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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落雪了

2018-07-23赵军妮

飞天 2018年6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母亲

赵军妮

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见故乡的雪了。这个季节,想必故乡该落雪了吧。

故乡是渭北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周围零散地分布着十几户人家。村里人大多姓赵,也有几家杂姓,听老辈人说,是外来户。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一入冬,西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黄土末子,吹得塬上干冷干冷的,让人禁不住地打寒颤。

西北风刮了整整两天,天灰蒙蒙的。门口的矮墙上,酸枣树凌乱的枝条突兀地伸向天空。几颗干瘪而暗红的酸枣在风中颤抖着,像是在祈祷。院里的梧桐树叶吹落了一地。奶奶在屋檐下,她忙着整理筛子里那些干辣椒串。爷爷站在院子里,吧嗒着烟,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著要下雪了。按说节气到了,也该下雪了。

临近黄昏,弟弟和我才一路小跑回家。母亲已在厨房张罗着晚饭。墙角的水缸旁,堆放着几个南瓜和一堆红薯。火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柴禾噼啪作响,大铁锅里的玉米粥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我们围着母亲,看她用勺子贴着锅底不停地搅动,粥慢慢变得粘稠,散发出谷物的清香。母亲过日子很麻利。一会儿工夫,洋芋丝、葱花饼、凉拌菠菜就端上了炕桌,配上金黄的玉米粥,一家人的晚饭就算停当了。

不知什么时候,风声小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进入梦乡,村庄也沉睡了。偶尔几声狗叫,夹杂着羊的咩咩声。后半夜,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像是吟唱大地的颂歌。早上甫一开门,白茫茫一片,山丘、树木、行人,隐隐约约。山坡下的小路变宽了,瓦片上积满了雪,屋顶变高了。大地此刻苍茫辽远,朴素的村庄变得朦胧而静美。凹在硷畔低处的几株野生枸杞,鲜红色的果实星星点点,悬挂在枯干的枝条上,像是一颗颗心事。田野里,冬小麦静静沉睡着,它把自己隐藏在雪白大地的深处,只露出几缕枯黄的麦尖,像是密谋一场明年的盛事。

村庄里的大人早已起床做饭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静静地向空中散去。邻居家的小孩四娃一大早就在我家窗户下叫嚷:“下雪咯,下雪咯!”弟弟和我遂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也许是初雪给了孩子们起床的勇气,像是一种神秘的召唤。院里的杏树上落满了雪,厚重厚重的,像是洁白的丰收;麻雀叽叽喳喳的,在枝头来回跳跃;几只老母鸡悠闲地在雪地上觅食。我们偷偷躲开大人的视线,在雪地里奔跑嬉闹,互相投掷雪球。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棉鞋,在雪地上用力踩着脚印,深陷下去的积雪咯吱咯吱的,发出好听的声音。我们还抓雪吃,那是一种淡淡的甜。小狗一路跟着我们,撒着欢儿在雪地上打滚,围着麦草垛咬尾巴。地上留下的印痕,很快又被纷扬落下的雪盖住。正玩得尽兴,才发现弟弟和我的棉鞋快湿透了。于是,悄悄跑回家,在炉火上烘烤。母亲责问,我们只顾低头,互相瞅着对方,谁都不愿意吭声。

天黑实了,父亲才从二里地外的学校赶回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到爷爷的屋里转转。一进屋子,他把手里的止疼片放在炕头的木桌上。爷爷摊开那包药,拿出两粒,接过父亲手里的水,一仰脖喝了下去。他常年劳累,全身的关节疼痛,身体就像一块板结的土地,被过分地耕种,提早进入了冬季。土地知道他的疼。父亲和爷爷都是寡言的人。父亲蹲在墙角默默抽烟,爷爷坐在炕边,慢悠悠地拿出烟杆子,压满一锅烟,吱吱地抽着。屋子里烟雾缭绕,都是老烟的味道。奶奶坐在靠窗户那头,忙着手里的针线活,面前的蒲篮里放满了各色的花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爷爷拉着家常。屋外的雪仍然在下,炉火很旺,我坐在小木凳上烤火,不时用火钳子搅动炭火,还将瓜子皮扔进火膛玩。小狗豆豆蜷卧在我跟前,眯着眼打盹。记得那时候我八九岁的样子,小女孩家嘴馋,奶奶怕我坐不住,就放下手里的活,爬到炕那头,从柜子里拿出柿饼给我吃。说是石马岭姨婆家的。柿饼上那层厚厚的霜色,像刚落上的一层新雪。它嚼在嘴里蛮劲道,味道糯甜糯甜的。

爷爷说到他和奶奶年轻时,动情处露出牙床,乐得像个孩子。他枯瘦的脸庞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更老了,他老得只剩下牙床。房间那扇老式木门虚掩着,外面大雪依然纷飞,满屋子的温暖。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飘雪的寒冬,他和三爷套上马车,带着他娘,赶去西安易俗社看秦腔戏。那一天天特别冷,人家易俗社的戏唱得就是好!爷爷说着,仿佛深坠在辽远记忆的井里,思想宁静得像玻璃一样。抬眼再看爷爷,老泪纵横,已泣不成声。他一定是想他娘了。墙角的父亲眼眶也湿了。两个男人在沉默中交换彼此的关心和爱。显然,爷爷的身心和眼神里有一部分是属于父亲的。火炉上的茶煮得正沸,黑茶老旧的香味氤氲的热气云雾般缠绕着人的心。那一刻,父亲也许更懂得了他的老父亲。

雪一连下了好几天,仍不停。学校就在村子东边的沟梁上。我上学时路过四娃家的土坝,常看见他的疯奶奶满头白发,衣衫不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喃喃自语,朝地上啐口水,一会儿又指着院外破口大骂,两只手狠劲扯一下衣角,表情戛然停住。世界以外的事情,仿佛都与她无关。听爷爷说过,四娃他爷生前略懂中医,常配些汤药给婆娘吃。那时候的她,勉强还可以做些煮饭之类的家务,很少犯病,还生了三个娃。男人走后,她的情况一天就不如一天了。村里人说,这种家族遗传的精神病根本就没法子治。所以有一阵子,我不敢去他们家玩,直到那个疯女人去世。

听母亲说,四娃跟我同岁,也是那年冬上落雪的时候出生的,前后只差了几天。那一阵子,弟弟总喜欢跟那帮小男孩玩弹弓、打麻雀,偶尔也会滋生一些事端。我才不想被他们欺负。母亲通常会给我穿得厚厚的,戴着父亲给我买的那顶粉红色的风雪帽,沿着有雪的小坡路,穿过一个高高的土坝,再下一个长长的坡洞子,就到了四娃家的小院。

那时我爱去四娃家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内向、不爱说话,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虽说他的三个姐姐常护着他,可他只会在家人跟前耍威风,使点小性子,却从不欺负我。姐姐们有时候还会帮我梳小辫。记得他经常将大拇指放进嘴里吮吸,半个指甲都被啃没了,他管不住自己,还不停地吮吸。他父亲是个铁匠,农闲时间靠打制一些农具换钱贴补家用。四娃娘是从四川嫁过来的,我叫她黄姨。她个子矮矮的,齐耳短发,背有点驼,总是一脸笑呵呵的样子。男人打铁的时候,她就帮忙拉风箱。四娃总是离得远远的。那段日子,我常看见他家院内简陋的铁匠铺里,火光熊熊,铁锤铿锵有力的叮当声和着风箱的喘息声,像一个马队在行军中。男人憨憨地用微笑招呼着村上闲逛的人,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冰天雪地的,他却一身薄衣,额上汪着汗;他专注地锤打着铁块,脖颈和胳膊凸起的青筋强壮有力;他眼神坚毅,似乎把自己的灵魂都交给了这活路。那些年,庄户人地多,人也稠密,农具使唤得也勤,两口子人又良善,村子周围的人都愿意帮衬他们的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记得霜降以后,四娃家的柴垛和瓦片上晒满了白花花的萝卜条。乡下入冬后,天寒地冻的,没有什么新鲜菜,他娘就会用辣椒粉和菜籽油炒制下饭的麻辣萝卜条,算是四川风味吧。四娃曾给我吃过,那种麻麻辣辣的味道很馋人。我想不明白,他娘是咋样做出来的,嗔怪我母亲咋不会做呢?我常拿饼干换他家的萝卜条吃。记得我从草绿色的背带裤口袋里,急急火火掏出一把饼干,他就从二姐的作文簿上随手扯下一片纸,包上一大把递给我,油汪汪的。我们相视一笑,而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跑去院里的雪堆旁,堆房子玩。我们用铲子小心翼翼地培雪,尖尖的屋顶,小巧的窗户,用碎小的石子铺出一条长长的小路,还拿些小树枝围成篱笆。

那年刚下过雪,四娃外婆家就来人了,讓她娘回趟四川老家,说外婆去世了。他娘本想带他一起回去,他父亲似乎有戒备,死活不答应。因为这事,四娃娘特意找了村里一些年长者,说尽了好话,终于顺了她的心愿。还好,处理完老家的丧事,呆了大半个月,娘俩就回来了。

自小在山村里长大的我,从没有出过远门。听四娃说,他跟娘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那火车好长好长,会爬坡,还会钻洞子,信不信?它还会呜呜地叫呢!外婆家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那甘蔗还是黑色的,好甜好甜。还有好多落花生吃,好香好香。我当时羡慕不已。村里人听说他娘俩回来了,都跑去逛。他娘笑着,给串门子的人手里塞一把落花生,嘴里念叨着,尝尝,尝尝!四娃娘还特意多给我抓了一把。那天,我悄悄跑回家,将父亲从学校带回的《鸡毛信》《哪吒闹海》等好几本小人书拿给四娃看。

十二岁那年,我去了姨妈的村庄读初中,学习任务愈发繁重。那阵子电视上热播《黄河东流去》,也只是背着父亲偷偷看了几集。四娃因为自小被家人宠坏了,学习上不用心,受不得老师的批评,初中没读完便辍学了。父亲是初中的老师,一直对我们的期望很大,希望子女走出山村,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以后的几年,我一路从到县城念高中,又到西安读大学,跟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那年冬天我在西安上大学,一个飘雪的午后,父亲突然跑到学校来找我,神色忧郁地说,你婆不行了,快往回走!那一刻,他的眼里涌出一团雾。我见他的眉毛、胡子和身上落满了雪,简直就是个雪人。

回家的那几天,奶奶一直处在昏迷中,怎么呼唤她都不答应。父亲和姑姑们一直埋怨爷爷。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炕烧得很热,爷爷和奶奶一个在炕这头,一个在炕那头,聊了整整一夜。无非又是那些年家族里的事情,比如做粉条的作坊、那几个甘肃的伙计、年景荒上去沟河背粮,还有爷爷跟他三哥在西安报馆当差的事。奶奶有高血压,是经不住熬夜的。医生说,血把脑子已经淹了。一个礼拜后,人就过世了。家人一直觉得奶奶走得太突然了,好长时间都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

也许,人的老去是从怀旧开始的,怀旧是对死亡的一种追赶。奶奶的去世对爷爷打击很大。他的话明显少了,却更爱怀旧了。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背着手,走在自己耕种过的地头上,静静地望着远处,背影是那样落寞和孤单。

爷爷八十三岁那年,人愈发清瘦了,腿脚开始不灵便了。寒假回家时,常常见他一个人靠在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抽烟,喃喃自语:你奶奶托梦了,她一身白衣白褂,坐在庵里的莲花桩上呢。爷爷的话,让我的心口一阵生疼。那些天,我特意包了爷爷爱吃的韭菜馅饺子,爷爷只吃了几个,说,比馆子里的味道都好!临近过年了,村庄的人已经开始准备年货,有些热闹的气氛了,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鞭炮响。那一天,爷爷拄着拐杖,颤悠悠地对父亲说,晴娃,给我把自行车拾掇一下,润上些油,我要到古镇赶集去。他随手又把柜子里的衣裳、杂物都翻腾出来,摆了一炕,说,给娃穿去!爷爷的举动,让我们全家人面面相觑。那一刻,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转过头,蹲在墙角默默抽烟。

爷爷走的那个晚上,天上飘着雪,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像是浅黄的大地色。爷爷躺在炕上,瘦小得像个孩子。父亲怔怔地望着他,寒凉而厚重。爷爷在村庄生活了一辈子,是种地的老把式。他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季一季地播种庄稼,又一季一季地收割庄稼,但最终却被土地收割了。

那个农历年,冰天雪地的,家里没有了爷爷,年过得很清冷。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

这些年客居广东后,村庄离我越来越远,可那记忆中的雪,始终像是一种幻觉,又像是世界的光芒。故乡的人和事,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种植着一个个巨大的秘密。每次和母亲通电话,我仍不忘打听一下乡亲们的消息。听说,四娃的几个姐姐也都相继嫁人了;还听说,四娃娘有一天正在厨房里擀面,突发脑溢血也死了。母亲说这个四川女人命苦,她走时脸上平静得很,好像出了一趟远门。他娘走后,家里没有了女人,十几亩坡地要种,还养了一头小黄牛,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恓惶。母亲说,山沟沟里讨媳妇难,四娃人又实诚,好地方的女子谁愿意嫁给他?他爹好不容易托老亲戚,用三石粮食给说了门亲,女方据说是北山上的,人不是很机灵。农忙季节,父子俩常牵着自己的牲口,给人家帮忙干活,一去就是一大晌。四娃爹心里清亮清亮的,还不是想巴结人家么。

“四娃后来跟那个女子结婚了么?”我着急地问。

“没有。娃太可怜!他爹前些年得胃病刚走,人家硬是退了这门亲。娃一直是一个人过呢。从地里回来,冰锅冷灶的,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日子恓惶得很!”

电话这头,我久默未语。我能想象他的父母相继离开,铁匠铺关了,再也听不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个曾经热气腾腾的家瞬间跌进冰窖的感觉。我甚至看见四娃在村里孤单的身影和无助的眼神。

又隔了一年,我和孩子从广东回老家探亲,站在门口和母亲聊天。远远地就看见四娃扛着锄头,牵着一头牛,从坡底走上来。我想近前打招呼,可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空洞无神,动作僵硬,他走路极慢,身后的那头小黄牛更慢。看着他缓慢地走在坡路上,心里一阵悲凉,转身便抹泪。他可是跟我一起长大的玩伴啊!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常,永远无法把控,他就像一片落叶,在命运的池塘里打转转,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母亲看我发愣,就说,四娃这个样子都快有一年多了,娃脑子受了刺激,这事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那一年立春前后,一场雨夹杂着雪,冬小麦开始泛青,春天要来了。四娃跟疯了一样,在父母坟前哭闹,跌滚得都成泥人了。村上人连扯带拉,把他才弄回了家。几个姐也带他看过病,但时好时坏,人家说这病是遗传的,跟他的疯奶奶一样。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而后几年,我还经常打听四娃的一些情况。听说他真的疯了,满村子乱跑,经常精神恍惚,衣衫不整,说有人偷他果子,还说有人要害死他,眼神里露出可怕的凶光,追赶小孩啐骂大人。村里人可怜他给他的饭菜和馍,也被一股脑扔到门外的土地上。他糟糕

透了。小山村被他闹得一点也不安宁。去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天空飘着雪,母亲说有人在邻县交界的地方还见过四娃;又听人说,临界的两个县为了应付上面工作组的检查,在管理流浪人口的问题上经常扯皮,他可能又被扔到另外一个县城去了。

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一晃好几年又过去了。可我再也打听不到关于四娃的任何消息了。他的下落始终是个谜。这么多年,村庄的人和我一样,也一直在琢磨这事。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的下落。那些和父亲一样年长的人始终相信,他一定是早死了,在一个未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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