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泪”话孤独
2018-07-28马卓
摘 要:唐代伟大爱国诗人杜甫,以其精湛绝伦的诗歌技巧及爱国忧民的高尚情怀,被后世尊为“诗圣”,他的作品如历史画卷般形象生动地展示了他所处时代的兴衰,被称为“诗史”。在这些充斥着战乱及悲伤的诗歌里,“哭”、“泣”、“泪”、“涕”等的字眼便显得尤为突出,那对社稷,对黎民,抑或是对自身,对家人的怜悯之情和悲伤之意在这些与眼泪相关的字眼里,得到更加充分的彰显,并传达出一种呼吁理性秩序,停止残害生民的一种伟大英雄情怀。
关键词:杜甫;孤独;泪;爱国
作者简介:马卓(1992.7-),陕西咸阳人,延安大学2016级古代文学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5-0-02
在杜甫伟大的现实主义诗歌中,“哭”、“泣”、“泪”、“涕”等意象出现的频率极高,据统计,在其一千四百余首诗歌中,出现上述意象的诗高达190余首,几乎占其诗歌总数的1/7,这高频率出现的悲伤意境,深刻的表现了诗人内心对国破家亡的沉重悲痛之情以及自身无能为力的孤独沧桑之感。
一、传达出对理性秩序的深切呼唤
杜甫,是一位饱受儒学体系浸染的真正的儒士,在他的意识里,忠君爱国,仁孝义悌是被深刻镌铭在骨子里的。诚然,唐王朝作为中国封建王朝中最辉煌的朝代,尤其在开元盛世巨大繁荣的笼罩下,有着足够的魄力成为一个外向的时代,各种文化思想在那里生根发芽,相互融合,碰撞,最终汇聚成一股极为闪亮的光芒。杜甫身处其中,不能说不受一点儿除儒学之外的其他思想的影响。根据《新唐书》对他的评价,认定杜甫的性格“放旷不检点”。[1]145自然,在唐王朝那个开放的年代,具有这种“放旷不检点”性格的人不在少数,这是时代所生,势在必然,李白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但杜甫毕竟不同于李白,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就注定他会成为一个现实中的人,规避不了来自现实的痛苦,平安安泰的生活也许可以让他暂时浪漫,与朋友“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2]1785,但社稷不稳,乾坤颠倒的安史之乱也可以将他立刻拉回现实,让他回归到一个儒生本该具有的真实模样。忠孝悌义可以说不是杜甫全部的精神体系,但绝对是一部分极其重要的价值观念,因为归根结底,他是一位正宗的儒士,儒家观念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安史之乱发生后,执政者残暴无情,人民家破人亡,诗人自己也颠沛流离,贫苦无依。在此情形下,儒生杜甫用点点泪血发出响亮的呼唤“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2]1637“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2]801“向来论社稷,为话涕占巾”[2]1305“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伐不同时” [2]1812等等。诗人渴望社稷平稳,国家兴盛,但是却求而不得,如此,能做的也就只有“凭轩涕泗流”[2]2358或“伏枕泪双痕”[2]2137了。由于儒家传统忠孝礼乐观念的根深蒂固,所以杜甫对理性秩序的殷切渴望也就显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了。与此对应的,便是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里提到的华茨华斯对弥尔顿的依恋,“O raise us up, 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 virtue freedom power.”[3]134东西方的文化固然有差异,但有责任心的诗人对理性秩序渴望的心态却如出一辙。而理性秩序对人类社会是何等的重要,这是任何一个有素养的文人都不能规避的永久深刻的话题。
所谓“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2]2265,这是杜甫对远古时期贤君的呼唤,这种呼唤又何尝不是对源远流长的礼乐秩序文化的呼唤?看着自己的国家“豺虎正纵横”[2]2354渴求有一个井然有序,安然若泰的社会?而这种社会只有通过理性秩序才能准确呈现出来,这种理性秩序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故而在面对这种理性秩序轰然倒塌的国家之时,他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2]391,此情此景令他悲伤,悲伤的人眼中又怎会生出欢快的事物?在杜甫的众多诗歌中,《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显得异常的别具一格,这是杜甫为数不多的几首较为欢快的诗歌之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当国家形式出现好的转机之后,杜甫手舞足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的那种爱国之情也在这手忙脚乱的开心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对理性秩序有希望得以恢复的崇高礼赞。不得不说,杜甫是一位有着强烈时代感与爱国心的伟大诗人。
二、对万千黎民,朋友家人以及自身的哀怜
我一直认为只有深刻的体验才能写出动人的文章,文章打动自己比较容易,但要打动别人,就必须有着能让别人一起共鸣的情感,。读杜甫的诗歌,总是令人感觉沉重,很难想象一个人颠沛流离数十年的日子是如何走过,拖着病体,带着思念,还有那份执着的牵挂,这满重的心事,满重的煎熬,是怎样支撑他去生活,去体会。那寄人篱下的悲哀,孤苦无依的凄凉,百病缠身的折磨,还有对国家的无奈都让人感到一种英雄的落寞,但杜甫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伟人,有着伟人自身的担当和不朽,他将自己一己之意与黎苦大众之情紧紧关联,他写下著名的“三吏”“三别”,深刻揭露了统治阶级的穷兵黩武与残暴无情,在他们的压迫下,人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命如草芥。若非经历过这种大悲大痛的深刻体验,杜甫又怎会发出“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2]641的绝地哀嚎。
杜甫的怜悯给了黎民大众,给了家人朋友,给了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士英雄,当然也给了他自己。他看到人民被强行抓丁,诚恳又不无哀伤的劝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2]634;看到兵荒马乱,死人如丘的景象,沉痛描绘出“老弱哭道路,愿闻兵甲休”[2]661;在硝烟四起,朋友分散之时,唱出“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2]775;为奔赴战场,献身祖国的士兵谱出“嗟尔远戍人,山寒夜中泣”[2]828;为战死的将军写出“路人纷雨泣,天意飒风飚”[2]121;自然,对自己的儿女他有着“长葛书难得,江州涕不禁”[2]1956,对自身,亦有着“若人可数见,慰我垂白泣”[2]420的关怀。杜甫的眼泪给了自己又给了众人,他确实堪称是中国儒家学者的典范,他是仁慈的,善良的人。在社稷动荡,人们生离死别竟也成为家常便饭的年代,杜甫并没有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也没有怨天尤人,变节失义,他承担起一个知识分子该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正如莫砺锋教授所言“杜甫始终在推己及人,他把自己对家人的爱,对家人遭受痛苦引起的悲伤推广到百姓那里,即使有的诗里没有说到这一层意思,但这是杜甫描写民生疾苦主题的共同心理背景”[4]99。不得不说,这样伟大的人格着实令人感动。
事实上,这更是一种人性的光辉,由古至今,人类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疾病乃至更多的天灾人祸,在这些可怖的灾难里,人性以千姿百态的形式展示出光明或黑暗的不同景象。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时候,有人会说,所有高尚的品质在那一刻都会化为虚无,人只会更多的具有类似于其他低级动物的动物性,而非具有所谓的人性。但是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我相信这种观点的片面性是显而易见的,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们,确实会有一部分人会以不择手段的方式为自己获得想要的利益,但也有一部分人会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去同情众生,且这种情况与宗教无关,是人性的善良所使,杜甫就是这样的人,他把代表自己情绪的主要象征——眼泪,洒给了众生,洒给了亲人朋友,也洒给了自己,甚至在自己与众生之间,更多的选择了众生,发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2]1007的真切之辞。就算要面对支离破碎的家园,让泪水浸染其大半的情绪,他依然以儒家传统知识分子的优良品格不屈不挠,爱己及人,用一种英雄的怜悯之情彰显了中国传统美德的无限光辉,感动并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三、对现状无可奈何的孤独沧桑之感
杜甫的时代,本应是一个繁荣昌盛,欣欣向荣的时代,是一个令万千炎黄子孙骄傲的时代,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杜甫,这个有着强烈时代感和责任心的中国文人,亲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2]334的悲凉场景,满腔的怨愤只能化作一首又一首苍凉的诗歌。杜甫是伟人,他怜悯众生,呼吁理性,但同时他又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文人,伟人与普通人之间并不矛盾,人的性格不可能是一元单一化,任何人都具有多面性,就像阳光照耀的背后总会存在一方阴影,英雄超越常人之外的表现,其事迹也总是建立于常人之上,他始终会带有常人应有的反应,因为英雄固然可敬,但毕竟是人,人总会具有自身属性的一些共性,自然,杜甫也不可能例外,但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伟人属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和情怀。杜甫是理性的,所以明白理性秩序对国家发展的至关重要性,同时他又是感性的,面对自己与他人的生死挣扎,忍不住痛哭流涕。这种伟人抱负的情怀与不可逆形势之间的对比,或者说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别,以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形势汇聚在杜甫的心里,且安史之乱带来的灾害,毁灭性是巨大的,它基本改变了唐王朝日后的走向,它让一个外向的国家开始变得内敛,也让盛世王朝失去了往日的辉煌,这些怎能不让他产生一种悲闷的沧桑感。
说起杜甫身上这些对立的矛盾,就不得不提及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盛唐诗》中对杜甫所拥有的对立性的概括:“在杜甫的全部诗篇中,存在着一种以多种形式重复出现,这一模式可以宽泛地定义为文明与野蛮的对立,或相类似的一对,艺术与自然的对立。”[5]256所谓文明与野蛮的对立,顾名思义,在杜甫身上有指代理性秩序被破坏的意思,而且也同时说明了野蛮力量在那一刻是强于文明的,处于文明社会的所有事物,都将受到野蛮的冲击,杜甫也不例外,巨大的灾难映衬得他是如此的渺小,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将其化解一丝一毫。礼乐文化的轰然倒塌,他无可奈何,朋友亲人的四散奔逃,他无可奈何,人民的水深火热,他无可奈何,就连他自己的儿子被饿死,他都没有一丁点可以挽救的办法,这种种无力感的叠加,以矛盾的方式加诸在是伟人但同时又是平凡人的杜甫身上,如何不让他心生伤悲?
然而杜甫在这众多无力感的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孤独感。他的孤独,一方面来源于战争使得他不仅妻离子散,还失去了许多知心朋友,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他心灵上的孤独,他对国破家亡的深刻绝望,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孤独。孤独与无力的重合,沉淀在一介文人杜甫身上,内在的情绪只能外化为一首首含泪泣血的诗篇,所谓“古往今来皆涕泪,肠断分手各风烟”[2]2336“别离忧怛怛,伏腊涕涟涟”[2]2059“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2]1791“故老复涕泗,祀官树椅桐”[2]2265“天涯暮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2]2243等等,皆為明证,类似的诗篇在杜甫诗集中还有更多。
杜甫虽然有着平凡人柔软的一面,他也会流泪,但是他的眼泪却充满力量,他是为心中的理想所流泪,是为与自己类似甚至更悲惨的黎民大众所流泪,他自身经历固然会带给他伤痛,但国家危亡与百姓受难所带给他的冲击却远远大于其自身所遭受的冲击。所以,杜甫的孤独无力感依旧值得尊重,它彰显了杜甫的伟大人格与济世情怀,并且会化成一股精神力量去提示我们和平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傅璇琮,罗联添.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第七卷[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2](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闻一多.唐诗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4]莫砺锋.莫砺锋说唐诗[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5](美)宇文所安.盛唐诗[M].北京:三联书店,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