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的本质：挥杆击球还是走来走去

林海

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是挥杆击球，还是在一个洞和一个洞之间行走？2001年，美国联邦最高去院就面临着这样一个艰难的判断——这将决定一位优秀选手的职业生涯，还将影响人们对于究竟何为公正的想象。

残疾人也能打职业高尔夫吗

凯西·马丁（Casey Martin）是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他的一条腿有残疾。由于血液循环系统的紊乱，在比赛场地过多走动会给马丁造成剧痛，并有大出血和骨折的严重危险。尽管身有残疾，马丁却在这项体育项目中始终有卓越表现。他上大学时曾在斯坦福的冠军队中打球，后来转为职业运动员。

2012年6月12日，美国公开赛上又闪耀着一道特殊的风景线。那是马丁开着高尔夫球车打比赛，而目不用接受罚杆。这不是天方夜谭，而是马丁通过一场官司获得的特别权利。在每一轮击球之间，观众们能看到他痛苦地一瘸一拐走回球车。这一幕对于高尔夫球界的标志意义，几乎可以同泰格·伍兹挥舞“虎拳”相提并论。

能再一次参加美国公开赛，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重返奥林匹克俱乐部参加又一届美国公开赛，对于马丁来说简直像在做梦。只有一条好腿的马丁，早已经学会不给自己没定目标，只是对万事万物心存感激。无论打不打美国公开赛，他感觉生活已经给了他许多。马丁说：“我现在40岁了，已经到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保住腿的程度了。”罹患循环障碍的马丁一度退出了职业比赛：“真的不好。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伤腿。当我开着球车出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当我与校队旅行，旅行到这里的时候，我肯定还能感觉到它。一直是这样的。我不会抱怨。它始终存在。”

这个残疾是先天性的，已经伴随了马丁四十年。然而他对于高尔夫球既有着热爱，又极具天赋。他曾就读于斯坦福大学，并曾短暂地与著名高尔夫球手泰格·伍兹同队。他曾三次参加太平洋十大学联盟（PAC-10）比赛，并且是参加1994年美国NCAA大学男子高尔夫锦标赛的队伍成员。1993年他赢得了萨哈丽球员锦标赛，1995年他转为职业选手。1998年马丁达到了职业生涯的顶峰，赢得了全国巡回赛的累克兰锦标赛，并以并列第23名的成绩完成了美国高尔夫球公开赛。1999年，他取得了全国巡回赛奖金榜第14名的成绩，从而得到了参加PGA巡回赛的资格。有人评论，成绩的提升和他终于获准不用忍痛徒步穿越球场进行比赛有关。他向PGA巡回赛官方提出申请，希望在比赛中得到使用高尔夫球车的权利。

然而，PGA驳回了马丁的申请。他们认为，行走是比赛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果使用高尔夫球车，会使马丁在体力等方面比其他选手占有优势。特别是奥林匹克俱乐部的开局六个洞残暴异常，即使对于健全人，也是艰难的考验。在PGA拒绝之后，马丁便向法院起诉。1998年，俄勒冈州尤金法庭作出初审判决，马丁胜诉。于是马丁暂时性地获得了开球车的特权。然而PGA始终未放弃上诉，在美国第九巡回上诉法庭再次败诉后，上诉到了美國最高法院。

高尔夫比赛的本质特征是击球吗

PGA拒绝马丁使用高尔夫球车不是毫无理由的。在顶级职业联赛中，禁止使用高尔夫球车，是PGA长久以来严格执行的一项规定。马丁在向法院起诉时认为，根据美国《残疾人法案》，只要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活动的本质”，残疾人就有理由要求适当的调整。在法庭上，PGA请到了一些高尔夫球场上的大腕们出庭作证。阿诺德·帕尔默（Amold Palmer）、杰克·尼克劳斯（Jack Nicklaus）、肯·温图利（Ken Venturi）纷纷表示，并不赞成使用球车。他们认为，在高尔夫球联赛中疲劳是一项很重要的因素，开车而不走路，会给马丁带来优势，这对其他人不公平。

当案子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时，法官们发现自己在跟一个似乎很愚蠢的，既低于其尊严又高出其专业知识的问题作斗争：一个在高尔夫球赛场上坐车从这一挥杆点到另一挥杆点的人，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高尔夫球员？对此，安东宁·斯科利亚大法官挖苦道：“我们法官总是必须面对神圣的责任。美国最高法院被赋予了郑重的责任，去决定究竟什么是高尔夫球运动。我十分肯定制宪者能充分预见到迟早有一天高尔夫球、高尔夫球场、法律和政府之间会再次交叉，发生矛盾。”

斯科利亚大法官继续讽刺道：“所以在这个令人敬畏的法庭里，总有一天，法官们要再次为这个存在已久的问题而斟酌，即便经过多年对法律的学习，他们仍然没有办法对这个问题驾轻就熟——到底什么才是高尔夫球运动的本质。但是，无论是出于人道抑或是自我尊重，最高法院都应该拒绝去回答类似究竟在每次击球间隙，驾车穿梭高尔夫球场的人是不是真正的高尔夫球手这样既困难又愚蠢的问题。”

抱怨归抱怨，法庭还是进行了认真的审议。负责主审的斯蒂文森大法官引用了一位生理学教授的证词。该教授计算了一下，走18个洞口大概只需要耗费500卡路里，“在营养上来说不超过一个麦当劳巨无霸汉堡”。由于高尔夫是一种“低强度的活动，这项游戏所带来的疲劳主要是一种心理现象，其中压力和刺激是关键性的因素”。于是法庭做出了第一个结论，通过让马丁坐球车而避免他的残疾妨碍他继续比赛，并不会根本性地改变这项游戏，也不会给他一种不公正的优势。

第二个结论是，高尔夫这个运动的本质是挥杆打球，而不是在球场里奔波。斯蒂文森大法官代表大多数法官撰写了判决书，分析了高尔夫的历史。他认为，球车的使用与这一游戏的根本特征并不矛盾。“最初，这项游戏的本质就是挥杆一以尽可能少的击球次数，用球杆使球从发球区前进至一个洞口的附近。”为了裁决耵是否有权使用高尔夫球车，法庭不得不讨论，对高尔夫球运动而言，从一个洞走到另一个洞，究竟是这项运动的本质，还是为了达到其本质目标而偶然采取的一种方式。

法庭分析道：如果在球场里奔走，是这项比赛的本质要素，那么让马丁坐球车就会“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活动的本质”。如果不是本质要素，则谈不上是不是根本上改变了这项运动——就像听障选手戴助听器参加百米赛跑，他/她获得的帮助，并不会根本性地改变竞赛的本质；而如果是截肢残疾人，他装上的义肢带有马达，那么其参加百米赛跑，就将直接影响公平公正，并改变了竞赛的实质，因而将难获允许。

允许弱者获得额外帮助是一种公正

在此案之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麦克金西·克莱恩（MacKinzie Kline）、曾进行过心脏移植手术的艾瑞克·坎普顿（Erik Compton）等选手都被获准在比赛中使用高尔夫球车。他们应该感谢开风气之先的马丁。“人们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太好了，我为你感到激动，你一定也很激动。我的确激动，我想清楚地告诉大家我真的很激动能到这里来。”马丁谈到再一次能参加美国公开赛时说，“可是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也有一点畏惧的因素。PGA设计它的规则，有它的道理。我也不想占便宜。可是内心还是有一个声音：‘我想打高尔夫球，我想参加最高水平的竞赛。”

最终，联邦最高法院以7：2作出判决，马丁有权利使用高尔夫球车。但是，斯科利亚大法官发表了一份措辞激烈的反对意见。他认为，法庭无权去判定高尔夫运动的本质。法官缺乏权威与能力来裁决这一问题，而且联邦最高法院根本无权去讨论在这项运动中，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本质，什么又是“必不可少的规矩”。斯科利亚写道，“我们不该以任何理由去批判那些由PGA所订立的各种规则。如果球迷们不喜欢它们，他们可以撤销赞助，不再观看比赛”——这一切应当是市场化的，轮不到司法机关插手干预。

然而其他大法官并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们认为，司法的功能之一就是讨论不同规则的优劣，并质疑它们是否提升或腐蚀了竞争。司法如果能对商业竞争规则进行干预，特别是就“自然而然”形成的垄断加以制止，为什么不能诉讼请求对职业比赛的规则进行讨论和评价呢？这些讨论的主题不再只是高尔夫运动，而是公平与公正——PGA以及多位高尔夫球名将认为，允许马丁坐车会带给他一种不公平的優势；马丁则回应说，考虑到他的残疾，坐球车只是使比赛场地变平坦一些而已——通过给弱者一点帮助，使他也能站在和普通人旧同的出发线上。

如斯蒂文森大法官所说，法庭的职责就是赋予世间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矫正正义”。尽管我们尽最大努力地使法律保持一视同仁，可是如果我们不看到世间原本就不公平，“一视同仁”将会变得“麻木不仁”。这时候我们就需要矫正的正义，承认这世上存在不公平，随后用法律的力量去实现“相同问题，相同对待；不同问题，差异处理”。也有人问，那为什么不能让所有的高尔夫球员在联赛中都使用球车呢？是不是可以，不论他们有没有残疾，都有权使用球车呢？法庭征求了体育界人士的意见，但是他们提出：这一解决方案对于职业高尔夫球员来说，是无法接受的。甚至比允许单独为凯西·马丁破例更加难以想象。

因为，PGA和高尔夫球选手们期望被当作一种体育竞赛项目被认可和尊重，而非游戏娱乐。没有人质疑高尔夫是一种对技能要求较高的运动。但是，运动员希望这项运动被看作一项对体力要求很高的体育比赛。整个产业希望自己能被与“强身健体”“户外大强度活动”“阳光下耗尽体力”“小麦色皮肤”“顽强意志与强蛮体魄”等概念紧密结合——这样才能符合中产阶级消费与观赏的需要。如果只是坐坐车、击击球，那这个职业未免显得太过儿戏，上千亿的产业也未免显得太过轻飘飘了。

因此，法庭认为，表面上PGA是为了其他选手的“公平”而拒绝让马丁使用球车，实际上他们是为了维持行业的利益，担心作为运动员的认可，和相应的经济效应会遭到质疑或降低，才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对——然而行业利益并不是剥夺凯西-马丁使用球车、参与竞赛权利的正当理由。最终，联邦最高法院以7票对2票，判决马丁胜诉——这个判例背后，是有关矫正正义和行业利益之间的较量。在体育和其他更多的领域内，这一较量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