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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两题

2018-07-23殷志扬

翠苑 2018年3期
关键词:吴祖光新凤霞秋海棠

扶 桑

阳台上曾经最亮丽的花当数扶桑。

花大似百合,长柄,五瓣,呈漏斗状,花蕊、花柱凸出于花冠外。名曰扶桑,却属锦葵科,只是那翡青卵形叶子边缘粗锯齿,和常见的桑叶相同而已。花色以大红居多,一团团炽火,鲜红艳丽,那生动的颜色辉耀着多彩的年年夏秋。

不过我更喜欢的则是另一种扶桑,一种开在画里永生的扶桑。记得1995年秋天,和电视台的小常去北京采访常州籍文化名人,在工体东路那栋临街旧楼上,见到了吴祖光夫妇,见到了出自新凤霞手笔的扶桑,尺幅不一,全都是红花墨叶,比起我那阳台上的花儿,越发地浓烈滚烫、精神抖擞,竟然是一颗颗向人敞开的赤诚内心。更有意思的是,所有大红花的雄蕊和花柱凸出异常,分明是艺术夸张,却令人联想起那正在寻觅光明幸福的胳臂与手,当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年的新凤霞大难过后,身穿黑白方格上衣,杂色碎花衬衫,头发乌黑光泽,沉静而安详,思维语言清晰,看不出是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唯有那只老天有眼留给她的健全右手,才是她保持前半生同样自由,使她坚韧地活下来,且活出了自己风采的有力支撑。那右手此时正搁在方桌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可它却曾是敢爱敢嗔、玲珑活泼的边区少女“刘巧儿”的手,是报花名如流的娴雅闺秀“张五可”的手,是一度在几十米地下挖防空洞的手,更是以自己的冰雪聪明和辛勤劳作,在长长的过往和当今为大众不倦地创造美和艺术的手!其实,也就是这只平常女性一样的素手,历尽劫难后重拾20世纪50年代初与吴祖光新婚不久便师从义父齐白石学习的国画,尽管只在努力文学写作之余,却照样孜孜于她所喜欢的绘画,梅花、藤萝、南瓜、桃子,都成了她丹青的题材。时长日久,白石老人那似与不似间的艺术神韵渐渐流淌笔下,一花一木一果实,自然淳朴,蕴涵田野的泥土芳香,洋溢着温暖喜庆和祝福。至于扶桑,是她画得较多的花,尤其大红花是她的酷爱,加以吴祖光那笔走龙蛇的题字,不覺间声名远播四方,求画人络绎不绝,“吉光片羽”绝非过誉之辞,连同那些南瓜、桃子、梅花等,一起在琉璃厂文化一条街的“荣宝斋”有着它们的位置。“一个贫民窟出身的女孩,一天学校也没有进过的、在建国初期还是个半文盲的民间艺人,”居然不仅写下400万字好文章,还“涂鸦”出了这么多富于生活情趣和韵味的画画,这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传奇吧?

命运常常会作弄人,新凤霞如影随形的“祸”与“福”始于20世纪50年代。当其时,一朵出岫轻云的新凤霞红遍北京城的评剧舞台,可她与吴祖光的结合却成为如日中天的莫测变数。回国不久的老舍作伐,对吴祖光她早在天津演出就有了印象,知道他是写本子的,还唱过由他作词的《小小洞房》,自己并没有进过学校,很想嫁个读书人,帮助自己提高演艺。却不料阻力马上来了,主管文化部门的某高层领导,曾为她作过几次介绍,对象官员高干,都遭她一一回绝。这次,某高层领导打出的旗号则是“关心”,说老舍美国回来的,吴祖光是从香港来的,难道你就不怕将来会吃亏吗?只不过,大多数人仍看好这件婚事,欧阳予倩是其中最起劲的。还有,《新民报》老报人邓季惺大姐激励她:舞台上刘巧儿自己找婆家,你应当向刘巧儿学习,自己的婚事由自己做主。

婚后那些年,当是新凤霞一生中的幸福好时光。上海的公婆接来了,婆婆主持家政,曾兼职故宫博物院的老公公成为她又一个绘画老师。墨韵书香,岁月静好,新凤霞忙演出、拍电影、偷闲写作,借助字典阅读了《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学名著,浑然不觉得劫难正悄悄临近。多言贾祸,阴晴变幻年代,只是“为了她的丈夫响应党的号召提了意见”,却引来一场惊天的雷掣电轰,原先某文化主管外,又多出个文化部首长来,疾言厉色勒令她和戏剧界第一个头号右派吴祖光“划清界限”。面对强权高压,新凤霞马上就想起:“男学关云长,女学王宝钏”,这可是“她小时非常热爱和佩服的一位正直的弹弦子的老艺人瞎大爷”的话。于是乎,她凌然直面那个文化部首长,句句掷地作金石声:“我不离婚!有孩子,有老人,我不想家破人亡!王宝钏苦守寒窑18年,我等他吴祖光28年!”这态度还了得,文化部首长勃然拍桌大怒,吓哭了她怀里的孩子……

停!一边的吴祖光突然做出球场暂停的手势,我和小常的采访只得戛然而止,尽管感到遗憾,可“守护天使”唯恐她情绪过于亢奋,用心所在还是可以理解的。其实,也正是他和那些暗中息息关怀的观众、读者,正是这一片润物无声的人间至爱,才帮扶新凤霞走过步履维艰、千回百转的泥泞小路哩。不容细说也罢,后来的长年不幸我已约略知晓,尤其是她钟爱的舞台生涯。剧院领导鉴于她的走红不得不让她继续演出,台上花团锦簇、笙箫管笛,却又连台下的谢幕掌声一概遭受剥夺,终至永远告别她那二十几年心血浇灌的小世界……老舍夫妇说得好:“凤霞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她的心是金子做的。”可谁又能说得清为一点坚贞与风骨,为向往光明和幸福,新凤霞她付出了何等样的沉重代价!

整整一日的采访,临别时我到底还是压不住欲望,向新凤霞索要一幅小画,务必红花墨叶的扶桑。

阳台上的扶桑开了谢,谢了又开,可新凤霞的诺言却一直未见兑现。1998年春天,草长莺飞时节,常州刘海粟美术馆落成,力邀吴祖光、新凤霞一同参加4月5日的开幕典礼。“我是常州的儿媳妇”,新凤霞欣然而来了,尝遍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的她,自然格外深切感受这热情欢乐的浪涛。不知为何,我却有着一丝隐忧,不由想起当年吴祖光用常州话说她常会“人来疯”,还有那个球场暂停的手势。果不其然,4月12日,新凤霞旧病复发逝于常州,大红花遽然凋落。

若干时日后,我终于收到吴祖光寄自北京的精美画册,其间新凤霞自选的多幅红花扶桑,依然那般浓烈艳丽,雄蕊花柱异常凸出,就像那只呼唤光明幸福的手,充盈着一个当代艺林温婉又刚毅的奇女子丰沛的生命力。

不是奇葩,胜似奇葩,世上真有这种永开不败的花?在我频频回顾的记忆里,它的名字叫——

彩墨扶桑。

秋海棠

秋海棠算不了奇葩。

早年青云坊老宅,初夏时分,铺满绿苔的墙根下,秋海棠茁壮地出来了。齐齐簇簇,模样很美,正如作家何其芳当时在《秋海棠》一文中写的:“两瓣圆圆的鼓着如玫瑰颊间的酒窝,两瓣长长的伸张着如羡慕昆虫们飞游的翅。”和园子里其他花草不同,是它的叶子,叶面光滑碧绿,叶背却是红的,茸茸纤毛,映着太阳就像彩色玻璃,一片片嵌在同样朱色的梗茎上。

秋海棠却曾经名噪一时,其缘由就在它那不同寻常的叶子。卵形,基部斜心形,边缘呈锯齿,看起来很有点像中国地形,而叶柄的虫啮痕迹,便顺理成章成了日寇侵占我东北的证据,这样,秋海棠凭空多出来一抹政治色彩:中国的隐喻和象征。这时候,一个艺名秋海棠的戏子蓦地出现了,这个本名吴玉琴的京戏乾旦(男旦),以他的爱国情怀和双绝色艺,竟然红遍京津一帶,并演绎了一个哀感顽艳凄人肺腑的好故事。只不过,这些并非真人真事,尽管风传它是据某某红伶轶闻编写,可这个“秋海棠”终究只是长篇小说《秋海棠》的主要人物而已。既是小说,当然允许虚构,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淋漓尽致历历如绘地摹写了京戏艺人在旧社会遭受的迫害和苦难,被侮辱与被损害,挣扎在贫困潦倒的生死线上。同时,深刻揭露无情鞭挞了军阀官僚权贵的荒淫无耻和残忍狠毒,难怪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在上海《申报》连载并由多家书店出书后,引起人们的强烈反响。随即,“秋海棠”便阔步走向舞台和银幕,话剧电影越剧沪剧粤剧评弹,几乎在全国各地上演,甚至连烟草行业也赶热闹推出了秋海棠牌香烟,扁平盒装,销路不错。

上海的话剧皇帝石挥,是众多“秋海棠”当中最出色的。来自北平的石挥,对天桥艺人生活很熟悉,在舞台上简直将“秋海棠”演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两句一般性的台词,却被他念得情味十足,直抵人心。至于“秋海棠”惨遭毁容后沦落江湖,一边抚养女儿梅宝,一边隐瞒身世去充当台上跌扑滚爬的“苦哈哈”,世情冷暖,人间沧桑,尝尽人生百味,更加出神入化,那般轰动上海滩……大哥自上海寄来常州的大小报刊上,连篇累牍的石挥与《秋海棠》,大有今天走红网络剧之概,为少年时代的我种下深深的记忆,甚至于,“秋海棠”面对罗湘绮那一曲娃娃腔《罗成叫关》,也成了我喜欢京戏的开端。再后来,由吕玉堃和李丽华主演的黑白影片《秋海棠》(李丽华分饰罗湘绮和梅宝母女二人),在大光明电影院上映时,我竟然一口气看了两遍,每当邻居韩姑娘喊:“梅宝,你爸爸从楼上跳下来了!”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小说《秋海棠》,乃上海老作家秦瘦鸥的代表作,他对民国时期的梨园风雨和底层生活有着深切体验,其实秦瘦鸥还是一位资深的翻译家,他的译作《御香缥缈录》和《瀛台泣血记》,借清廷外籍女官裕德龄之口,写出了原本幽秘禁锢的大清后宫,此书风行于20世纪40年代,安抚过我中学毕业后一度失学失业的清寂心境。新中国成立后,我在南京旧书店见到它们,真有一种故人重逢之感,自然当即买下。至于《秋海棠》,我曾有一新书,深碧封面底,每章书眉绘一淡墨秋海棠,优雅拙朴,却在“文革”中连同老宅书箱里的其他心爱藏书,统统付之一炬。

与《秋海棠》的缘分犹未了。20世纪80年代,结识江阴老作家胡山源后,我俩都对“孤岛文学”深有感情,想写一批当其时的文化人,包括东吴系女作家在内,选题中就有秦瘦鸥。只是,由于一时联系不上,故先写了胡山源、施济美、汤雪华,后又因种种原因,山源老人又去世,计划难以继续进行,访问秦瘦鸥就成为我的一份遗憾,挥之不去的遗憾。

之所以写作此文,则是由于某日我在街圃忽见到秋海棠才引起的。确切点说,该是其同属中的四季秋海棠,它的叶子远不如秋海棠的华丽别样,可我仍然联想起许多历史的碎片,想起小说《秋海棠》和秦瘦鸥。其时,秦瘦鸥先生已经在1993年逝世,按照他的年龄当是我的父辈了。他一生可算得著作等身,在编务在翻译在创作都有出色建树,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悲悯与热忱。在晚年高龄身染顽疾时,他依然经常参加街道里弄活动,替人写信向上反映民情民意,还为近邻学子指导写作,并踊跃向灾区和困难群众捐献帮助,就像一支燃烧到底的烛光。而今天,尽管有人将他列入新鸳蝴派,可我却一直以为文学无论何种派别,重要的还是他的作品,列夫·托尔斯泰说得好:“凡是使人类团结的东西,都是善的、美的,凡是使人类分离的东西,都是恶的、丑的。”秦瘦鸥先生和他的作品,无疑应属于前者,尤其是小说《秋海棠》和“秋海棠”这一艺术形象,至真至善至美,必将永远留存在大家的记忆里。

又是秋海棠花开时节,错落梗茎上托出一朵朵美得像童话的粉色小花,我真想采一枝连同这段粗陋文字,敬献给天上的秦瘦鸥先生,作为我这个写作晚辈的一缕追思。

作者简介:

殷志扬,1929年出生常州。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其作品有长篇小说《霜天同林鸟》,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小说散文集《带花栏杆的楼房》等。200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后,又推出了综合文集《春鸟秋虫集》、长篇《雪落古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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