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以建交的风雨历程
2018-07-25陈来元
★ 陈来元
中国和以色列从1950年起就开始了建交谈判,但直到1992年初才建立了外交关系,中间相隔42年。两国建交被拖延了40多年,并不是两国不想与对方建交,也不是两国间存在影响建交的双边问题,而是中以关系的发展受到双方各自与第三方关系的影响和制约。这一现象在国际关系史上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却是十分罕见的。
★ 美国的压力使以色列失去与中国建交的机会
中华民族和犹太民族,一个在亚洲东端,一个在亚洲西端。中以两国在面积和人口上虽然相差悬殊,但都有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文明,并因其文化具有许多接近甚至相同的地方,在感情上紧密相连。自古以来,一些犹太人就在中国安居乐业,有的还在中国的封建王朝中做过官。两个民族一向相安无事,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犹太人在世界上备受欺凌、特别是惨遭纳粹疯狂屠杀的时候,逃亡到中国的犹太难民却受到了中国人民的善待和热情帮助。与此同时,他们也为当时中国的经济和文化建设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这种历史、文化和感情上的纽带,是中以关系发展的一股强大动力。
以色列国于1948年5月14日成立时,包括新华社和《冀中导报》等中国共产党的通讯社和报纸在内的中国舆论界普遍表示欢迎。《冀中导报》在评论以色列建国时指出:“定名为‘以色列’的新犹太国家,于1948年5月14日宣告成立。两千年来因没有祖国而到处流浪并受到侮辱与屠杀的犹太人民,他们要求建立犹太国家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同样,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时,以色列也表示热烈欢迎,并于1950年1月9日正式宣布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中东地区第一个承认新中国的国家。时任以色列外交部长的摩西•夏里特在发给周恩来总理兼外长的电报中这样写道:“我荣幸地通知阁下,以色列政府已决定承认贵国政府为中国合法政府。借此机会,我高兴地表示我国政府对中华民族繁荣的真诚愿望和我本人对阁下的良好祝愿。”到夏里特的电报10天后,周恩来给他复了电报,对以色列政府承认新中国表示感谢,并代表中国政府对以色列政府表示良好祝愿。中国方面的积极回应使以色列政府十分高兴,随即开始与新中国进行外交接触。鉴于以色列与中国前国民党政权没有官方或正式关系,因此中以之间不存在影响两国建立邦交的双边问题。于是,双方通过两国驻苏联大使馆在莫斯科开始举行建交谈判。
与此同时,以色列政府还通过其驻其他国家的外交机构,与中国驻这些国家的大使馆进行接触,推动与中国尽快建立外交关系。如时任以色列驻瑞典使馆的公使,就为此目的上门拜会我国驻瑞典大使耿飚。
为加速两国建交谈判,以色列积极支持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在联合国所有机构中的合法席位。另一方面,在中国政府的安排下,数千名犹太人也离开中国移居以色列。
本来,双边关系不断升温,两国对不久就会建交的前景十分看好。但朝鲜战争爆发后,两国建交谈判的形势则逐渐发生了逆转。两国在莫斯科开始建交谈判后不久,以色列外交部就指示其驻苏联代表:以色列政府原则上已决定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但在远东局势发展变得明朗之前,暂不与中国就建交问题采取任何具体步骤。1951年2月,美国策动联合国大会通过了指责中国“侵略”的决议。在美国的压力下,追随美国的以色列政府于是停止了与中国就建交问题进行的接触和谈判。这样,中以两国就失去了建立外交关系的一次良机,其根源在于美国敌视、孤立中国的政策。
朝鲜战争结束后,中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逐渐趋向缓和。1954年,中国和英国建立了代办级外交关系。接着,中国和美国之间开始了大使级会谈。中国与西方关系的逐步改善给中以建交带来了新的机会。以色列在与中国建交的问题上又重新活跃起来。这期间,中以双方在莫斯科、仰光、赫尔辛基和伦敦等地频频接触,仰光则是中以会晤的主要地点。1953年12月,中国驻缅甸大使姚仲明与以色列驻缅甸公使戴维•哈科亨开始就建交问题进行接触。哈科亨表示,以色列政府特别指示他与中国驻缅甸大使保持“最友好最诚挚”的关系,并愿意研究两国间开展双边贸易的可能性问题。随后又正式向中国驻缅甸大使馆提出,以色列希望派贸易代表团访问中国。与此同时,以色列驻芬兰大使馆也向中国驻芬兰代办表示,以色列政府希望在两国建交前与中方进行贸易谈判,并暗示可能派贸易代表团访华。1954年6月,周恩来总理访问缅甸,在中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会见了已提升为以色列驻缅甸大使的哈科亨,并邀请他访问中国。同年9月,周恩来总理在全国人大作政府工作报告谈到外交问题时,称中国已采取步骤与阿富汗、以色列磋商建交事宜。
1955年1月30日至2月24日,哈科亨率以色列贸易代表团访华,周恩来总理会见了代表团。哈科亨一行启程前,以色列总理指示他:“可同中国政府商谈经贸以外的问题,包括建交问题。”访华期间,哈科亨和随团的以色列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列文与当时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和亚洲司司长陈家康讨论了两国建交问题。列文和陈家康还就此单独举行了深入会谈。列文向陈家康提出:“中国政府是否准备建交?如以方提出建交,中国政府是否同意?如建交,中国拟派大使还是公使?”列文还提出希望中国将使馆设在耶路撒冷。陈家康表示:“建交问题要分两步走,先进行非正式接触,谈妥后再正式换文建交。关于外交使节的等级及未来设馆等具体问题,待以后再商定。”双方甚至还谈到了如何处理上海犹太人的财产的问题。
然而,在美国方面的压力下,以色列一些政界要人对以中建交持消极态度,他们认为美国的压力不可忽视,担心这会影响以美关系。当时的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和以色列驻美国大使阿巴•埃班等人,极力阻止中以建交,影响很大。在此情况下,哈科亨一行虽与中方讨论了两国建交问题,但仍按照以色列政府的指示,将重点放在讨论两国贸易问题上,对建交问题未作任何具体承诺,只希望双方继续保持接触,并邀请中国方面也派一个代表团回访以色列,以进一步商讨有关事宜。这样,中以建交谈判再遭挫折。
★ 万隆会议后中国对中东政策做出重大调整
1955年4月,万隆会议召开。鉴于万隆会议召开在即,中国方面也不愿在万隆会议前夕加快与以方建交谈判的步伐,故对以方发出的访以邀请未作具体答复。结果,万隆会议公报明确表示“支持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的权利”,从而使以色列在亚非世界陷入了孤立境地。以色列一看着了慌,于4月29日匆忙通知中国方面,表示它“决定在近期内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7月,以色列派其驻苏联大使阿维达尔以“私人身份”访华,其实际目的是游说中方尽快与以色列建交。阿维达尔大使偕夫人是7月3日抵达北京的。中方接待人员因事前不知道他们乘坐的航班和抵达北京的准确时间,故他们下飞机后在机场转了几个圈子,才被中方接待人员发现。阿维达尔大使访华期间,首先拜会了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张奚若和副会长乔冠华。会见中,他多次要求张奚若和乔冠华为他铺路搭桥,与中方高级领导建立联系。在得到中方模棱两可的回答后,将军出身的阿维达尔大使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他“希望能有机会会见中国外交部主管近东事务的负责人”。几天后,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章汉夫会见了阿维达尔大使。会见中,章汉夫直言相告:“在目前形势下,两国之间建立外交关系的时机尚不成熟。”这句话成了阿维达尔大使此次秘密访华期间,从中方得到的唯一明确答复。总之,中国方面的态度是,尽量回避与以色列讨论在近期内建交的问题。
万隆会议后,中国政府日益关注中东问题,决定对中东政策做出重大调整,将重点转移到发展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上来。因此,中国加强了对尖锐复杂的阿以争端的研究以及同阿拉伯国家朝野人士的接触,逐步形成了支持阿拉伯国家、反对以色列扩张主义斗争的思想,把支持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人民的正义斗争提到战略高度来考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国对中东政策的调整,目的在于推动阿拉伯国家同中国发展关系,打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针对新中国的全面封锁,开创中国在亚非地区的外交新局面和扩大中国外交回旋余地。此外,当时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埃及总统纳赛尔不惜得罪美国,在国际上为新中国仗义执言,致使美国人一怒之下中断了与埃及政府在建筑阿斯旺大坝项目上的合作。新中国不可能抛弃这样的好朋友。于是,中国与阿拉伯国家的关系迅速发展,从1956年5月到9月,中国先后与埃及、叙利亚和也门建立了外交关系。不过,直到此时,中国仍未放弃发展中以关系的愿望。周恩来总理当时表示,我们不应与一方建立友好关系而排斥另一方。
使中国从根本上改变对以色列立场的事件是1956年10月爆发的苏伊士运河危机。鉴于以色列与英、法勾结,发动了侵略埃及的苏伊士运河战争,中国谴责以色列是“帝国主义在近东侵略政策的工具”。从此,中以关系进入了20年漫长的冻结时期。但中国在冻结同以色列建交谈判的同时又强调:中国反对的是以色列的扩张主义,而不是反对犹太民族和以色列人民;中国支持阿拉伯国家和巴勒斯坦人民恢复民族权利的正义斗争,但并不支持笼统的排犹思潮。中国领导人在会晤阿拉伯国家领导人时,既从未表示赞同否定以色列生存权利的说法,也从未承诺过永远不同以色列建交,同时明确表示中国不能承担不承认以色列并否定以色列整体的义务。
在这一时期,一方面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与中国的关系逐渐解冻、发展,以色列也不像以前那样完全追随美国,另一方面则是阿以之间冲突不断,1967年和1973年的两次中东战争更使相互关系日益恶化,而中国和阿拉伯国家在政治、经济乃至军事方面的关系则在不断发展和加强。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以色列一再主动表示要与中国发展关系,但中国从反对以色列的“侵略扩张政策”和支持阿拉伯国家正义事业的原则立场出发,对以色列的示好不予理睬。然而,以色列为与中国早日建立外交关系,不但做到了骂不还口,还始终坚持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坚持不与台湾当局发生政治、官方关系,坚持支持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所以,尽管在中以关系完全冻结的情况下,两国就双边关系本身而言,并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
★ 中东和会的召开使中以建交水到渠成
鉴于1955年4月以来以色列对同中国建交再没有发生过动摇,故中以建交的主动权和决定权实际上始终掌握在中国手里。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与包括西方国家在内的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的关系都逐步得到了恢复、改善和发展。另一方面,随着埃及与以色列达成了和解,阿以关系也出现了一些积极变化。这些都为中以关系的逐渐解冻产生了积极影响。但以色列与整个阿拉伯国家的严重对立依然存在,中国的立场依然是继续支持阿拉伯国家的正义事业,同时中国考虑到众多阿拉伯国家在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内和在台湾等问题上对中国的政治、外交支持以及中国与广大阿拉伯国家富有成效的经贸合作(如当时中阿年贸易额已达到十几亿美元,中国在阿拉伯国家的劳务人员已有数万人之众),中国不希望因发展对以色列的关系而失去阿拉伯国家。因此,在中阿关系牵制中以关系的情况下,中国调整对以政策只能是逐步“微调”,与以色列改善和发展关系也只能小步走,而每走一步都要将阿拉伯国家这个因素考虑进去。
1978年3月,中以两国驻联合国的代表实现了会晤,这是中以关系冻结后两国外交官员的第一次接触。1987年3月和5月,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李鹿野、外交部西亚北非司司长朱应鹿等官员先后在纽约和瑞士分别会见了以色列外交部总司长塔米尔和以色列外长政策顾问诺维克,就发展两国关系和提高会晤级别等问题进行了磋商。同年9月30日,吴学谦外长在纽约会见了以色列外长佩雷斯。如此高级别的会晤,是两国关系史上的第一次。1989年1月,中国外交部长钱其琛与以色列新任外长阿伦斯在巴黎会晤,提出了由两国常驻联合国代表保持接触,并以此作为双方联系渠道的建议,同时表示中以关系的发展取决于中东形势和以色列政策的变化。
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中国国际旅行总社驻特拉维夫办事处于1989年8月成立。次年6月,以色列科学和人文学院驻北京联络处成立。这标志着两国关系不但已经恢复,而且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1991年3月,以色列外交部总司长摩哈夫秘密访华,同中方商谈提高上述两个处的职能问题。同年5月,中国外交部西亚北非司司长王昌义秘密访问以色列,双方商定将两个处从民间地位提高到半官方地位。
1991年10月30日,中东和会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举行。这标志着政治解决中东问题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中东和会的召开为中以加速建交进程提供了大好契机,使两国实现建交终于水到渠成。首先,鉴于阿以冲突有关各方已经打破长期不接触、不谈判的僵局,坐到一起举行面对面的谈判,谋求通过和平途径解决争端,那么中国与以色列在发展两国关系上实现突破,从而建立外交关系,就无须太多地考虑阿拉伯国家的影响和牵制了。其次,中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一个常任理事国和与中东关系密切的大国,面临着如何参与中东和平进程的问题,而要真正参与进去,并在为阿以双方做促和工作并切实发挥积极作用,不实现中以关系正常化显然是不行的,也是说不通的。再次,在中东和平进程日益发展的情况下,东欧及独联体国家,乃至蒙古等国纷纷与以色列建交,中国与时俱进与以色列实现建交将是顺理成章的事;同时,在新形势下阿拉伯国家对其他国家与以色列建交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有所增强,故中以建交也不会引起阿拉伯国家的强烈反应。还有,鉴于美国政界有一个相当有影响的犹太院外游说集团,若中以实现建交,将有利于中国做该集团的友好工作,从而促进中美关系的进一步发展。
1991年11月,在外交部西亚北非司司长王昌义的主持下,中国驻中东地区有关国家的使节在中国驻约旦大使馆举行了一次中东形势分析片会,会上重点研究了中国与以色列的建交问题。会上,大家一致认为,与以色列建交的条件已经成熟,时机已经到来,应立即着手与以色列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
与此同时,以色列方面对两国建交的态度更加积极。时任以色列总理的沙米尔于1991年12月初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了以色列与中国尽快建立外交关系的强烈愿望。沙米尔总理一向被认为是不苟言笑、“老谋深算”。当新华社记者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这位身材矮小、身躯有点前躬的总理立即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满面笑容地急匆匆迎上来,并非常客气地请客人与他一起照相,同记者想象中的以色列国政府首脑判若两人。记者落座开始采访后,他说:“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两个伟大的、历史悠久的民族,这两个民族应该有正常的交往。中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之一,拥有巨大的潜力。因此,以色列对同中国建立友好关系很感兴趣。这种友好关系应该表现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即政治上协商、经济上合作、文化上交流。为此,以色列方面很愿意与中方坦诚交换意见,增进了解。这符合两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希望新华社记者代为转达这一建议。”在谈到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时间问题时,沙米尔总理说:“你们很清楚,我们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完全由中国政府来决定。我们只是希望两国尽快建立外交关系。”
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中国外交部副部长杨福昌于1991年12月访问了以色列,就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问题同以方进行了商谈,并达成协议草案。接着,以色列副总理兼外交部长戴维•利维于1992年1月访华,于1月24日与中方正式签署建交联合公报。两国终于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从而揭开了中以两国及中华民族和犹太民族关系史上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