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技术戒毒,从生理到心理
2018-07-24王珊
王珊
虚拟现实:从评估毒瘾开始
打火机点燃了,悠忽的火焰跳动着,舔向细长的玻璃试管。试管里的白色晶体在热力的作用下,慢慢被气化,通过试管流通到一个矿泉水瓶子里,瓶口上方连接着两根吸管。一个穿着白色短T恤的光头男人含着吸管深深啜了一口,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白气,递给了旁边的女生,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声响,两个人的表情都舒展了开来。随后,他们站了起来,随着音乐开始挥舞着手臂。第三个吸食者则拿起鼠标打起了游戏。能看出,他们沉浸并享受着这个过程。
谢平(化名)盯着眼前的景象,目不转睛,他的喉结抖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他已经有5个月没有接触过眼前让他心神荡漾的“冰壶”了。这是个由矿泉水瓶做成的简易工具,是吸食冰毒的必备工具。他所在的圈子将吸食的过程称为“溜冰”,跳舞和打游戏则是“散冰”的过程——冰毒的主要成分是甲基苯丙胺,会作用于以多巴胺为代表的兴奋类神经递质,吸食后,吸毒者会变得异常兴奋,需要依靠一定的活动消解这种亢奋。“有的人会喋喋不休地跟别人聊上几天几夜不休息,有的则会打游戏或者有持续性行为。”上海市戒毒管理局副调研员徐定告诉我,他曾经遇到过一个吸毒者,“散冰”的方式是拿着拖把在家里拖上一两天。
谢平是上海市高境强制隔离戒毒所(以下简称“高境戒毒所”)的一名戒毒人员,吸食冰毒的时间长达十几年。2018年初,他因为再次吸毒被送到了这里。吸食毒品前,他曾是一名颇有潜力的棒球运动员,但有一次在赛场集训时,他的胳膊不幸被场上的异物剐伤,缝了36针,到现在还处于麻木的状态。虽然日常生活不受影响,但职业生涯就此打断了。没有办法,他只好从这个前途光明的行当退了下来。他的家里有一筐棒球,那一段时间,每次回到家里,他都会拿出来一个丢掉。“你会觉得你离棒球越来越远,离未来也越来越远。”谢平告诉我。他无处消解难过与落差,染上了毒瘾。
谢平观看的这个小视频是上海市戒毒管理局联合科研机构、大学等单位设计的虚拟现实场景。观看时,戒毒者会戴上专门设计的VR(虚拟现实)眼镜,以确保能够360度无死角地观看身临其境的场景。对于一个进行过生理脱毒的戒毒者来说,毒瘾渴求度是衡量一个戒毒者戒毒成效的重要指标,“要评估毒瘾,首先要诱发渴求”。这样的治疗,谢平一个星期要进行2到3次。
戒毒人员在上海高境戒毒所生理康复指导中心主任肖克的指导下进行VR戒毒治疗
以往,上海各个戒毒所会给戒毒者看一个简单的小视频,上面也有吸毒的情景。观看时,他们会对测试者进行心率、皮肤电等相关指标的测试。第一年毒瘾评测的效果还不错,毒瘾的高低有很大的区分度。但到了第二年,他们发现这个方法已经不适用了,测得的吸毒者的毒瘾渴求度都很低,但一旦放出去,很多人会迅速复吸。他们思考了很久,也进行了一些观察,发现戒毒者之间相互“通风报信”,交流哪些场面可能会引起心理波动。新的测试者一旦看到这些,就会迅速转移视线。
随着吸毒人数的增多以及VR技术的发展,徐定和团队希望通过吸毒场景的逼真再现来观察和评估吸毒者对于毒瘾的渴求度。为了达到真实的效果,出演的演员特意选了戒毒成功的吸毒人员,试管里的毒品则是用化学品模拟的。起初,他们也曾拍过一个小视频,是研究团队成员自己扮演的,但拿给吸毒人员观看时,很快被挑出了各種毛病,“手势不对,我们根本不是那个动作”,“冰壶里没有白烟”,“一看就不是吸毒的”。徐定说,他们当时也很担心这会不会使得这些成功戒毒的人员毒瘾复发,还好义工们给了他们很好的陪伴,帮他们度过了这一关。视频里的场景是经过3个月的调研工作才确定下来的。与上海戒毒局合作的科研机构的几个博士生带着问卷,到一个个戒毒所调研。徐定说,只有了解合成毒品吸食的具体场景,比如说是聚众吸毒,还是单独吸食,是在家里,还是在什么样的工作场所,吸食后一般会选择哪些手段“散冰”,这些都需要贴近真实的吸毒状况,才能够对诱发吸毒者的毒瘾起到作用。“问卷设计的问题也是有讲究的,如果直接问,吸毒人员会有很大的抗拒和反感,这些问题要一个个地隐藏在其他的小问题中。”
研究人员还特意在VR眼镜上安装了红外眼动仪,以捕捉戒毒人员的目光停留情况和时长,也防止吸毒人员为了蒙混过关不睁眼。这些,都会随时地呈现在电脑上,根据生成的眼动热点图、眼动轨迹图以及兴趣区和非兴趣区对比图,可以评估戒毒人员对毒品的敏感度。研发团队采集了上千例样本。他们对戒毒人员和大学生的注意力关注度进行了数据对比后发现,戒毒人员对毒品的注视时长最长,为97秒,对非毒品的注视时长为24秒。大学生对毒品的注视时长仅39秒,对非毒品的注视时长为17秒。
上海市戒毒管理局副调研员徐定
评估毒瘾渴求度仅是高境戒毒所科学戒毒的一种手段,他们还在此基础上增加了重复经颅磁治疗等相应的脑部治疗康复手段。重复经颅磁治疗原本被广泛应用于神经精神科及认知神经科学研究及治疗,对抑郁症有着很好的改善效果。它的原理是通过磁场刺激使用者的左侧脑前额叶皮层,来达到认知功能的修复。这里密密麻麻分布着广泛的神经联系和复杂的神经核团,是大脑中最重要的区域之一。
“重复经颅磁治疗技术是很成熟的技术,但在戒毒领域使用,还处于探索阶段。”徐定告诉我。
2016年,上海市戒毒局在高境戒毒所对重复经颅磁治疗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跟踪试验。他们选取了80名戒毒人员,对其中的40名进行经颅磁刺激,另外一半则进行假性刺激,就是也相应地击打脑部区域,但并没有接通磁场。而在看病次数和家属接见次数的对比上,两组人员没有什么差别。徐定说,他们用3个指标对试验结果进行了评测后发现,经过治疗的人员月违纪率有了明显的下降,“接受治疗的戒毒人员每个月违纪有20多次,不接受治疗的则高达50次左右”。如今,这项技术也开始在上海各个戒毒所之间相继推广。
合成毒品:精神问题升级
在负责上海戒毒局的科学戒毒任务之前,徐定是局里的心理咨询师,主要工作是对戒毒人员进行心理咨询和治疗,也会对戒毒警察进行心理知识培训。从2013年开始,他慢慢发现,来咨询的戒毒人员的精神问题愈发突出了。“很多戒毒人员表现出极强的冲动性,是那种哪怕只是两个人对视一眼就要跟人吵起来的节奏。还有的戒毒者则存在幻听、妄想、偏执的问题。”他对不同类型的吸毒人员进行了区分,发现合成毒品的吸食人员多了起来,而有以上行为表现的基本是合成毒品吸食者。
上海市戒毒局提供的一组数据显示,2008年,上海市戒毒局正式开始收治强制隔离戒毒人员,目前累计收治3万余人。其中,吸食传统毒品的比例逐年下降,吸食合成毒品的人数持续上升,目前占戒毒所收治总量的83%。“2013年,这一数据大概在50%左右。”徐定说。这也与国内的毒品形势相一致。国家禁毒办发布的《2017年中国毒品形势报告》显示,毒品滥用问题总体呈蔓延之势,从毒品滥用种类看,以冰毒、氯胺酮等合成毒品为主,占毒品总量的59.75%。其中,滥用冰毒144万人,占56.4%,滥用氯胺酮8.5万人,占3.3%。
身在戒毒所的一线警察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高境戒毒所生理康复指导中心主任肖克一直在高境戒毒所负责戒毒人员的体能恢复训练,但从2013年开始,他发现,戒毒人员的训练越来越不好管理。2013年劳教制度废除之前,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在劳教人员的管理和教育上,戒毒工作的思路也是延续着劳教工作的一贯思路。“传统毒品的吸食者,一般表现为行为懒散,不愿意动弹,做好体能训练就能起到不错的效果。但合成毒品的吸食者则很容易产生冲突。”肖克说,以前戒毒人员之间出现矛盾,经过调解,很快就能够和解,但合成毒品的吸食者则不那么简单,“他们很容易钻牛角尖”。有时候就是几个人一起做康复训练,对方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第三个吸毒者就觉得两人在议论他。
每次家属探视前后,戒毒所更是“如临大敌”。肖克说,对戒毒人员来说,家庭的稳固以及支持能够使他们感受到关怀,戒毒也变得积极起来。但一旦双方出现矛盾或者吵架,戒毒人员的情绪就会波动很大。“如果亲人或者家属不接见,他们就会将以前的各种事情进行联想,直接影响到戒毒工作的开展和教育的效果。”
徐定告诉我,吸毒成瘾是一种复杂、慢性、反复发作的脑疾病。与传统毒品作用于阿片受体不同,冰毒等合成毒品作用于以多巴胺为代表的兴奋类神经递质,导致大脑神经功能出现不同程度的损伤,使得吸毒者出现大脑兴奋、幻听、妄想等症状。这种新的机制使得戒毒所原先针对传统毒品设置的教育、康复以及相应的用药手段都难以起到效用。
由于多巴胺作用过于广泛,到目前为止,世界范围内仍未研究出专门作用于多巴胺的替代药来用于合成毒品成瘾者的戒毒康复。研究者们只得寻找非药物戒毒康复方法进行替代,寻找合适的神经调控技术和其他物理治疗方式应用于成瘾治疗成为各国的主攻方向。“强制生理戒毒在戒毒过程中占主要作用,但生理戒毒后,如果没有新技术的进入,复吸率会比较高,也不利于完全戒掉毒品。”徐定说。
知道了这一机制后只是将对毒品的认知往前推移了一步,国内尚未有类似的研究借鉴。徐定等人只得去网上搜集一些资料,并开始对海洛因成瘾者和合成毒品成瘾者之间的具体区别进行研究比对。他们逐渐发现,合成毒品吸食者在空间感知觉和平衡力上远远不如传统毒品吸食者。“比如说,你看到的这个瓶子,正常人看到的是圆的,合成毒品吸食者则会看成椭圆的。”
他们还设计了一组平衡木的实验,随后发现,传统毒品吸食者能够很快地走过去,但合成毒品吸食者则走得慢吞吞的,且掉下来的次数要多得多,且“毒龄越长,用时越长,跌落的次數也更多”。“合成毒品对脑部认知功能的损伤表现在多个方面,因此我们会设计很多的训练去解决这个问题。比如说,对太极动作进行改造,引入平衡训练,起到了很不错的效果。”徐定告诉我,他们还开展了一系列的智能心理矫治,包括手指灵活仪、动作稳定仪、逻辑思维仪等精细化操作训练,以刺激大脑皮层,增强戒毒人员的情绪稳定性。
“新技术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强制隔离戒毒所的功能定位。”徐定说,与以往“硬戒”的方式相比,新技术让戒毒工作更具科学性,也更尊重戒毒的规律。“以前吸毒人员被认为是违法者,现在吸毒者被定义为违法者、病人、受害者三重身份,戒毒理念更加科学,戒毒流程和方式方法也更加综合、科学、有效。”
在合成毒品的应对上,虽然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但徐定觉得压力还是特别大。“现在新毒品的更新换代特别快,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难题,有些防不胜防的感觉。”另外,新的戒毒模式的推广对人力和物力也是一个挑战。“以往,戒毒警察带着戒毒人员做康复训练,一个人可以带上几十号人,效率很高,现在则是针对性的训练,比如说VR治疗一个流程下来,一个人需要40分钟,这都需要后续的制度做保障。”徐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