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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一枕青梦有瓷

2018-07-23刘小方

百科知识 2018年14期
关键词:瓯江龙泉青瓷

刘小方

2017年,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西展厅,东方瓷器艺术展正在进行。华美的灯光聚焦在低矮的玻璃橱窗之上—一个青色瓷琮安静地矗立。隔着厚而透亮的玻璃,在多重光影交错中,那温润的釉彩宛如天赐,层层向上的纹路,天圆地方的形制,让人疑心这本就是玉的质地。又有双龙耳直壁瓶一尊,但见瓶口由颈部向上外张,至顶部时自然内敛,形成浅碟状;通体厚重的青釉使得瓶身各部位的连接与过渡舒缓有序,十分雅致。摩肩接踵而来的游客们在这里流连忘返,啧啧称赞,称赞这来自中国龙泉的青瓷。

史书中关于龙泉着墨不多,系统记载龙泉窑情况的资料也十分匮乏:宋代祝穆《方舆胜览》说这里“地瘠人贫,家习儒业,狱讼甚稀,赋输素办”;明代《图经》评价其地“连山涉溪流,地瘠人贫,故躬俭啬,尚朴素”;就连民国版《龙泉县志》也说“龙为括郡属县,自汉以前无论已。历晋迄唐,而县名始著其地。值瓯婺八闽通衢,且介在万山中。枕山带溪,颠崖虚莽,素称难治”。但谁能想到,早在明代,史书中较少提及的龙泉青瓷却已成规模地进入欧洲市场,并很快成为时尚收藏界和宫廷的新宠,龙泉也凭借瓷器在世界文化版图上留下青绿色的一笔。儒雅幽默的法国人至今都将龙泉瓷誉为“雪拉同”,那是16世纪风靡欧洲的歌剧《牧羊女雅思泰来》中身着青袍的女主角的名字。

龙泉有瓷出深山

中国是陶瓷的故乡,陶瓷制作历史悠久。《物原》中就有“轩辕作碗碟”“神農作瓮”的考证;烧制陶瓷的地区更是横跨中国大地东西南北。魏晋南北朝就形成了洛阳、会稽、昌南、关中等多处制陶的区域中心。至隋唐时期,真正意义上的瓷器大行其道,越州窑、邢窑、鼎窑、婺窑、寿窑、洪窑、秦窑、蜀窑等横空出世。江南的制瓷水准也快速提高,到两宋时期,形成了定窑、汝窑、官窑、哥窑、均窑和景德镇窑的大格局。这一期间,江西昌南镇(北宋景德年间改名景德镇)的瓷器一度成为世界认识中国的代名词,“CHINA”一词即来源于此。可以说,中国用瓷器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世界对自己的认识。

发源于今天龙泉与庆元交界百山祖的瓯江,历史上曾名永宁江、永嘉江、温江、慎江等。这条浙江第二大河自西向东,贯穿浙南山区,最终从温州入海。回顾历史,自大禹治水之后,茫茫禹迹,化为九州。依照河流走向和流域进行行政区划成为定俗,晋明帝太宁元年(323)至唐高祖武德四年(621)的永嘉郡,就涵盖了瓯江全流域,下辖括苍、永宁、安固、横阳等县。远离了宋元的市舶司时代,温州港已然沉寂,瓯江口也安静了多年。浙南旧都温州,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末抓住机会,成为中国民营经济发展的成功典范。温州的崛起和繁荣多少抢走了瓯江中上游的风光,让人们误认为瓯江上就只有温州。

然而,沿瓯江上溯至丽水一段,不仅江水清洌、景色秀美,而且城镇相依、人员辐辏。丽水松阳向西南,有瓯江最大支流龙泉江,这一带山重水复,满眼葱绿。向来以冷峻严谨著称的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在写到龙泉时,笔触变得温婉柔和了许多。他说:“龙泉县,本松阳、遂昌二县地。唐乾元二年析置今县,治龙泉乡,因名。县治西北有九姑山,治西二里有天台山,四里有凤凰山,县治以诸山为捍蔽。县南有豫章山,南三十里有九漈山,岩高百仞,有九龙井,飞瀑九道,自岩顶而下,或分或合,形若垂簾。县南七十里又有琉华山,山顶宽平,有长湖,深不可测。山下即琉田,居民以陶为业。”

大家知道,制瓷离不开高岭土等耐火基质,龙泉有着丰富的资源。《龙泉市志》统计显示,龙泉八都区的溪头、木岱、源底、野窖,城南区的大窑、溪口,道太区的安福,安人区的锦旦,城郊区的新岭、周村、梧桐口等地,都富含紫金土、耐火土、石灰石、石英石、糠灰等瓷土资源。除了青瓷制模具所用的石膏粉以外,其他原材料都可以就地获取,这为瓷器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从考古发掘来看,五代至北宋早期,龙泉制瓷业已颇具规模,今大窑、金村、安福等地就发掘出当时的窑址近50座。从金村窑址出土的瓷器残片来看,其大都为淡青色釉的青瓷,胎壁薄而坚硬,质地细腻,呈淡淡的灰白色,当为北宋作品。20世纪90年代,青海考古工作者在西宁地区也曾发掘出一枚刻花鹅纹碟,该碟通体完整,手掌大小,色泽为浅青泛白,经确认,为龙泉窑的瓷器。北宋时期,青海地区为吐蕃政权所控制,这枚东南龙泉的瓷碟,见证了陆上丝绸之路的珍贵历史。

北宋元祐七年(1092),龙泉向东至青田县的大河大溪得到统一疏浚整治,水上交通的开发和便利使龙泉青瓷的销路得到极大拓展。到南宋时期,北方战乱频仍,汝窑、定窑遭到破坏,龙泉窑逆势而起;加上朝廷重视海外贸易,龙泉青瓷开始走向世界。当然,令龙泉青瓷誉满天下的是其独特的青色。国际陶瓷专家三上次男赞其“清澈犹如秋高气爽的天空,也如宁静的深海”。至于其产生的原由,人们认为是“由酸化之作用而生成各种之光怪奇丽之窑变”所致。史载:“官哥二窑,时有窑变,状类蝴蝶禽鸟麟豹等像,于本色泑外变色,或黄,或青,或红紫,肖形可爱,乃火之幻化,理不可晓。”此外,部分龙泉瓷器还于光滑如玉的表面上呈现出密布且无规则的碎裂纹路,青瓷专家陈万里先生称其“仿佛重叠的冰裂样的纹片”,令人迷醉不已。

元明时期,龙泉的交通得到进一步改善。《处州府志》记载:“龙泉当闽浙之交,居郡上游,层峦叠耸,双溪横贯,凤凰翱翔,石马腾踏,北山舒翼抱于左,桃源回首拱于右,前则修桥杰阁,后则九姑灵纵,地势夷旷,他邑莫及。”在海上丝绸之路繁盛的年月里,龙泉的青瓷、茶叶、宝剑等物产沿瓯江而下,出温州港漂洋过海走向世界。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陈桥驿先生说:“龙泉用那一抹天青色,为我们换回了巨大财富,赢得了莫大荣誉。”

大窑,一个村庄的龙泉青瓷史

从龙泉市区出发,朝西南方向沿国道行驶30多千米便可以看到大梅村出口,然后向东行进两三千米就是龙泉哥窑所在的大窑村。这一路虽山势逶迤、道路崎岖,却也茂林修竹,溪水潺潺。大窑村在地方志中的旧名为“琉田”,其来源可能与村东面的琉华山相关,因为自古便有“烟光山色淡瞑蒙,琉华夕照兀倚空”的诗赞。也可能因为这里长期以来都是烧窑制瓷之地,陶瓷碎片遍地都是,在阳光下状若琉璃而得名。明代陆深所著《春风唐随笔》记载说:“哥窑,浅白断纹,号百圾碎。宋时有章生一、生二兄弟,皆处州人,主龙泉之琉田窑。生二所陶青器纯粹如美玉,为世所贵,即官窑之类,生一所陶者色淡,故名哥窑。”陆深所言“琉田窑”就在今天的大窑村。1988年,“大窑龙泉遗址”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这里也成为人们追溯哥窑历史的好去处。

大窑村呈“丫”字形,自东向南北三面延伸,村内有大窑溪,可与小梅溪相连,最终通达瓯江。龙泉青瓷的鼎盛时期,这里“瓷窑林立,烟火相望,江中运瓷船只往来如织”。村内至今仍保留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是人们来往穿行的必经之地。相比龙泉市区的繁华与现代,大窑还是保留着古朴的风貌,狭窄的村道四向分布,与山梁上的田地相连;房屋依山势高低错落,泉水止落处又有小池塘。村内土墙黑瓦的老屋居多,村外梯田层层叠叠,间或保留着舊日瓷窑的痕迹,让人不觉想起《龙泉县志》中的描述:“郡斋岑寂,宛在穷山。引领寓目,群峰倚天。清溪南奔,浅深见底。人家栉比,多在烟岚中。”

沿山路向东步行2千米,能走到一个名为枫洞岩的地方。这里依山势保留着一条横躺着的20多米长的龙窑,是古代龙泉窑最大窑址所在地。窑体为半地下建筑,先在窑基内挖一个大坑,把窑底和窑室下部建在坑内,在开窑门处筑上下通道,再将窑室上部和窑顶顺山势向上修,这样结构既简单又结实,并能充分利用自然风。如果从窑底点火,整窑都会很快烧得通红,确保窑内的烧成气氛和烧成温度得到较好的控制,从而烧出精美的青瓷。像这样的窑址,在大窑村沿溪十里密布有48处,几乎每座山上都有。当年窑工们选址时,要根据燃料、水源尤其是瓷土分布的丰富程度来综合定位。龙窑的方位、选址和形态设计无疑浸透着古代匠人的心血和智慧。

但在古代,窑工匠人社会地位卑微,文献中绝少有对他们的记载。好在明代文人陆容在其《菽园杂记》中,对龙泉瓷的烧制留下了难能可贵的几点笔墨,让我们能窥见龙泉青瓷的烧制过程:“泥则取于窑之近地。其它处皆不及。油则取诸山中,蓄木叶烧炼成灰,并白石未澄取细者,合而为油。大率取泥贵细,合油贵精。匠作先以钧运成器,或模范成形,候泥干则蘸油涂饰。用泥筒盛之,置诸窑内,端正排定,以紫筱,日夜烧变,候火色红焰无烟,即以泥封闭火门,火气绝而后启。凡绿豆色莹净无瑕者为上,生菜色者次之。然上等价高,皆转货他处,县官未当见也。”

行走在枫洞岩,随时都能看到地上大小不一的瓷片。只要一俯身,就能与宋元时代来一个跨越历史的握手。一千多年的日日夜夜里,这山间瓷窑的炉火,燃烧着龙泉山上干裂的松枝,映红了一张张或紧张或放松、或快意或呆板的脸庞。那孔孔窑,那洞洞火,不仅在冬日里温暖了人们的胸膛,在夏日里驱赶着烦人的蚊虫,更燃烧着希望与美学,将脚下平素无奇的土变成了龙泉青瓷,变成了千里万里之外人们所使用、把玩和欣赏的美器。

从考古和历史记载来看,大窑村附近瓷器的种类异常丰富,不仅有盘、碗、碟、杯、缽、壶等饮食器皿,罐、盏、瓶、斗等实用瓷器,还有香炉、烛台、佛像、人物、象棋等陈设瓷器,更有仿制铜器、玉器的琮式瓶、贯耳瓶、鬲式炉、双鱼洗等祭祀类瓷器。新烧的青瓷都先在龙泉溪北岸的金村码头上存放,待顺风的日子,只需两天即可沿瓯江而下抵达温州港。温州向北是宁波,那里将有前往日本和朝鲜的商船;温州向南是泉州,那里有大量常年定居的阿拉伯番商。小舟换大船,大船再换更大的商轮,一场场前资本时代的东西贸易随之发生,一块再寻常不过的龙泉泥土,经历火与水的淬炼和输运,经历狂风暴雨、滔天海浪的洗礼,终于华丽转身,成为一个个待价而沽的奢侈品。一个小村的烧瓷过往,就这样铺就成龙泉青瓷的历史。

时空流转,岁月变迁,到清末民初,面对日本及西方制瓷水平和技艺大幅度提高,中国丧失了世界瓷器市场上的主角身份。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中国陶瓷史》中,吴仁敬先生就感叹:“欧人自18世纪仿造瓷器以来,精益求精,一日千里,而我国墨守旧法,沉沉相因,且又为匪乱、苛税所苦,致使营业不振,喧宾夺主,各处销场,尽为洋瓷所占,瞻念往昔,何胜感慨!”到了现代,瓷器在生活中的作用日渐式微,人们对于瓷器的使用和需求大幅降低。然而,在我们文化记忆的深处,在我们回望历史的一枕青梦之中,龙泉的青瓷却永远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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