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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视角下妙玉的形象研究

2018-07-28李子芯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8期
关键词:道家思想妙玉佛教

摘 要:很多研究者认为《红楼梦》中妙玉是出家人、是尼姑,但妙玉既没剃度也不着僧衣,依照佛教戒律,她不可能是尼姑,而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此外,妙玉虽从小熏习佛法,却受庄子的道家思想影响极深,外佛内道。所以,她学佛多年,却清高孤傲,怪癖任性,没有佛弟子应有的慈悲柔和,修行不得力,间接地导致了她后来的命运悲剧。小说通过妙玉这个形象一方面表达了作者的情天孽海的爱情观,另一方面也诠释了万法皆空的佛教义理。

关键词:《红楼梦》;妙玉;佛教;道家思想

作者简介:李子芯(1976-),女,湖南衡阳人,硕士,铜仁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与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8-0-05

妙玉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一,也是一位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奇女孩。她从小离家学佛,在暮鼓晨钟,青灯古卷中长大。读者在惊叹妙玉那绝世的容颜、卓著的才情的同时,也在疑问妙玉学佛多年,却清高孤傲,怪癖任性,与佛弟子慈悲喜舍、清静柔和的形象明显不符。笔者认为,妙玉虽从小熏习佛法,骨子里面却受庄子的道家思想影响极深,外佛内道,并未深信佛法,所以她虽在名山古刹修行多年,但妄想、分别、执着严重,五欲六尘放不下,“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修行很不得力,这也间接地导致了她后来的命运悲剧。

对妙玉的研究者来说,关于妙玉是否是尼姑身份的辨正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身份对一个人的性格、心态乃至命运等都有极大的影响。有不少学者[1]认为妙玉是尼姑。但我们深入佛典及《红楼梦》文本就会发现,妙玉不是尼姑不是出家人,而是一个自小就在庙里修行的居士。理由有二,一妙玉没有剃度,是带发修行;二妙玉并不着僧衣。第十八回: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取名妙玉。[2]

从上文可知妙玉没有剃度,而是带发修行。第一0九回贾母病重,妙玉前来请安: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锻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上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佛。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3]

可见妙玉穿的并不是僧衣,而是家常的袄衣、背心、裙子等。还有僧衣的颜色一般是土黄色、灰色、红色等等,而妙玉的衣裙是白色,在笔者看来作者是借妙玉白色的衣裙暗指她是白衣居士,即没有出家的学佛人。

关于妙玉不是尼姑而是带发修行的居士,张雪梅在《妙玉“尼姑”身份考辨》[4]一文中从佛制的角度作了大量缜密详尽的考证。“《过去现在因果经》中记载,佛陀在剃发时说过一段话:‘过去诸佛。为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舍弃饰好。剃除须发。我今亦当依诸佛法。”[5]可见佛陀出家后也是剃发的,即佛教剃度制度向上可以追溯到佛陀。佛陀即释迦牟尼,是佛教的创始人。佛教规定出家人不仅要剃发,还要着僧衣。如《杂阿含经》载:

给孤独长者言。云何名僧。彼长者言。若婆罗门种。剃除须发。着袈裟衣。信家非家。而随佛出家。或刹利种。毗舍种。首陀罗种。善男子等。剃除须发。着袈裟衣。正信非家。彼佛出家而随出家。是名为僧。( 第五九二经)[6]

可见佛经规定男子出家要剃发着僧衣。女子出家也是如此。佛教僧团中的第一个比丘尼是摩诃波阇波提(又译为大爱道)。她最初发愿出家时没有得到佛陀的允许,于是她“闻佛在祇桓精舍。与五百舍夷女人俱共剃发被袈裟。往舍卫国祇桓精舍。在门外立步涉破脚尘土坌身涕泣流泪”[7]摩诃波阇波提是佛陀的姨母,她为了表示出家的决心,是自己落发并穿上僧衣去见佛陀的。由此可知佛教的剃度和着僧衣制度是源远流长的,而后成了出家人必须遵守的戒律。佛教在西汉年间从印度传入中国后,这两条戒律也延续了下来。

因此,剃发、着僧衣,现出家相这是成为僧尼的必要条件,也是出家人的标志。而妙玉既没剃度也不穿僧衣,所以她不可能是尼姑,而是一位学佛的居士。妙玉不是尼姑而是居士,身份的不同对她修行有什么影响呢?在笔者看来,依照佛制,尼姑要持的戒律比居士要严苛得多。妙玉不是尼姑,所以尼姑要持的很多严格的戒律而作为居士的她不必持,这也是解释她身、口、意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如法的行为的原因。

妙玉从小就在寺院学佛修行,为什么不剃度出家呢?笔者认为这有主观和客观的两方面的原因。主观原因是妙玉是少不更事时因身体原因被父母送去学佛的,这不是她的自愿选择,所以成年后的妙玉,她的心一直在佛门与红尘之间徘徊。[8]多年的佛法熏习,使妙玉多多少少有一些脱离六道轮回的出离心,这从她精进地参禅打坐可以看出来。但对宝玉的情执让她欲罢不能,所以她在世出世间犹豫。然而妙玉不能削发为尼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客观原因,那就是她不寻常的身世不允许她出家。妙玉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这在书中多处有暗示。妙玉自幼多病,她父母曾给她买了许多替身但皆不中用,后来不得已送妙玉在庙里修行,两个嬷嬷一个丫环侍侯。买许多替身和三个仆人侍候,这个排场可不是普通的仕宦人家能够承受的。想想黛玉第一次来贾府时随行也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当时才十岁的雪雁。以林如海家之显贵尚且如此,那妙玉家自然不在黛玉家之下了。此外,妙玉来栊翠庵作住持,是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高高在上的王夫人肯纡尊降贵给妙玉这样一个年轻的修行人下请帖,说明了妙玉的出身不凡。第四十一回,宝玉、黛玉、宝钗几人在栊翠庵品茶时,妙玉拿她自己用的绿玉斗给宝玉喝,宝玉笑它是俗器。妙玉回敬说只怕这样的俗器,连宝玉家也未必找得出一个。以贾府这样的皇亲国戚、钟鸣鼎食之家,可能都没有这样的古玩奇珍,可见妙玉家是何等的显赫。因妙玉家世的不简单,要剃度出家自然不是件容易事。这从惜春出家可以看出来。惜春父母双亡,嫂子尤氏对她又冷漠,贾府里的勾心斗角,姐姐迎春婚后不久就被折磨而死,这一切使她看破红尘,以死相逼要剃发出家,却遭到了邢、王二位夫人的百般阻拦。王夫人说“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个事体。”[9]但二位夫人又怕心意已绝的惜春自杀,最后只好来个折衷的办法,就是头发不能剃,像妙玉一样带发修行。从惜春不能剃度出家,可见在那个时代,上流社会的贵族妇女要出家的艰难。究其原因,在当时人们的心中,出家是在现实生活中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或者生存无以为继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而像惜春这样一位侯门绣户的千金小姐,出家会引起不好的社会舆论。所以,刑、王二位夫人出于家族名声的考虑,坚决不允许惜玉削发为尼。从惜春不能如愿出家,可知妙玉不能削发出家是有家族原因的,而不能简单地归为她内心的不清静。

“佛”即觉者的意思。佛不是玄想出来的来无影去无踪的神,而是觉悟的人。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是2500多年前古印度的一个叫乔达摩·悉达多的王子,因见人世间生老病死苦而生出大悲悯心,放弃荣华富贵,为追求能让自己及一切众生解脱生老病死及一切烦恼痛苦的方法而出家,后夜睹明星而悟宇宙人生真谛

有些人可能认为出家人就应该远离尘世,潜心修行。其实,这是对佛法的误解。禅宗六祖慧能在《坛经》中曾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10]可见六祖惠能认为佛弟子离开世间法空谈修行,如求兔子头上长角一样了不可得。所以,对佛弟子来说,一切的修行,都离不开世间法的检验。妙玉虽为十二钗之一,但在书中出场的次数却很少。从她有限的几次出场中,也可见其修行功夫。第四十一回,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贾母带刘姥姥逛至栊翠庵。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的蠲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道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11]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12]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看,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了罢。”[13]

宝玉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过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14]

不少学人在评析妙玉时都赞叹她的精于茶道。但在笔者看来,妙玉作为修行人,一个小盖钟竟让她生起如此的烦恼,真是匪夷所思。她用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泡了茶与贾母,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贾母喝了半盏会把剩下的给刘姥姥喝,这时她不高兴了,嫌刘姥姥把这个盖钟弄脏了,要扔掉。试想想,如果刘姥姥没有喝过这个盖钟,那妙玉还会把它扔掉吗?同样一个茶杯,高贵的贾母与卑贱的刘姥姥喝过后竟是如此地天壤之别。有论者或许会说,妙玉有洁癖。妙玉是有严重的洁癖,但是贾母喝了她不嫌脏,刘姥姥喝了她就嫌脏,不就是因为贾母尊贵优雅而刘姥姥卑贱粗俗吗?

“万法唯心造”,妙玉与其说是嫌刘姥姥脏,不如说是嫌弃刘姥姥这个人。马鸣菩萨在《大乘起信论》中说:“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差别之相。”[15]其意是一切事物、现象之所以会现千差万别的相,那是因為众生的妄念引起。如果远离妄念,则无一切境界的存在。妙玉心里有一个高贵的、冰清玉洁的我这样的妄想,所以就有了人我的分别、对立。

佛教以慈悲为本,修学佛道的人就要有慈悲喜舍的大悲心。但在妙玉身上,读者却几乎看不到她悲天悯人的情怀。刘姥姥临回家时,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平儿、鸳鸯这些妙玉眼中的大俗人都赠了衣服、银两或零食。而刘姥姥无意中喝过的那个名贵的杯子是妙玉此前没用过的,如果是她吃过的,就是砸碎了也不给刘姥姥。佛曰“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即对有缘还是无缘的众生,我们都要有慈悲心。而妙玉的言行无疑是完全背离了佛陀的教诲。与妙玉相对照的是,不学佛的宝玉尚能同情穷苦的刘姥姥,讨来杯子送她。贾母一行游了栊翠庵后,细心的宝玉想着妙玉爱干净,就提议让几个小幺打水来冲地,但妙玉说提水的小幺不能进庙,只能把水放在山门外。俗话说,心净则佛土净,干净不干净是看一个人的内心,而不是外在的形式。妙玉这种过分的洁癖,不仅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使她失去了度众生的机缘。妙玉学佛多年,不会不知道佛法修行的方法不外乎六度,而六度的第一度就是布施。妙玉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那分份的洁癖及对刘姥姥、小幺等那些出身卑微的众生的歧视,使她筑起了一个貌似不受凡夫染污,洁净优雅实则远离布施,远离大乘佛教自度度他,自利利他精神的孤芳自赏的小王国。

佛法是心地法门,但修行不仅是参禅打坐,念经持咒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常言道“搬柴运水无非是道”。修学佛道的人就要从生活中点滴做起,历事练心,打磨习性,培养清净心、平等心、慈悲心。身为佛弟子,妙玉的脾气十分古怪。第四十一回,宝玉、黛玉、宝钗一同在妙玉的寮房喝茶,黛玉问她,泡茶的水是不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从妙玉的冷笑及说黛玉是大俗人可知她言语的刻薄,因妙玉语言的尖刻,黛玉她们倍感难堪,喝了茶就马上走了。第五十回,芦雪庭争联即景诗时,老好人李纨说她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想折一枝来插瓶,可又厌恶妙玉的为人,不想理她。第六十三回,宝玉对邢岫烟说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曾与妙玉有过半师之分的邢岫烟也说妙玉的脾气是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从上述可知妙玉的性格不是一般的孤傲古怪,而是到了几乎不合常情的地步。常言道,菩萨所到之处,令众生生欢喜心。佛教是非常重视广结人缘的,而妙玉身、口、意三业明显与追求慈悲平等、忍辱柔和的佛弟子形象不符。

学佛的目的是为了离苦得乐,究竟成佛,而不是为了突显自己如何的超凡脱俗,高人一等。凡夫要成佛,就得发菩提心。菩提心即上求佛道,下度众生。大乘佛教的精髓是发菩提心。“菩萨发菩提心,以大悲为根本,即菩提心由大悲而发起。我们不可能离开菩提心而成佛的。”[16]我们中国人从小就听闻的观世音菩萨是千处有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地藏菩萨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所以,菩萨要以众生为修行道场,广施慈悲。妙玉学佛,说到底,因为没有度他人、利益他人的慈悲心、菩提心,所以她修行多年,却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佛法的修学就是让人慢慢去掉我执,恭敬一切众生,平等地对待一切众生。佛陀说,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是未来佛,恭敬一切众生,就是恭敬一切佛。妙玉修行不得力,归根到底,是“我执”太重。

佛语云,爱不重不生娑婆,爱欲是六道轮回的根本。对于修行人来说,爱欲则是修行路上的重要障碍。清幽紧闭的寺院,参禅打坐的修习却伏不住青春妙龄的妙玉心中的儿女情爱。与大多数同龄女孩子一样,妙玉心中是有情有爱的,那就是她在默默地爱恋着宝玉。第四十一回,黛玉、宝钗、宝玉几人一起在栊翠庵喝茶,妙玉给宝玉的茶盅是自己日常喝的绿玉斗。对妙玉这样一个爱洁成癖的人来说,竟然把自己的茶杯给宝玉用,说明了她对宝玉的钟爱、完全接纳和渴望亲近这样一个强烈愿望。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傻公子宝玉不懂妙玉的用心,嚷着要一个稀世罕见的茶杯。妙玉只得给他找来了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杯。宝玉曾用蓬莱仙岛比喻栊翠庵,可见一般人是很难踏进妙玉这个道场的,李纨想要栊翠庵的梅花来插瓶也不敢去,因为她知道妙玉脾气怪癖怕碰钉子。但宝玉去了,妙玉竟送了他一支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美丽无比的梅花。因见众人称赏梅花好看,宝玉又去了栊翠庵,这次妙玉更给他面子,竟给他那些姐妹每人送了一枝。由此可见,孤癖冷傲的妙玉对宝玉的另眼相待和情有独钟。

因为心中有宝玉,所以在他生日那天妙玉送来了帖子,而且还是粉红色的。妙玉给宝玉送生日帖以示祝贺这没错,但冰雪聪明的她不用传统的表示喜庆的红色,而用粉红色,这个粉红色的帖子与妙玉的冷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第八十七回,宝玉去看惜春,发现妙玉正在同惜春下棋,有点意外的宝玉于是笑说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应,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妙玉是个曾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高傲从容的栊翠庵住持,元妃省亲时也曾去过栊翠庵上香,但宝玉这么寻常的几句话为什么竟让她两次脸红答不上话呢?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宝玉的话无意中说中了她内心的秘密。她之所以出了禅关找惜春下棋,是因为对宝玉的情思让她心里不能清静,她想通过下棋排解一下,或许潜意识中她也希望能在惜春那里遇见宝玉。宝玉的不期而至让她既意外又高兴,但宝玉问她为什么不在庵里修行,她想到自己出庵的真正目的脸就红了,仓促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明就里的宝玉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出家人心静、静则灵、灵则慧等等,这在为情所困的妙玉听来,如芒刺在背渐愧不已,所以她的脸又红了且无言以对,并痴痴地问宝玉,从何处来。一向伶牙俐齿的妙玉竟痴痴地问宝玉,确实有点失态,这也是初涉爱河的女孩在自己暗恋的对象面前既紧张又兴奋的表现。宝玉送妙玉回了栊翠庵后,妙玉开始做晚课,诵经打坐。妙玉正在打坐,忽然听到房上两个猫儿在叫春。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17]

妙玉禅坐时听见猫儿叫春,勾起了对宝玉不可遏制的爱欲,想入非非,以致走火入魔。从佛法上来讲,妙玉及我们都是欲界凡夫,有爱欲是正常的,但是学佛人应用善法来对治自己的欲望,要看到爱情无常的本质。此外,在笔者看来,妙玉打坐时出现的境界,有些是她过去记忆的重现,有些则是她未来命运的预兆。“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这是暗示她在蟠香寺修行时,许多权势倾慕她的美貌,要强行娶她,不得已,她的师父带她来到了京城。妙玉幻境中又有盗贼劫她,则暗合了她后来的遭际。

“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妙玉的走火入魔无疑是由对宝玉的情执引起,但令妙玉没想的,情执不仅让她大病一场,还让她万劫不复,走向了人生的悲剧。为情所困的妙玉,心情浮躁不能静下心来修行,就去找惜春下棋,在惜春处意外遇见宝玉,回来后因思念宝玉走火入魔,招来了许多流言蜚语。第二次也是在惜春处遇见了强盗,强盗见她惊人的美貌,顿生歹念,根据流言,知道她是栊翠庵的,将她掳走了。惜春说妙玉虽然洁净,但毕竟尘缘未断。一念不生,则万缘俱寂。确实如此。所以妙玉的悲剧与她情执太重,不能在庵里静心修行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妙玉遇害后,王夫人也说过“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么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18]

在小说的作者曹雪芹、高鄂看来,一切情缘都是孽障。《红楼梦》中最后一回,甄士隐曾说:“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绵绵的,那结局就不可问了。”[19]从这一段话中也不难理解小说为什么要给妙玉安排那么一个悲惨的结局的原因,因为她情思太过。作者也希望通过妙玉的悲剧来警示世间那些深陷情天孽海的多情女子及时回头。

《红楼梦》一书所蕴含的佛教思想极其深刻丰富,但作者却并不是空谈佛法,而是如羚羊挂角,将佛理巧妙地置于人物的命运遭际之中。有读者可能会奇怪妙玉自幼离家学佛,又有名师教导,却贪嗔痴三毒深重。在笔者看来,这一切都与妙玉并未深信佛法有关。佛经三藏十二部,但在妙玉眼中,文还是庄子的好,她又自称是“畸人”。“畸人”出自《庄子》,即与世俗不同,超越世俗凡夫之上的世外高人。还有妙玉擅扶乩,第九十四回,宝玉丢了玉后,邢岫烟求妙玉扶乩。扶乩是道家的一种占卜术。由妙玉对庄子文章的喜爱及思想的推崇,可知她表面上是佛弟子,但骨子里受道家思想影响极深。道家的核心思想是“道”。“道”就是“道法自然”,即顺应自然,不要过于刻意的意思。而学佛修行是要持戒的。释迦牟尼在灭度前曾说,他灭度后,后世佛弟子要以戒为师。佛法的修学是有次第的,只有严格持戒,内心才会逐渐清静,内心清净了,就会提升智慧,所以说戒、定、慧是佛教的三学。佛法的修行其实就是一个培养戒、定、慧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佛教的持戒与老庄倡导的道法自然是有一定冲突的。而妙玉的孤僻高傲及放诞任性就是受道法自然思想的影响。所以,妙玉其实是外佛内道。这也是妙玉为什么学佛多年,身口意的行为不如法,修行不得力的原因。

关于妙玉修行不得力,书中也有暗示。第一百一十五回,地藏庵的尼姑去度惜春学佛时曾说:

妙师父的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给自己修个善果。……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的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么大家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得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女人胚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倔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20]

地藏庵尼姑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意味深长,它从下面几个方面暗示妙玉不是真修行。一学佛之人要学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慈心与悲心,才能积累福德资粮,减轻业障,终得善果,但妙玉孤芳自赏,并没有利益他人的慈悲心。二是真修行人不能贡高我慢,要恭敬一切众生,广结善缘。妙玉是天纵其才,音律、诗词、棋道、茶道无一不精,但聪明反被聪明误,禅院的清规戒律和修行人的身份使她没办法像其他侯门千金一样吟风弄月,大显身手,而只能徒发“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感叹。妙玉的这些雅趣本无可厚非,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却障碍了她一心学佛。如近代的弘一法师,出家前是一代奇才,音律、书画、诗词、金石等响誉世间,但法师出家后,把这些爱好都舍弃了,潜心向佛,終成空门高僧。可见,真学佛人是要舍弃这些世俗趣味,万缘放下,才能证得佛道。

有读者可能疑惑妙玉的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圆寂前曾遗言要妙玉别回乡,在此静居,自然有结果。但最后妙玉没有回乡却在京城遭遇不测,这怎么理解?是妙玉的师父推演不准吗?笔者认为,不是师父推演不准,是妙玉没有完全理会师父的遗言。姑苏家乡自然是不能回的,邢岫烟说过妙玉师徒为权势所迫,才离开家乡来京都避祸的。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师父要妙玉在“此”静居,这个“此”指的是牟尼院,而不是都城别的道场。对十八岁的妙玉来说,学佛并没有明心见性,修行的路还很长,还需要善知识的教导,师父却示寂了。牟尼院既有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想必是一个正法的古道场。如果她不离开牟尼院,有师法友的鞭策和正确引导,修行就不至于走偏。而且在这样的古道场,还可以远离俗世的是非纠葛和意想不到的祸害。再说,以妙玉的绝顶聪明,如果一直在牟尼院钻研贝叶遗文,自然会有一番成就。所以,妙玉的师父要她别离开牟尼院,但妙玉却误以为师父是要她别离开京都。师父圆寂后,她就离开牟尼院来了贾府新修的家庙栊翠庵作住待。青春妙龄且修行功夫尚浅的她乍见贾府那些与她同龄的公子小姐的那种吟诗作对、饮酒赏雪的风雅生活及与多情公子宝玉的相遇,本就向往道家那种闲云野鹤、率性而为生活的她不禁心猿意马,而此时又没有善知识的引导,所以妙玉虽每日精进地参禅打坐,却妄念纷飞,甚至后来走火入魔,被强盗掳走等。当然,从佛法的角度来看,妙玉在栊翠庵的遭遇可以说是业因果报的结果,她的师父纵精演神数,临终前对爱徒有嘱咐,有暗示有提醒,但奈何妙玉定业难逃,终是离开牟尼院去了栊翠庵,从而一步步踏上人生悲剧。

《红楼梦》内蕴繁复,而佛教的因果及空性思想无疑是诠释书中那一幕幕繁华落尽、曲终人散的故事的钥匙。《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1]妙玉曾执着于她的冰清玉洁、执着于她的聪明多才、执着于那无望的爱情,但这一切最后都如梦幻一场。小说借妙玉这个形象表达了万法皆空的佛学义理及情天孽海的爱情观。

注释:

[1]胡晓明的《妙玉的修行与方外悲剧》,《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1期、穆乃堂的《心在佛门身系红尘——妙玉情感论》,《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四辑,这些文章中均认为妙玉是尼姑。持这种观点的专家学者较多,笔者就不一一而足。

[2][3][9][11][12][13][14][17][18][19][20]曹雪芹、高鄂:《红楼梦》,岳麓书社,2012年,第113页、第783页、第840页,第278页、第279页、第279页、第280页、第637页、第840页、第863页、第820页。

[4][5][6][7]张雪梅:《妙玉“尼姑”身份考辨》,《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五辑。

[8]穆乃堂:《心在佛门身系红尘——妙玉情感论》,《红楼梦学刊》,2007年第四辑。

[10]惠能:《六祖坛经》,徐文明注译,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

[15]高振农译注《大乘起信论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6页。

[16]释印顺:《般若经讲记》,中华书局,2010年,第28页。

[21]《金刚经集注》朱棣 集注 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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