子章宇涵跟我姐南雁建立恋爱关系,实现这项“知青婚姻”。如今出现了穿四个衣兜的军人,他这只脚踏空了。

我花五分钱买了站台票,姐姐乘坐的火车进了站。她从车窗里陆续扔出四件行李,满头大汗地走出车厢。

姐姐显得又黑又胖:“小弟,我还托运了两个慢件,过两天你拿着行李票去南站领取吧。”

姐姐果真调回靖海县了,这是冬土改同志创造的奇迹。我暗暗寻思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姐姐被安排在东柳城粮旺庄大队落户,那里距离天津市只有六十公里。这条又黑又胖的大马哈鱼果然洄游故乡了。

过了不到一年时光,姐姐转为民办教师。又过了一年时光,姐姐变回又白净又苗条的南雁,还有鼻翼两侧的几粒雀斑。

我敢断定,远在天山深处的老冬同志满意地笑了。因为姐姐重现城市女学生气质——时不时推推鼻梁下滑的白框眼镜,一派文静淑雅的模样——这正是农村大兵所喜欢的大城市女学生形象。

父亲从黄港水库调到河北省大黑汀水库,更远了。母亲则离开团泊干校被安排在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不可思议地改行做了会计。

姐姐被评为靖海县模范教师的转年,升任副团职的冬土改给部队打报告申请结婚。

父亲远在河北省大黑汀水库,寄来贺信对这桩婚姻表示祝福。母亲对这桩婚事同样感到满意。毕竟女儿嫁给亲人解放军,而且是穿四个衣兜的军官。

革命化的婚礼简洁大方,新郎新娘并肩给毛主席像鞠躬,向他老人家表示永远革命不停步。然后副团职女婿给岳母敬军礼,承诺跟南雁永结百年、白头偕老。

蜜月里,新郎告别天津返回新疆部队报到。身为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会计的母亲颇为感慨,连声说南雁终身有了归宿。

身为新娘子的姐姐异常兴奋,非要看看当初冬土改的礼物。我从厨房角落里找出小陶罐,小心翼翼剥开油纸取出那颗子弹。

姐姐手捧这颗黄澄澄的子弹,满脸欣慰的表情:“这个冬土改哟,为了追求我铤而走险,竟然置生命于不顾。”

母亲不免神色紧张:“南雁啊,你丈夫胆子大啦!”

我用油纸将子弹裹好,重新装进陶罐里:“是啊,老冬既溜须了我,也打动了姐姐的心。”

姐姐不声不响接过陶罐,亲手把它藏到厨房角落里。“老冬后来告诉我,那把五四式是作训科的仿真手枪,属于假的呢。”

母亲毋庸置疑说:“南雁啊,作战训练的仿真手枪可以是假的,我看老冬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他们农村兵情感朴实秉性执拗,认准了是不会回头的。”

我也同意母亲的观点:“如果连那把五四手枪都是真的,那么老冬的情感就真实得过火了,难道为了追求姐姐非要他去偷盗原子弹吗?我看有这把仿真手枪足够了。”

想起“一一”的称谓,我确信南雁是冬土改唯一的唯一。姐姐应该为这桩婚姻感到酥软的满足。

就这样,姐姐有了冬土改这个爱人,我有了冬土改这个姐夫,父亲母亲有了冬土改这个女婿。然而,我还是不敢向母亲询问姐姐的真实来历,譬如她北京的亲生父亲。

8

第二年,姐姐生了个大胖小子,姐夫从部队来信给儿子取名“冬暖”。姐姐特别高兴,称赞丈夫有文化。

我锦上添花说:“这孩子乳名就叫夏凉吧。”

姐姐生了第二个男孩,姐夫从部队转业安排到靖海县农林局担任党总支书记。仍然身为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会计的母亲欣慰地说:“南雁啊,你家走上康庄大道了。”

姐夫给他的第二个儿子取名冬日升。顿时全家暖洋洋的。姐姐的体形则彻底从城市女学生变成乡村女学生的妈妈。

“嘿嘿,我还缺个女儿呢……”冬土改略不满足地说。

庆贺冬日升“百岁”,爸爸从大黑汀水库回津探亲,全家聚餐。这时我学会了烹饪,亲自下厨做了“独面筋”和“拔丝黄菜”,暗暗得意。

这两道含有怀旧意味的菜肴上桌,却没有引发冬土改惊喜。他好似丧失记忆的人,伸出筷子去夹凉拌黄瓜。

妈妈连忙给女婿夹菜,冬土改说不喜欢吃虾,还抱怨甘油三酯和胆固醇。爸爸立即建议说:“土改,你现在吃素还来得及,毕竟你有农家子弟的肠胃基础。”

冬土改思忖着说:“是啊,独流镇的炒黄锅巴很好吃,还有贵州家乡的酿豆腐……”

我觉得他的普通话日趋标准,基本城市化了。当年顶风冒雪跑来看望南飞的老冬同志,再也不喝凉水,全面接触西湖龙井和咖啡。

家庭形势大好。严厉的独生子女政策尚未落地,女教师南雁只争朝夕地生了个女孩儿,姐姐擅自做主给女儿取名“冬盼春”。

县农林局党总支书记的取名权旁落,冬土改只是笑了笑,说有儿有女品种齐全了。

邻院章伯得知消息跑來跟我说:“南飞啊,你姐姐抢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前生了两儿一女,这战术叫短促突击!”

我不知邻院章伯说这话是何居心,只知道短促突击是当年四野的战术,在东北打了不少胜仗。

邻院章伯不喜不悲说:“我儿子扎根祖国边疆不动摇,已经跟当地姑娘结婚了……”

“好啊!蒙古族女人能唱歌会跳舞,还特别能喝酒呢……”我盲目地祝贺着,想象着章宇涵身穿蒙古袍骑马驰骋的样子。

“一个嫁了外地当兵的,一个娶了当地村姑,他俩都是大城市的学生,我真是没有想到。”邻院章伯流露出遗憾神情,嘟嘟哝哝地走了。

姐姐的三个孩子玉米拔节般成长着,好似施了化肥。

迎来全国知青大返城时代,邻院章伯的儿子章宇涵跟内蒙古当地姑娘离了婚,以“病退”身份夹杂着内蒙古口音,充满力度。

邻院章伯悲喜交集:“尽管这样变来那样变去,他仍旧是我儿子。”

中国迎来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章宇涵衣着时尚走出家门,重返城市新潮行列。

大街上,戴蛤蟆镜穿牛仔裤的章宇涵遇到南雁,随手点燃香烟说:“我不会再结婚了,我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

姐姐只得尴尬地笑了,她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夺回的了,能做的只有付出。这时,冬土改调到津郊担任区委调研室主任,手下管辖四个秘书,不必亲自动笔写材料了。

小女儿冬盼春六岁那年,姐姐调进市区学校,重新成为大城市人。临近春节,天降大雪,姐姐跑回娘家来了。

“他要离婚呢。”姐姐告诉仍然担任会计的母亲。

我哪里也想不到这种事情会摊到姐姐头上,在一旁问道:“他是谁啊?”

“冬土改呗,我又没有两个丈夫!”姐姐强抑内心愤懑。

“这不能够吧,冬土改不是喜欢大城市女学生吗?”妈妈不相信坏消息。

姐姐激动起来:“时代完全变了,现在冬土改喜欢村姑,还要求我同意。你说这让我怎么同意!”

“既然冬土改爱村姑了,你就跟他离吧。”我试探着说。

“我不离,我坚决不离!就让他跟那个村姑鬼混去吧。”

我能做的只是劝解:“冬土改出身农村,这些年他总算认识到还是跟村姑生活合拍,既贴心又惬意,至于大城市女学生,当初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那些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我也成了村姑嘛。”姐姐不甘心,强调着自己的历史身份。

我告诉姐姐:“你肯定不是村姑,否则他就不会提出离婚了。”

母亲似乎同意我的观点,不说话。她心理衰老了,既没有力量愤慨,也没有力量哀伤,只有力量叹气。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我就要耗死冬土改。”南雁态度坚硬如铁。我觉得姐姐不是固守婚姻,她是不甘心败在村姑手里。

没过几天,姐姐打来电话说冬土改搬出去住了。这家伙身为国家干部,居然不怕暴露婚外恋情。他的勇敢令我想起“一一”的称谓。出身边远农村的冬土改,一旦爱了便真爱,一旦不爱了便真不爱。如此这般,“一一”这个称谓便易人了。

9

过了春节出了正月,又逢“二月二,龙抬头”。邻院章伯给姐姐送去自家渍腌的酸菜,可巧目睹了事发现场,他当场吓得瘫坐在地上,人们以为他老人家也中了枪。

年逾花甲的章伯受到血腥刺激,逢人便讲,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

冬土改逼迫南雁离婚,女方坚决不同意。这家伙就掏出手枪指着太阳穴说:“南雁你听着!我有了新生活,那是我唯一的唯一,你不让我跟焦立梅过新生活,我就不活了。”

冬土改激动得冒出家乡口音,说“新生活”好像说“性生活”。

南雁并不买账:“当初你追求我也说是新生活,还拿手枪子弹当礼品溜须我弟弟。”

“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情?你们大城市人就是胆子小,这次我送给焦立梅弟弟十发子弹,人家农村娃毫不犹豫就收了!”

“既然农村人这么好,你当初为什么追求我呢?”

“这些年我明白了,你就是挂在墙上的油画,我要把油画换成年画。年画你懂吗?”

南雁摇摇头说不懂,还说永远不懂。

“你不同意离婚,我就不活了。”冬土改手枪指着太阳穴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突然咣地打响了。

章伯看到这个男人应声倒地,红白相间的液体喷涌而出。

冬土改的婚外情人焦立梅跑来了,满脸疑惑并没有哭号:“他说家里藏着仿真手枪,怎么拿在手里就变成真枪呢?他明明把子弹都送给我弟弟了,这发子弹从哪儿来的?”

“人有存款,枪有存弹。”姐姐抬头盯视着情敌焦立梅,“你说假枪还能打响?笑话!这肯定是他拿错手枪,弄得假戏真做了。”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村姑焦立梅说罢,当场昏死过去了。

姐姐心硬似铁:“这里面当然有问题,就是你俩的生活作风问题!”

公安局对涉枪案极其重视,随即成立专案组对枪支来源展开调查。那确实是支五四手枪。然而人死无语,死无对证,一个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这样成为扑朔迷离的悬案。

冬土改死了。姐姐南雁无婚可离,只身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反而坚强起来。

冬家长子名叫冬暖,他五官相貌酷似乃父,这小子读高中便恋爱,为了追求邻班女生断然割腕明志,当然伤口较浅流了小半碗血,没死。

姐姐大发感慨:“这小子恋爱恋得死去活来,分明就是冬土改的翻版啊!”

小女儿冬盼春活脱脱母亲南雁的复制,小学六年级就戴了眼镜,鼻翼两侧也生着几粒雀斑,举手投足典雅文静,绝对袖珍版“新时代城市女学生”。

事情渐渐平复了。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其实爱情就是一场梦,说醒就醒了。”

我仍然认为冬土改当初很爱姐姐的,只是中途这场梦醒了,之后的枪响使他永远睡下去了。

中秋节收拾房间,我无意间从厨房角落里找出那只陶罐,猛然想起它的来历,立即打开却发现油纸包裹的子弹没了踪影,好像金属固体蒸发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这颗子弹破罐而出,径直飞向冬土改的太阳穴?

我思来想去,决定不要去问姐姐。就这样,那颗曾经存在的子弹成了唯一的唯一之谜,永远难以破解。

又逢春节,天降小雪。这些年的雪越下越小,落地就化没了。想起当年正月里大雪盈门,不觉心情惆怅。

这时,邻院章伯冒雪跑来:“我劝章宇涵娶你姐姐,青梅竹马嘛。你猜我儿子跟我说什么?”

“你儿子不愿意娶寡妇?”我猜测道。

老态龙钟的章伯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我兒子说他才不跟自己所爱的女人结婚呢。”

我又蒙了:冬土改和章宇涵这两个男人相比,究竟谁是情圣呢?

终于,姐姐悄悄告诉我,她北京的亲生父亲乃是妈妈的大学同学,当年两人是和平分手的,至今相忘于江湖。

“是啊,和平分手。”没有爱情也没有手枪,静寂无声连引人入胜的故事都没有。与南雁的亲生父亲奚兰城相比,冬土改毕竟给这个世界留下很大响动——既有保鲜期里的爱情,也有一打就响的手枪,而且是爱情手枪。

我满足了好奇心,仿佛喝了一杯俗称“凉白开”的水。

原载《青年作家》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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