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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大师陈子庄的成都断代史(下)

2018-07-26蒋蓝

看历史 2018年6期
关键词:齐白石

蒋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陈子庄先生说过,不满意的画。我都撕碎了。他还对门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在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这句话依旧钢声震耳。

陈子庄的“大画”

在近年国内拍卖市场上,陈子庄的小品每平方尺达到30万元,精品更高至每平方尺50万元。子庄先生小品极佳,加之他的“大画”现世的极少,很多画坛中人均认为他的“大画”远不及小品。

1988年3月20至27日,《陈子庄遗作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开幕当天,隐士一般的吴冠中先生便独自前往观展。书画收藏家阎晓怀记录了自己与吴冠中的现场谈话:

看完300幅作品后,吴冠中说:“画得好!尤其是小品,很精彩。要知道,想在一平尺的画纸上表现大山大水,描绘山形水势,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子庄先生做到了。但似乎大画没有小画精彩。”

我连忙解释:“陈子庄在世时,穷得很,买纸的钱都没有。偶得宣纸,都裁成小幅来画,以多画几张。”

“那就难怪了,是画得少的缘故。大画的布局与小画的布局,仍是有区别的。”(见阎晓怀的博客《陈子庄与吴冠中》)

这里可以补充两个事例。

据王发强回忆,1963年4月,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应邀访问印尼、缅甸、柬埔寨、越南,四川省政协将在蓉的岑学恭、吴一峰、赵蕴玉、陈子庄等老一辈画家召集起来,希望他们创作一批国画精品,作为刘主席带到东南亚的国礼。陈子庄很久没有画大画了,会议在望江楼公园举行后,他一口气干了三碗白酒,创作了一幅6尺《薛涛吟诗图》。早在1959年,他已经画过设色纸本4尺的《儗薛涛诗意图》,但那是诗意,没有人物。此幅《薛涛吟诗图》全在展示薛涛一手持杯的悲秋身姿,裙裾的褶皱与身后的竹影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气场所统摄,与薛涛侧首的波光构成了一波三折之妙。曾听老师反复提及的这幅画,王发强恰好在北京《陈子庄遗作展》上得以目睹。王发强说:“人物的心态,从持杯之手的姿态上就可以强烈感觉到!这等功力,我至今没有在别人画作里见过。”

2006年1月,中国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陈子庄画展在杜甫草堂开幕。“重器”之一,是现藏于武侯祠博物馆的陈子庄巨作《锦官城外柏森森》,长4.2米、高2.76米,尺幅达11.6平方米,合计104平方尺。

这画是陈子庄于1963年应成都武侯祠博物館之邀而作。陈子庄长子陈寿岳回忆,在创作《锦官城外柏森森》时,平时省吃俭用的陈子庄破例狠心买了一支18元的狼毫,前后十多次前往武侯祠写生,在长时间的准备后,用一天的时间趴在地上一鼓作气创作完成。这幅画在当时得到了武侯祠博物馆50元的润笔费。

《锦官城外柏森森》构图为近景,将诗意融入笔端,以线条和色彩代替传统的皴法,具有强烈的表现力,应当是陈子庄山水画的代表作。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长刘孟伉先生为画题诗云:“南原画手成都客,为画苍苍之巨柏。自言昔游古剑州,终朝看柏无时休。铜柯铁于三千本,到眼龙鸾一例收。蜀相祠堂新壁好,八尺宣州近来少。画楼一夜风雨急,惊电连天六幅扫。锦官城外森森者,游人爱柏兼爱画。我来题画不题柏,柏犹易种画难觅。”

此外,陈子庄还为乐山大佛画过六尺山水大画;根据伟人诗意而绘制《苍山如海,残阳如雪》巨构;为成都市新都区桂湖公园杨升庵纪念馆画了巨幅荷花;为新都宝光寺画了八尺荷花鸭子;为眉山三苏祠画了《东坡图》,以及为四川大邑刘氏庄园画数幅花鸟屏;为江油李白纪念馆也留下了珍贵墨迹……在上世纪60年代,陈子庄为四川各地名胜画了三十余幅巨制,至今被当地博物馆珍藏,定为国家文物。如果能够把这些画荟集起来搞一次展出,必定是一桩画坛盛事。

与齐白石的交集

《白石老人自述》记载,1936年,齐白石时年74岁,当时“四川有个姓王的军人,托他住在北平的同乡,常来请我刻印,因此和他通过几回信,成了千里神交。春初,寄来快信,说:蜀中风景秀丽,物产丰富,不可不去玩玩。接着又来电报,欢迎我去。并于五月十六日到成都,住南门文庙后街。”文中提到的军人,乃第44军军长王缵绪中将。1936年,齐白石应王缵绪之邀在其宅院“治园”居住了三个月,创作了诸多名品。求墨宝者络绎不绝,一时洛阳纸贵。

陈子庄在成都时曾拜一代武术名家马宝为师,马宝因刺杀四川都督尹昌衡不遂,最后被尹昌衡的义气所感化,成为尹昌衡的贴身保镖。后来陈子庄在成都参加国术擂台比武,就是闪电式的一个腿击,当场令二十九军军部武术教官重伤倒地,名扬一时,遂被王缵绪聘为军部教官。王缵绪成为四川省主席后,又聘陈子庄为私人秘书(实为私人保镖),并为他鉴收文物字画。1936年齐白石住进“治园”后,23岁的陈子庄得到向齐白石求教的机会,并有幸窥见八大山人、石涛、吴昌硕等诸大师之精蕴。可以说,子庄先生最初的花鸟画,正是揣摩齐白石而得其堂奥,再追溯吴昌硕,由此奠定了自己独行于世的美学格局。

期间,王缵绪曾将自己历年收藏的古今书画搬将出来,请白石老人鉴赏,结果大半是赝品,这让王缵绪十分尴尬。如今可以推测的是,鉴于齐白石并未拿到王缵绪承诺偿付的3000元,仅敷衍了400元,这让齐白石极为不快,所以,陈子庄也没有了向齐白石拜师学艺的可能性了。

但齐白石的阅历非常老道,他显然已经看出当年陈子庄的异质。他提出,只要你愿意可以随同到北平。陈子庄因故没去,他后来特意仿了两幅白石的花鸟画托人送去,此举本是致意,但齐白石误解了陈子庄。他一看仿作,立即大叹:“我叫他跟我一道来北平,他不来,就搞这个名堂。”后来齐白石让齐良琨托人转交给陈子庄一封亲笔信,信中担心陈子庄一味模仿自己而耽误了前程。

晚年时节的陈子庄,经常与门人谈及齐白石。某天他说:“齐白石画虾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不去画蚂蚁?齐白石自己好笑,说:‘买我虾的人特别多,他看得懂?他把虾的两个大钳画得比真的还大几倍,实际上他的寓意是说这个世界是个鱼虾世界。他画的螃蟹懂的人多些,因为他曾题有‘看你横行到几时,反正结果是油炸下酒,不然就画个巴篓,爬出去也跑不远的。王朝闻说他的虾画出了半透明体,此真外行之谈,那是技巧,齐白石的画最可贵的是思想性,那是学不到的。”

陈子庄年轻时也曾与另一位画坛大师黄宾虹有过交集。《陈子庄年表》记述说:“1932年,陈子庄19岁,这年秋天,黄宾虹来四川游历,在成都期间借寓李天明‘一庐,与老友蔡哲夫、谈月色及成都名宿林山腴、画家沈潜庵等人往来。陈子庄因蔡、谈二先生的关系,得以观看黄宾虹作画,这是陈子庄第一次有机会亲见中国近代绘画史上大师级人物绘画创作的实际操作情况,对他的启示必然很多,也为他中年以后从黄宾虹山水画法中悟出自己独特的山水画风格种下了前因。”

子庄先生曾经对弟子们谈及黄宾虹三次入川,自己前去接送的事情:“每次去接宾虹大师,我都要到杭州灵隐寺拜会弘一法师。然后逆水而上,饱览长江沿途名胜,听取大师的金玉良言。”黄宾虹出川,陈子庄都要护送过奉节,挥手自兹去,江涛伴泪鸣。

飞去来兮的杯具

杯具原指盛水的器具,后因与“悲剧”一词谐音,从2008年底到2009年初就开始在网络上盛行,更出现了“人生是张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等流行语。2010年1月,我在成都长江画院与著名国画大师晏济元的小儿子晏秉常先生相遇。在听他说到陈子庄先生与晏济元先生的交往细节时,我突然发现,子庄先生早就悟出了“杯具”的意蕴。

1971年,时年57岁的子庄先生听到谣传,说著名国画大师晏济元在重庆去世,由人推己,甚是悲伤,作《悼晏平子》诗。其实,子庄写过三首有关晏老的诗。一首写于弟子带回来的临摹晏济元《鹧鸪图》的作品上,陈子庄睹物思人,写道:“十年一见千里,笔底鹧鸪有声。不是巴山路险,与君醉到天明。”另一首诗是陈子庄得知晏济元瘫病在床已久,思念之余写下《慰晏平子瘫病》:“斗室无聊甚,诗颓半句多。常忆晏平子,老病近如何。”

1976年2月,因心脏病复发,在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即现在的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治疗已经3个多月的陈子庄决定回家过年。2月,晏济元来成都探视他。老友相见,老泪纵横。这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同年4月,陈子庄因心脏病复发,再度入院。年过六旬的子庄先生,已经对自己的生命有了不祥预感。他开始反复审阅自己手头的几百幅画作,不满意的就顺手撕碎,撕得旁观者心惊肉跳。

某天,他掏出20元钱,在病房里交给弟子王发强,请他去春熙路上的瓷器店买6个茶杯和1个葫芦形瓷瓶。什么原因,他没多说。王发强来到孙中山铜像附近的一家瓷器老店,如愿买回了东西。还可以交代的一个细节是,买东西一共花费了11元左右,王发强自己倒贴了1元钱,退陈子庄10元钱的整数。陈子庄一默,觉得王发强退少了,坚持要认真算账。算账的结果让陈子庄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向弟子尴尬地笑笑。在王发强眼里,先生经济的窘况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了他的心性,真是让人无限感伤。

杯子和瓷瓶后来托人带往重庆,转交给了晏老。晏秉常对我说,父亲一见瓷器,“哎呀”了一声,伸手击额。见儿子不解,晏老缓缓地说:“我名晏平,别人喊我晏平子嘛,葫芦瓷瓶就是向我致敬,祝我长寿的意思。杯子就是‘辈子,6个杯子,暗示了他这一辈子道路的坎坷,也有‘路悲之意,暗示了他一个甲子的艰难。看来,他八成过不了今年这一关了。”

1976年7月3日深夜,陈子庄先生毫无声息地去了,他桌子上的杯具和餐具完好如初。他用自己风雷电闪的一生,证明了“石壶”的质地,胜过了那些轻飘飘的杯具和餐具。

晏秉常對我讲,家里一直保存着子庄先生的赠物,但不知什么原因,葫芦瓶子还在,但是那6个杯子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我想,也许是天意吧。

早在杯具这个词汇流行的几十年前,陈子庄先生就告诉过人们,他体验到的那种刻骨铭心之感了。如今想来,真是悲乎!

“我有一颗牛心”

1991年,王发强到郑州出差,偶然走进了五一广场边的一个小画店,守店老者听出王发强的口音,来了兴致:“成都有一个画家叫陈子庄,你认识吗?”王发强含而不露,反问老者有何见教。老者说:“我一直在注意这个人,表面上他的用笔有点杂乱,但用心揣摩,发现他的笔法伸缩自如,内蕴力道。我觉得他有一个心诀‘如动不动,功夫由动修炼到不动,即由动归静,渊淳岳峙。我推测,他应是练武出身。”听完老者的见解,王发强暗自惊诧不已。转念想到,子庄先生从黄宾虹的墨法中悟出了笔、墨、水、色浑然一体,挥运之际随机生发的高难度画法。而这样的技法,在牡丹图里翩若惊鸿。

和张大干一样,子庄先生对牡丹情有独钟,为牡丹泼墨作画一百多幅,题款众多,有云:“吾蜀丹景有祥云青,花大如碗口,开时绚烂夺目”“吾蜀丹景山牡丹,不在洛京之下”等等。他独具慧眼,最先发现了天彭牡丹野趣之美,以及由此生发的对自由的反思。陈子庄曾作诗云:“生在丹山北,垂垂野意浓。移入庭园里,胭脂血泪红。”

有论者认为,在出于艺术世家的宫廷乐师与双耳失聪的贝多芬之间,在称“不受贫困之扰是哲人幸福”的叔本华和穷乡僻壤的穷人教派之间,在谈论什么姿式最优美的林语堂和在糊窗户纸上作画的陈子庄之间,更值得信任的是后者,因为他们的彻底精神穿越了物质,并在生命大美的历史长河中豁然崛立。

而更应该记住的,是陈子庄先生临终前的一天,1976年7月2日。

傍晚6点多,王发强在家吃晚饭,好好的饭碗突然倾覆,他心里顿感不祥,拔腿就走,一头大汗来到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科住院部的心脑血管病房。

这是一间两人病房,在当时属于干部病房,这是四川省文史委等单位再三呼吁才为子庄先生争取到的“待遇”。同病房的成都市劳动局郭局长输完液就回家休息了。病房被热气笼罩,陈子庄躺在床上,面色灰暗,颧骨高耸,气促而极度消瘦。王发强打来一盆热水为子庄擦洗身体,毛巾一擦,身体不断掉下殷红的结痂,这是缠身多年的皮肤病决堤般的暴发症状。王发强又喂了他一杯水,子庄显得很平静,指了指床下。那里有一个纸箱子,装着他近年积累下来的几百张“斗方”,那其实是子庄先生半辈子的心血。

他开口说道:“我撕碎了一些不满意的,留下的是最好的东西了。你们要看管好!”

这里的“你们”,王发强的理解是,既指众弟子,也指子庄的子女,但弟子们对此只能沉默。令人痛心的是,这些遗作王发强后来再没见过,包括子庄先生自刻的印章,均消匿于茫茫人海了……

但更有一幕让王发强心惊肉跳。那天陈子庄频频流泪:“1942年,我在荣昌与张开银结婚时,迫于生计,曾仿制石涛、八大、齐白石等人书画,得其神似,以至流世乱真,造假画卖钱,我引以为悔,我把这种愧疚写进遗嘱里去了。”

沉默半晌,他突然说了一句:“哎呀,真想吃一碗鳝鱼面!”

王发强记住了,说天色已晚,店铺早关门了,明天去买。

也不知道老师听到没有。他紧闭眼睛,渐渐睡了。

回家后,王发强昏昏沉沉睡了一晚。翌日一早,陈子庄的小女儿哭哭啼啼地来敲门,王发强才知道,恩师陈子庄于凌晨因心脏病而去了。他立即赶到位于仁厚街11号院设立的灵堂,翻遍抽屉,竟然找不出一张像样的陈子庄先生的照片,最后是用他工作证上的一寸照片放大而成。

而那一碗没来得及送去的鳝鱼面,成为了王发强毕生的痛。

他去世前10天,为弟子罗巨白画的一幅山水扇面并题写杨万里的诗句,该是绝笔了。

他在写的最后一封致友人的信里说:“心中甚苦,也甚乐……”

也许,他想到了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彻语。

我不想再引述后人对子庄先生的赞誉之詞,颇有一种“手中无尺铁,徒欲突重围”之叹。

医生曾对陈子庄说,你的心脏肿大,足有常人两个心脏大。子庄自嘲:“我有一颗牛心!”即使到了衰病交浸之际,陈子庄还是对门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见陈滞冬编著《石壶论画语要》38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3月1版。]在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这句话依旧钢声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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