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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子和他捉的鸟

2018-07-23孙驰

鹿鸣 2018年6期
关键词:场院雀儿鸽子

孙驰

他决心成为所有孩子的朋友。

据说这个想法源于北京的一位医生。虽然有些可笑,但奎子还是谨遵医嘱。

他时常会在孩子的世界里打转,用糖果或玩具收买他们——他想知道孩子们的一切奇思妙想。为了他的儿子,他梦想成为这个世上最有童心的那个人。

而母亲对他这种“曲线救子”的做法并不看好,她从不觉得奎子真的能从忠于糖果和玩具的孩子那里换到真正的友谊。按她知道的,他们多数只是认为:他和他的儿子一样白痴!

母亲曾把这一点告诉奎子,但奎子,似乎并未当真——在母亲实言相告之后,他仍继续着他“愚蠢的行动”。去北大河捉好看的七彩鱼、用雨伞改制轻巧的“风筝”、到县城采买昂贵的斯泰迪玩具手枪……这些明明都是“别人”的主意,可他偏当成是儿子的心愿。母亲便说,可真是个白痴!

父亲说,他只是搞错了方向。

可他总是不管不顾,母亲说,他并不清楚他的儿子喜欢什么。更残酷地讲,他的儿子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喜欢。父亲说,作为一个罹患先天自闭的孩子的父亲,他是艰难的,孩子不会哭、不会笑,更不会叫爸爸,就像是……一个玩偶……

不可避免,父母的这次对谈总是让我想起绳子垮掉后的情形——这使我不得不在脑海里重新认识奎子,重新检视自己的过失……

那天,奎子是傍晚来的。手里抓了一只黑雀儿,咕咕叫着,听声音,像是一只鸽子……

迫近年关,天冷得厉害。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很快。夕阳早压过地了,瞅一眼墙钟,才五点多一些。村子上,各家各户都亮了灯,至少也亮了一盏门灯,用来照路。

场院太大了,地上不平整,碎木圆石也多,不开门灯是铁定不行的。门灯是安在屋檐底下的大瓦白炽灯,玻璃罩儿的,烧久了容易发黄。可灯光却照得远,入夜一打开,可照出二十几米远。场院以南是一片杨树林。冬夜阴冷,树林里特别容易起雾,灯光一直照进雾里,像流动的烟……

奎子从树林里穿过来,林中有几只鸟受了他的惊,竞相从树上腾起,越过梢头,翻到树林的另一面去了。奎子走出林口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树顶,一群惊鸟刚刚从那里飞走了。他左右扫了一眼,待头顶恢复平静,才继续向我走来——

这个三十出头的小泥瓦匠,比我父亲略大一些,但看起来比父亲年轻,或是没有留胡子的缘故。他常常穿一件棕色的旧工装,口袋和领口等处的边角上有着清晰的磨痕,胸前和胳臂上还有些星星点点的水泥印子;他还常戴着一顶帽子,淡卡其色的,上面带有“安东帽厂”的标志。有人称这帽子是他老婆霍小英的,据说霍抛家弃子之后,他一直戴着它……

我坐在场院的台阶上,接连听到几下鸽子的“咕咕”声。定睛远看,却并没有看到鸽子;慢慢站起来寻声,声音也消失了,心里倍感失望。转头料想,或是公家在放鸽,便继续坐下去,不再当一回事儿。

寻常人家是不会养鸽子的。人都养不好的年月,哪有粮食养鸽子呢!

我只在生产队的鸽笼里见过鸽子,那是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模样呆呆的,眼睛却很亮,像会说话;身体呈流线型,像旧时织布的梭子;翅膀处攒着浓密的羽毛,远看像一把小扇……

奎子又靠近一些。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抓了一只黑雀儿——原来先前的“鸽声”并不是虚无。黑雀儿在奎子手中,“咕咕”地叫着。它对着我,脑袋直挺着,身子不停地向上跃,翅膀也跟着打节奏,送出风的声响;尖尖的嘴巴翕张着,朝前一顿一顿的,像在空中啄食些什么。奎子用右手捏住黑雀儿的两只细腿,像捏住两根竹枝的瘦影,拇指压着食指,上下约束,不让黑雀儿挣脱出去。

我凑到奎子面前,想伸手抱一下黑雀儿。可奎子不肯,脚底一移,身体就别向右边去了。

“你人小,抱不住……”他用两根手指抚了抚雀儿的头顶,接着说,“就这一只,别被你弄飞喽!”

“我打包票,不行吗?”我扯住奎子的衣服不撒手,“我手抓得牢一点儿,不会飞的……”

我一边恳求奎子,一边踮脚向上,用力去够奎子的手臂。细细的手指,像树枝一样划着奎子的棉衣。奎子开始不耐烦了,索性把黑雀儿捧过头顶。

这下,我可够不着了。

黑雀儿从奎子的拇指处探出头,低低地叫了几声。我以为它在向我诉苦。我告诉奎子,这鸟该是饿了。奎子也不理我,权当我在耍把戏!

后来父亲出来了,站在门口向奎子招手。奎子抬脚就要往屋里去,可我就是不讓他。我跑到他前面,张开双臂,岔开双腿,站成一个“大”字阻拦他。我双眼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大声告诉他:“你、你得把黑雀儿留下!”

奎子被我逗笑了。转头就从旁边的地上,拾起一条尼龙绳,系住黑雀儿的右腿,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绕上我的手指,“你得牢牢攥紧这条绳子,”他把黑雀儿从他的怀里移到我的手上,并要求我,“坚决不能让它跑掉!”

我点点头,像是对他许了一个承诺。

奎子面露微笑,满意地捏了捏我的手臂,跑进屋去了。我双手抱着那只黑雀儿,它竹枝一般的爪子,在我的手腕上推了两道白痕。

我突然觉得应该感谢奎子。一个长着翅膀、羽毛温热的小家伙儿,正因他的慷慨而移居我手。我回到台阶上,盘腿坐下来,冁然地笑了。

我把那只黑雀儿捧到面前,它黑亮亮的眼珠正在眼眶里微微地旋转。我很想知道它的眼睛里有什么,可是它不会说话,彼时连叫声都没有了。可我还是感到高兴。这是我有生以来接触的第一只鸟。它的嘴巴合在一起,很像一颗长瓜子,暗黄色的。图画书里管这叫“喙”,母亲教我识字时,曾认真地读过这个字,因为这是她的女儿,我的姐姐——名字的谐音。

我从它的身下腾出一只手,用食指的指尖一下一下轻点它的“喙”。它很快就学会避让了,小脑袋一扭一扭的,使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我停手望向它的眼睛,“你是一只鸽子吗,小鸽子?”我问。我试着抿紧嘴唇,但还是被自己逗笑了。

我最终还是决定把黑雀儿放到地上。抱在怀里,我们都不会感到舒服。把它摆到地上时,我刻意紧了紧手中的绳子。

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瓜子,我尝试给它喂食。但它并不听话,一落地就想着飞了。我便把瓜子扔到了地上。要飞就飞吧,我便看着你飞。我把绳子从指上放下来几道儿,然后双臂抱胸,认真地看着它飞。

它已不再是一个飞行的高手,因为它右腿紧系的绳子。我看着它一次次飞起,又一次次落下,如此往复,不知疲倦。它始终张开它的那双翅膀,把连接于我手的绳子绷直、抬高,然后又松垮地降下来。落地时,它的翅膀会卡在地上,盖住它的双脚。我感到它有些可怜,但我却不打算放走它。只因我想起了奎子。奎子叫我坚决不要让它飞走。我得坚守我的承诺……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野猫却突然从黑暗里冲了出来……

它把正在空中扑腾翅膀的黑雀儿扑倒在地。当着我的面,它咬住了黑雀儿的翅膀……

我被这突袭弄得手足无措,但通过门灯的光亮,我看清了,它是个臃肿的大块头儿,皮毛下涌着厚厚的脂肪;眼睛又圆又大,像两颗中号的弹珠;它的“蹄子”也非常粗壮——爪子之下,是一块极软的肉垫——如果它从屋顶跳到地上,那定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表演……

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紧紧拉着绳子。我朝那只猫吼叫,“滚开、杂种,滚开……该死的……杂种……”

我的声音暂时震慑了它。它确实停了下来——缩着脖子,谨慎地看着我。黑雀儿趁机用力扑腾了几下。我看到一些羽毛飞了出来……

我再次想起了生产队的那些鸽子。那是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模样呆呆的,眼睛却很亮,像会说话;身体呈流线型,像旧时织布的梭子;翅膀处攒着浓密的羽毛,远看像一把小扇……

我向前走了几步,一边咒骂,一边朝那只野猫跺脚。但它继续着它的恶行。它把黑雀儿完全压在了地上,然后用牙齿咬住了黑雀儿的脖子……

我拾起几块石头朝它砸去,并朝屋子里大声呼救。但最终它还是从我手中夺走了黑雀儿。它猛地一扯,绳子便垮了下来。

然后我就看到奎子从我的背后冲出来。他朝着野猫逃窜的方向追击。但没过多久,他便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向场院东边的野地里狠狠地砸了几块石头。

而我的手还是握着那根绳子——绳子那端系着黑雀儿带血的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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