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信植根于文化传承
2018-07-28陈祖武苏永昕
陈祖武 苏永昕
我现在对待做学问是这样的态度,人到晚年,一要抓住有限的时间做事;二要学会做减法,优先做自己最想完成的事。我正在集中精力做的,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桩重要的事,就是把我大半生研读《清史稿·儒林传》的札记整理出来。这项工作和我之前完成的《清代学者象传校补》(去年已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同一种类型,书名打算叫《(清史稿·儒林传)校读记》。为什么叫“校读记”呢?就是把《清史稿·儒林传》这300多篇传记里面出现的失误,一条一条地给它校出来,解释它失误在哪里,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失误,应当怎样才是对的。这项工作原来老一辈学者没有人系统地做过。这对于清史研究特别是清代学术史研究是个缺憾,所以我现在正在做这件事。2018年春节前后主要文稿就能完工,但是还要做些后期工作,把所有稿子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还得编个目录。
《(清史稿·儒林传)校读记》全部影印手写稿,
陈祖武,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研究员。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成员,中国史学会副会长。主要学术专著有《清初学术思辨录》《中国学案史》《清代学术源流》等。
大概要出三本。针对每一篇传,我有很多校记,有很多注释,并把清史列传附进去,有些失误多的传记一篇就有十几处。我用的底本就是中华书局出的《清史稿》,这套《清史稿》当初都是老一辈专家整理的,前辈们完成的质量很高,绝大部分失误都不是整理过程中出现的,而是当年清史馆修书时出现的。
这项工作实际上也和“文化自信”有很大关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傳承发展就是要一代人做一代人之事,如果我们这一代学人没有这份自信,就不会去碰校读《清史稿》这个事了。在我看来,尽管是校正失误,但是做这件事只能增强而不会削弱我们民族的自信心。在今天的条件下,看一看老一代学人留下来的问题,我们这一代学人有勇气有能力去解决它,这也是文化自信。
中国学人向来就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好传统。明清之际,顾亭林在《日知录》中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讲的“天下”两个字,既不是先秦时代天子治下的那个“天下”,也不是秦汉以后一家一姓的“天下”,他讲的是中华文明,他的“天下”已经有“文明”的含义。到了晚清,国家处在危难的时候,学术界又把顾亭林的“博学于文,行己有耻”拿出来。为什么拿出来?就是因为国家正在被列强瓜分啊!所以知识分子提出“行己有耻”,提醒国人要知道什么是羞耻。“九一八”事变后,在民族存亡之际,老一辈学人像章太炎先生站出来号召学习中国历史,整理中华文化,因为学人最懂得,只有中华文化不灭,神州家国才能存续。
现在我们的忧虑比过去少了,但是也还有忧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蓝图不是画出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实现,没有这么容易!困难还多得很,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就像我们谈文化和文化建设,不是出几套书就解决问题了。出书只是一种方式,关键要能够春风化雨,要变成老百姓的思想才行。我们整理出版经典,目的是把经典的精髓普及到大众中去,所以出的书就要让老百姓喜欢读,这是个功夫。为什么自然科学系统那些院士可以写科普著作,而文科想把经典的精华提炼出来,深入浅出地讲出来,并不容易?因为文科积累不到一定程度你写不得通俗的,要写通俗的就变成一杯白开水,那样最要不得。
学问要经世致用,这也是我们中国学人几千年来一直坚持的好传统。北宋大儒张载(今陕西眉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讲的那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现在大家经常谈的“横渠四句”,总结了几千年来中国学人的优秀品质和责任担当。现在有的学者把这四句话叫作“横渠四句教”,不能这么叫,横渠先生这四句和王阳明那四句不能相互混淆,不能相提并论。王阳明讲的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确实叫作“四句教”。“横渠四句”的提法最早是冯友兰先生讲出来的,现在陕西的学者又进一步提出叫“横渠四为”,就不仅更准确恰当,而且言之有据,有历史根据。因为晚明思想家、有“关西夫子”之称的冯从吾在整理《关学编》的时候,就把张载的这四句话概括为“横渠四为”了。事实上,在张载的代表作《正蒙》里面是没有“四为”原文的,这四句话出现在《横渠语录》里。《横渠语录》是张载的弟子或是再传弟子为他编的,类似《论语》的体例。弟子们从张载的思想中把这四句话提炼出来,就是“横渠四为”。晚明学者整理《关学编》为什么要提出和表彰“横渠四为”?因为时代需要。明代后期,国家已经出现危机了,所以说那也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而提出来的。这就是我们中华学人的好传统,虽然研究的是书本,但关注的还是社会现实问题,要为解决现实问题寻找出路。正如我们做历史研究,虽然选的题看起来很古老,但实际上最后要解决的问题都是当代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国家培养的学人,我们都希望国家和民族兴旺发展。而我们的职分之所在,就是踏踏实实地做事情,把中华学术、中华文化从我们这一代传承下去,要让国家看到没有枉自培养我们,没有枉自聘任我们这些人做文史研究馆馆员。我做《清代学者象传校补》《(清史稿·儒林传)校读记》的出发点或者说“初心”,就是把老一辈学人的优良传统继承下来,把中华学术传承下去,使之发扬光大。
老一辈学人出现的那些偶然失误,主要是受时代条件所限,特别是时间仓促、相关资料还没有充分发掘出来等等客观原因,这都是难免的。我们作为后学,绝不能够抱着专门找前人失误这样的心态。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把老一辈的好东西传下来,发现他们的失误,尽量地帮他们改,改完以后,后人看到的就是一个更可靠的本子。清代乾隆、嘉庆时期的钱大昕,是一位很有名的史学家、大学者,他不仅史学造诣高,还精通经学、文字音韵学,甚至自然科学他也做。钱大听先生讲自己为什么要做《廿二史考异》?这是一部不朽的史学名著,他遵循的是“实事求是,护惜古人”八个字,“护”是爱护,“惜”是珍惜。我做《(清史稿·儒林传)校读记》,就是沿着钱大听先生的治学路径往前走。钱先生说得很好:“史非一家之书,实干载之书。”如果没有古人艰辛的开创,怎么会有我们今天读到的这些书?他们偶然的失误,那是历史造成的。所以我们今天做学问,一定要尊重、爱惜古人的劳动成果,实事求是地帮他们把失误找出来,改了,中国学问就传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