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依旧费相思
2018-07-23胡建君
胡建君
岁寒时节,百花飘零,却是蜡梅香绽的日子,蜜意浓香,如岁末的一盏美酒。汪曾祺喜欢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折来插在胆瓶里。我则爱疏枝横斜,几点小花苞的,带着几分醉意和雪意,若即若离。接下来便有暗香疏影的梅花,最有书房气质,可以从隆冬看到繁春,数不尽花影流年。吾师徐建融填过一首《鬲溪梅令》,写给蜡梅:“花心蜡样画难填。更羞簪、老人头上却惹个人怜。夜深香影悬。昏黄淡月感华年。问何似、霜皮铁骨几朵黄昏烟。琤琮不耐眠。”读过音犹在耳,便和韵一首,写给梅花:“三分清气月华填,好风天。吹彻落花如许惹人冷,依旧香影悬。别多会少是流年,梦无边。莫用春风词笔写云烟。不如醉去眠。”浮生似醉如客,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蜡梅和梅花,都可作案头清供,最宜入画,更适合书房的暗夜遐想。文人清供的花草蔬果,多取形色殊胜的。一是明艳可人之物,用以点染素净的冬景。如南天竺、蜡梅等,清标雅质,疏密错落,玉立亭亭。可折枝插瓶,那一抹温柔的亮色,经冬不凋。盆养者则有美人蕉、水仙等。“冬以四窑方圆盆,种短叶水仙单瓣者佳。又如美人蕉,立以小石,佐以灵芝一颗,须用长方旧盆始称。”皆需细心养护收拾,置之几案,则素艳逼人,一洗人世尘埃。
另一种是清香之品,如香橼、佛手、木瓜、文且、枇杷等。巧的是,木瓜、香橼、佛手差不多同时季可摘得。那木瓜是蔷薇科的木瓜,也是《诗经》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散发着香梨般的清新味道。木瓜与佛手,需要小心供奉。沈三白《浮生六记》曰:“佛手忌醉鼻嗅,嗅者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可见雅物不可轻慢,清供亦有法度。《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曾写道:“在探春房中,有个紫檀架上,置一大盘子,里面有几个大佛手作为清供。”最好这个盘子是雨过天青色的,或纯净的德化白瓷,方能显出佛手的娇黄可人。又据清茶膳房档案记载,将梅花、佛手和松实三味,以干净雪水烹之,名曰“三清茶”,形与色相佐相得,想来极有画面感的。
此外还有吉祥物事作为清供,多取谐音的雅意。有石榴(榴开百子),有橘子、荔枝(大吉大利),柿子、百合及灵芝(百事如意)等,形意俱佳,声情并茂。汉族传统吉祥图案“三多九如”,即由蝙蝠或佛手、桃、石榴、九只如意组合构图。以佛手谐音“福”,以佻寓意“寿”,以石榴暗喻“多子”,表现“多福多寿多子”的寓意。九支如意则谐意“九如”,即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皆为祝颂之意。
那些可与花果配伍的金石、书画、古器、盆景等可供赏玩的文雅物品,都可一并作为案头清供,既有品格,又寓寿考之意。古人会玩,《遵生八笺》中描绘了书斋场景。晴窗坐对,眼目增明,实乃岁朝乐事。张岱《陶庵梦忆》里记录精心铺陈摆置,就是一幅错落连绵的金石书画图卷。甚至一块小小的石头,也能以“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文人的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心意所注,“思之如在隔世”。
我也喜欢收藏古物,尤其是这些文房清供器用,也曾用白描绘之,与陆康先生的篆刻结合,出过一本图文并茂的《岁岁寿》的笔记书,用来作为岁朝的贺礼。也一直喜欢宽大的书案,窗明几净,可以随时坐下书画作文,可以任性地铺陈器物,与二三知己一起把玩品赏。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中也有类似的论述。人与人,人与物,因缘际会,坐对赏玩,可谓人间乐事。日夕相对,手摩心追,器物都带上了人的气韵和光华。《阴翳礼赞》里所说,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人用的是“习臭”一语,指的就是经年累月摩挲把玩,体温传递,体脂沁人,人与物都清润通透了。岁月的清供,更让人事沉淀,真正留在身边的,都是红尘中气息相近者,都有宿缘。
因缘不可解,如禅机不可参破。清供源于佛供。王羲之曾在会稽山兰亭举行修禊之礼,消灾祈福,洗去冬日尘埃,感知浓浓春意。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山林中有人煮茶,有人弄酒,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种祈福仪式渐渐演变为成文人雅聚的经典范式,那些瓶花、茶壶、羽觞也成了岁寒清供摆设的雏形。至唐宋时期,岁寒清供渐渐由功能性转向了装饰性,成为日升月落的家居休闲的日常。宋代人文炳焕,一切器用都趋于精致化,案头清玩被认为是文士风雅的标志之一。宋代苏易简撰《文房四谱》提出“文房四宝”之名称,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又加入古琴、古砚、古钟鼎彝器、怪石、砚屏等,皆为文人案头颇具格调的常设器用,而不经意间又颇具仪式感的“岁朝清供”,更多了雅俗共赏的祈福涵义。“岁朝”指农历正月初一,“岁之朝也”。《后汉书·周磐传》有“岁朝会集诸生,讲论终日”的记载。与之相应,“岁朝图”又称“岁朝清供图”,长期以来是宫廷和民间画家热衷于创作的题材,现存此类作品最早见于宋宫廷画家赵昌所绘的“岁朝图”,以及一些佚名的折枝花叶、湖石小品等。在清中后期的江南地区,“岁朝图”成为盛行于文人画的题材类型,画家们创作“岁朝图”时应景即兴,以清供之品入画,兼工带写并敷衍成诗。
清供题材的创作高峰则在明清时期,佳作迭出,成为承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入眼与入画的清供器物更趋精致化,如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所著的《瓶史·器具》中,特别对器型做了关注和说明。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认为粗糙的物品容易养成人们对待物品的粗暴态度,反之,优雅的器物则凝聚着天地间的美德与善行,真气流衍,即所谓精气为物,成型为器。高濂《遵生八笺》、屠隆《考盘馀事》都有专门的章节详论文房清玩之事。稍后苏州人文震亨的《长物志》更成为辨心手之雅俗、考闲事之滥觞的集大成之作,清供成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也是最合文人审美的书画题材。到了清代特别是清中期以后,帝王的喜好推动了清供画的发展,富裕的市民阶层迎合时尚,对清供画需求旺盛,一直延续到近现代。从陈洪绶到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王震、张大干、齐白石、赵云壑、王雪、唐云、孔小瑜等,都有各臻其妙的清供画作留存。
白石老人的妙处在用平常物事入画,如萝卜、白菜、咸鸭蛋等物。其岁朝清供图常写灯笼、爆竹,间杂五彩,既合时令,又显喜庆,甚至用民间常用之物入画,比如茶壶、水杯、鸡毛掸子、挠痒痒棒等,恰与汪曾祺的文字遥相呼应、相映成趣。如果心中有大美,寻常蔬果皆可入眼入画,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写道过年时,为添点颜色,养盆水仙,或者以大萝卜为器种上大蒜,“蒜叶碧绿,萝卜通红,也颇悦目。”这是寻常生活中的最大诗意,即便在城市,亦有山林之致。
吴昌硕则更带文人气质,曾有画作题款“岁朝清供美意延年”。他偏爱梅枝,写梅取有出世之姿,在《梅花石屋图》中云“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芜园归不得,岁寒依旧费相思”。因为这份相思,清供也有了绵长的暖意。
曾受邀参加苏州东山会老堂的花果雅宴,主题正是清供枇杷,便即兴填—首《宴瑶池·会老堂》,答谢女主人的一片盛情。也借此传语东风,遥寄相思,祝福戊戌新岁:谢东山慷慨复多情,天籁作龙吟。更绮罗如画,琴歌递响,渐入吴音。素手枇杷三酿,清气满衣襟。宴饮红尘外,旨酒先斟。
也擬相逢长醉,伴太湖水秀,碧螺春深。纵别多会少,无意计浮沉。共人间,行踪流水,若等闲,朝市与山林。常携手,洞庭花好,绿到遥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