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医疗“免费”的代价

黄子懿

“免费”体检游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2017年10月，刘萍终于懂得了这句谚语的真正含义。

刘萍现年53岁，在安徽工作生活。年过五十，为了防止韶华流逝，刘萍在当地某家美容院办了会员卡，常年前去做美容，每年花费都达数万元。渐渐地，她便与美容院工作人员变成了熟人和好友。

工作人员常给刘萍推荐一些养生和美容产品。2016年底，经美容院推荐，她参加了一项抽奖活动，抽中了一次免费泰国体检旅游大奖。大奖承诺，将特选一批VIP客户到泰国旅游体检，全程高规格接待，费用全包。“还有这种好事？”刘萍一听就心动了，答应了下来。

4月14日，刘萍登上前往泰国首都曼谷的飞机，美容店工作人员作陪，整个团一共十几人。在当地机场，一下飞机，就有合同组织方献花合影、举着迎接牌子前来迎接。从牌子上，刘萍看到了合同组织方的名称：广州唯托国际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唯托国际”）。

刘萍一行人入住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住宿。当晚便与几个朋友一起坐豪华游轮、看海景，出行都有美容院和唯托国际的人陪同。次日，她们还安排刘萍等客户去泰国康民医院体检，上午被抽了五管血，之后便开始大量喝水、憋尿、做B超。医学设备、医护人员、体检流程看似都没问题。

泰国康民医院是东南亚规模最大的私立医院之一。体检后，医院工作人员带领参观了医院。下午，医院教授在酒店给参加了体检的人员讲课，主要内容包括其医术和设备，声称能检测出癌症，吃他们的药还能预防癌症，而很多风华正茂的女明星就是因为癌症英年早逝。整个课程听课者约200人，均为国内美容院带去。

“现在想想看，其实就是洗脑。”刘萍告诉本刊记者，通过参观，她们一度感觉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医院。转折发生在次日，当旅行团众人开始在曼谷周边游玩时，团内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叫去医院单独就体检谈话。

晚上8点，刘萍也被人带到医院。接待她的是一位赛琳教授，对方拿出刘萍的体检报告对她说，她体内重金属超标，肝脏不好，有乳腺癌前兆，急需调理免疫系统治疗。而他们，能提供调理的疗程与口服药，一共需花费约40万元人民币。

刘萍当即傻眼了，愣了半天。她开始心生疑惑——三个月前，她刚好在上海某三甲医院做了癌症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并无患癌征兆。“怎么来到这里，凭一个最简单的验血，就说我要患癌症？”刘萍因而对赛琳教授说，40万元要价太高，自己没有钱治疗。“没钱借钱也要治疗，否则很快你就会得癌症。”赛琳教授不由分说。刘萍则称，自己无法借到钱，双边僵持了不下半小时。

赛琳教授表示无奈，随即示意陪她一同在诊室的工作人员帮想办法。于是，刘萍被陪同她的美容院、唯托国际工作人员带到另一个房间里，几人轮番劝说她想办法借钱治疗，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命都没了，还要钱干吗？”其中一人甚至拿着移动POS机说，“将银行卡能刷的刷出来，剩余的让你同行的帮你垫付，回国后再还就行”。房间里气氛非常压抑，一直僵持了几小时。

刘萍察觉事有蹊跷。但在当时，她有种感觉：“如果今天不接受治疗，就出不了这个门了。”因为彼时的她在泰国，手机处于无服务状态，和外界及家人失去联络。万般无奈下，只好同意由美容院陪同一起去泰国的人员帮忙垫付，并打了借条。其中，卡里一万多元人民币被刷完，打借条借了11万元。

次日上午，刘萍被带到医院，输了一些黄色液体。导医又送了一堆口服药和体检报告给她，并且说三个月后一定要来复查。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踏上回国的旅程。刚到家不久，美容院就上门来要走了她打借条借的钱。

她觉得被骗，但找不出证据，直到重新核对了当时银行POS卡的刷卡账单才发现：她被刷走的钱，并非进入了泰国医院，而是进了一家中国公司的账户。经过她仔细了解，2017年4月17日至19日，同去团中很多人都在同样情况买了药，各花费十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而所有人都是经当地美容院，被交给唯托国际，主要由唯托国际把客人带到医院。

于是，她开始维权，在网上发帖披露骗局并寻找相关受害者，发现每月全国都有几十甚至上百位受害者。2017年9月，唯托国际委托广东岭南律师事务所某程姓律师，在网络上发布律师严正声明，声称这些帖子已侵犯公司名誉权，应立即停止。“公司从未有网络传播中所述的强迫、威胁、欺骗消费者的行为，从未组织策划任何所谓的海外医疗骗局。”

仅仅一个月后，骗局就再次上演并被戳破。2017年10月18日，家住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区的马女士遭遇到了类似骗局。过程与手段与刘萍几乎如出一辙：美容院回馈客户送免费旅游体检、唯托国际陪同、在马来西亚被一个同叫赛琳教授的医托查出有患癌风险。马女士禁不住劝说，打了一针价值62.5万元的防癌针。

马女士同样在出国前几月做过全身体检，回国后愈发觉得蹊跷。她将在海外医院出示的体检报告、相关药物拿给株洲市人民医院和长沙湘雅医院的医疗专家会诊。专家仔细核查后表示，她根本没有癌症病征。而所提供药物，也只是简单的维生素C等营养剂。

2017年10月25日，馬女士向株洲市公安局天元分局（下称“天元分局”）报案。接到报案后，天元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曹鹏一度觉得有点困难：该案与过往经办的诈骗案有很大不同，其诈骗地点发生在海外，由于没有执法权，调查取证会有一定难度。曹鹏因此找到了当地检察院。检察院看过体检报告等证据后表示，此案已符合诈骗案特征，可以侦办。

公司化犯罪

曹鹏等天元分局民警先从马女士的团友查起，发现两人均是唯托国际及下线单位的营销人员，全程充当医托角色。翌日，他们一行人飞赴广州，唯托国际的总部所在地。

“海外医疗打的牌子就是唯托国际，是以该公司名义搞的，所以报案人知道唯托国际。”曹鹏等民警到广州之后，几天之内把唯托国际的业务、架构、人员结构等摸了出来。

唯托国际的官网上，至今依然打着“一次旅行、年轻十年”“防癌筛查、遇见健康”等口号。其声称，唯托国际成立于2015年，能整合全球高端医疗资源，已和多家权威海外医疗机构达成战略合作。涉及癌症筛查部分，则有原癌基因筛查等程序。在总部之外，还设有药物仓库等。

经半个月侦破，天元分局决定，为了不错过将犯罪嫌疑人一网打尽的时机，于11月11日派出5个抓捕小组分赴唯托国际广州总部、药物仓库、白云机场以及长沙、株洲开展前期收网行动。本次抓捕将公司高管及其相关网络一网打尽，但主犯胡晴由于日本临时改变行程，得以逃脱。

抓捕之后，在其公司搜查、收集相关证据时，天元分局发现了该诈骗案的非同小可：涉案金额大、受害人人数多且范围广。唯托国际所组织的每一次免费体检团，都以发团日期为代号记录在其公司的电脑里。经过民警初步查明，2016年1月至2017年10月，“唯托国际”诈骗金额达6.5亿元，受害人多达1731人，分布在26个省份，且全部都是女性。

2018年5月，主犯胡某从泰国曼谷入境长沙，向警方自首

“最初我们以为就是跟团出去的十几个人，根本没想到这么大。”曹鹏说，民警从公司的资料里得到了关键的证据，包括客户记录资料、转账记录等间接证据，加上主犯的口供、相互间的聊天记录等。经过与检察院沟通认定，“足以断定有诈骗行为”。

整个诈骗有一套完整的层级和流程设置，呈公司化特征。唯托国际内部，设客服部、外联部、医疗部、财务部、企宣部、行政部等部门。而从上至下，则分为公司法人及股东、各部门负责人、区域经理、加盟代理商、美容店五个层级，各层级紧密配合、分工协作。比如，唯托国际会先在全国各地广招代理商，再由代理商寻找相应的美容院进行合作。

而加盟美容院则掘地三尺，在自家客户中寻求可能的诈骗目标。美容院筛选的对象中，那些经济条件好、注重健康保养、文化水平不太高且不懂英文的40岁到60岁左右的中老年女性会是主要诈骗目标——安徽的刘萍与湖南的马女士被列为诈骗对象，并非偶然。上海市信本律师事务所律师潘小龙在2018年也接到了针对唯托国际的维权案件，其委托人也符合上述特征——已退休老年人、消费能力较强。

选中客户后，美容院会将目标客户的房产、存款等财产信息收集起来做成报告，再由唯托国际根据被害人的个人喜好、消费习惯等制订个性化的诈骗方案，并进行培训。为了提高成功率和降低风险，年消费额不高于两万元的、文化程度较高能看懂英文的、患有癌症等重大疾病以及公检法、记者、律师、医生等从业者，均被排除在外。

在唯托国际的培训教材上，针对不同的受害人反应情景都有不同应对说辞。其中有一种策略叫“下危机”。曹鹏对本刊解释，即诈骗者对受害人声称有患癌风险乃至生命危险。“比如教授会说，我就看你这一次，之后我就再也不会看你的病了。”

“也并非所有人都吃这一套，一半对一半。”曹鹏说，唯托国际针对客户不同情况，设立保底、成交、冲刺三个不同等级诈骗金额。“最低的都是9.8万元的三个月口服药，如果你是实在经不住劝，买了一个月的药，那也是3万多块。”

最多的受害人被骗金额高达600万元。曹鹏说，这是因为唯托国际设定了回访制度。待客户回国后，唯托国际会致电客户探口风，并建议客户复查，甚至实施再次诈骗。“回访第一个目的是安抚，对有些受害人会有心理效果。”曹鹏说，受害者中不乏知名艺人经纪人以及一家几口一齐被骗者。而在江苏启东，有几位受害人一度感到良好，直到民警找上门了才方知受骗。

通过回访确保安全后，诈骗非法所得按照唯托国际30%、代理商20%、美容店47%、“假教授”3%的比例分成。最后，本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111人，逮捕32人，扣押涉案公司赃款1600万元、冻结782万元。

虽涉案金额巨大，但是唯托国际公司账上只有3000余万元，分成大头被美容院所得，而唯托国际抛开旅行开销花费，实际到账并不多。其总经理胡晴在收网之后滞留海外，先从日本到泰國，无法到案。民警只有纷纷做其家人工作。

从2017年11月到2018年4月，胡晴家人一直在做其工作，劝其投案自首，胡晴不为所动。而在4月25日，公安部发布A级通缉令，胡晴名列其中，考虑到A级通缉令的压力以及其怀有身孕，胡晴最终在5月4日入境长沙归案。而在公安部官方发布对胡晴等人的A级通缉令下，有网友看到胡晴被列入其中后评论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胡晴现年34岁，任唯托国际总经理，来自湖南省吉首市，2008年硕士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据调查，胡晴毕业后主要在其母公司工作。其母原本在湖南当地从事美容保健品售卖工作，曾在湖南销售美容保健产品而被查封，后辗转至广州重操旧业。

在2015年成立唯托国际以前，胡晴一直是母亲公司的海外医疗部的主管。2010年前后，其母就想做类似的海外就医诈骗，但没有成功，公司亏损严重。此后，胡晴另立公司，组建相关团队继续从事该模式的诈骗。

“她是有原始积累的。”曹鹏说，在唯托国际一案中，其母公司曾用作唯托国际的药品仓库，也在一定程度上涉案，但证据未达标准。不过，根据食药监部门对其母亲售卖的美容保健品的检验，其质量也多未达标。

海外医疗乱象

天元分局认为，这是一起经过精心组织策划的、针对中老年女性、以海外医疗为幌子的特大诈骗案件。其主要特征是，利用了海外医疗行业缺乏政府监管的乱象，在海外地区采用高度隐秘和极具欺骗性的手段实施诈骗。“现在社会经济条件好了，抓住了人们对于健康和保养的心理。”曹鹏说。

对于中国部分中高收入群体而言，海外就医正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据统计，2017年中国到海外就医的人数已突破60万人次，其中80%是癌症患者。有市场预测，未来10年中国的海外医疗市场潜力有可能超过数百亿美元。

市场的增长伴随的是监管缺位的乱象。国内最大海外就医的中介机构之一、北京盛诺一家医院管理咨询有限公司创始人蔡强对本刊记者说，目前海外市场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专注于癌症、心脏病等重症疾病;一类则是体检、美容、生子等轻症。

“轻症这块市场很大，但也是最乱的。”蔡强说，有些国内非正规医疗机构通过收购控制了很多海外小型医疗机构，开始吹嘘一些“特别酷炫和神奇”的东西，但实际上都没有科学证据。比如，近些年来被一些医疗中介的频繁宣传干细胞抗衰老、注射羊胎素葆青春等旅游医疗项目，单程价格从几十万到上百万元不等，与几十万元一针的抗癌针模式相近。

如今，蔡强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替前来咨询的亲朋好友解答某些“网红”疗法的不可靠，“都是未经临床项目验证的”。蔡强说，消费者应该拥有辨别真假的能力：辨别中介机构是否注册、有无相关执照、从业时间等等;再次，就是看起推荐的疗程有无临床依据等。

比如，同样是癌症体检，一般大的体检机构的旅游套餐中，光单纯体检时间就得耗费一两天，包含B超、CT检查、乳腺检查、胃肠镜检查、血液检查等，需一两个月预约，唯托国际中的体检项目则仅耗时半天。

在曹鹏等公检法工作人员看来，本案骗局之所以特殊，也因其呈现公司化运营的特征，这是近年来海外医疗的一种趋势。一些海外医疗旅游中介公司、就医咨询机构开始以专业公司运作的方式涌现。比如，唯托国际及其关联公司，均经过正规注册登记。

此外，本案与普通就医诈骗的另一个不同之处还在于，唯托国际以自己的一套说辞，说服了东南亚、阿联酋的知名医疗机构，租用其诊室给唯托国际，让普通消费者受到了蒙蔽，以为在知名医院就医不会被坑。“她對医院肯定有一套说辞，对受害人又是另一套说辞。”曹鹏说。

刘萍在发现被骗后，就将矛头对准了泰国康民医院。在2017年10月，九江一位李女士也在泰国遭遇了类似的经历，当场被刷去2万美元，当时约合人民币13.7万元。这些经历也让泰国曼谷医院的中国服务中心尚泰康民的重视，在一则声明中，尚泰康民表示，曼谷医院与送李女士去泰国体检的两家机构没有任何关系。在此事发生前，也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两家机构。

“医院内部收费一定使用泰国法定货币——泰铢，没有可能收美元和人民币，所以李女士的钱一定没有交给医院。”声明中如是写道。但当本刊记者提出想就此深入采访的申请时，尚泰康民并未回复。

“这种案子的难点在于，很难找到背后的操纵者。”律师潘小龙说。其代理的当事人被骗100多万元，但一度难以找到准确的主谋，因为参与方很多，有些受害人不知主谋是唯托国际、海外医院还是美容院，三者是不同机构。唯托国际出事后，由他出面，美容院才调解退款。

2018年4月，当潘小龙受理此案时，在网上搜索发现类似的受骗信息分散且众多，他一度想着联合众多受害者维权。不过曹鹏表示，由于取证难，所以类似诈骗案最好直接到当地公安机关报案。

对付公安机关，胡晴曾自有一套。2017年7、8月间，在网络举报公开信和维权帖子最多的时候，唯托国际曾有不少员工动摇。为了安抚，胡晴在广州岭南律师事务所聘请了一位律师，为员工培训授课，如何对付公安的调查。

律师告诉他们，唯托国际的业务没有法律问题。如果公安机关前来调查，尽量保持沉默，24小时后自会放人;如果实在要讲真话，就尽量讲一半而不要全盘托出，同时不要告诉警察手机密码等隐私信息——这些都被唯托国际拍了讲课视频。之后在8月，唯托国际挂出了该律师签名的律师声明。

据悉，唯托国际被一网打尽后，该律师也面临司法部门处罚。而在唯托国际许久未更新的精致网页上，至今扔挂着这则律师声明。它联同着体检旅游的详细介绍，与一个再也无人接听的电话，成为唯托国际吹嘘与诈骗的罪证。

官网还介绍，除东南亚外，唯托业务还遍布美国、英国、瑞士、德国、日本等各大洲主要国家。这些事实已被证明是虚构的。

2017年11月上旬，胡晴正在日本与当地医院洽谈，拟开辟一条新线路。但第一次洽谈，双方没有谈拢，于是胡晴就让其他高管先回去，自己留下来继续看看有无合作的可能性。几天之后，抓捕行动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