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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捡到了我的小心心吗》

2018-07-22苏陌

花火A 2018年6期
关键词:福利院

苏陌

楔子

姜瑶麻利地把食品货架上的袋装零食补全,随手抹了一把脸,一看时间,快下午五点了。

中午还是艳阳高照,这会儿也不知道从哪儿飘来几朵乌云,遮天蔽日的,颇有些黑云压境的感觉。

便利店生意不忙,老板托着腮眯着眼睛追剧,后知后觉地察觉天阴沉得厉害,忙招呼姜瑶:“那谁,别忙活了,赶紧回吧,你看这天阴的,一会儿该有暴雨了……”

“行,”姜瑶乐了,一边说,一边脱掉套在外面的工作服,“正想找您请假。”

“这天变得也是快,我跟你一起走,顺道儿送你,你住哪儿来着?”

“我先不回家,今天不是那什么,”姜瑶顿了顿,“高考最后一天吗,我去一中接个朋友。”

“啊,是,你看我这记性,难怪今天下雨……”

姜瑶点了点头,推开玻璃门就要走,听到老板又喊她:“你倒是拿把伞啊。”

“……那我再拿瓶可乐。”

姜瑶一笑,回身接过雨伞,又顺手拿了瓶冰可乐,说:“叔,我走了啊,你开车注意安全。”

“……从你工资里面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店门开了又关,老板嘟囔着扣她工资,末了,也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那极轻的声音就顺着风,分毫不差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黑色六月啊,倒果真是应了景。

也不知赶巧儿还是天意弄人,姜瑶出门没五分钟,暴雨就劈头砸了下来,待她手忙脚乱地撑开伞,整个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一年,姜瑶十八岁。

十八岁的男生女生即将结束高考,迎来解放的那一刻。姜瑶迎着风雨,左手拿着可乐,右手撑着雨伞,悲壮得像个一心赴死的战士。

很多年后,当姜瑶再次回忆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光,能忆起的,也只剩那天倾盆的暴雨、怎么都等不来的出租车,以及,不远处,命运避无可避,终于被送到她身边的周连年。

1

周连年是被自己疼醒的。

夜里三点半,周连年一边忍受着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一边苦恼地研究趴在自己床前睡得正香的小孩儿到底是什么人。

究竟是怎么发生车祸的,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暴雨密度太大遮挡了视线,也许是因为他疲劳驾驶。车子清晰地撞到护栏的时候,他还是快速地打了方向盘,下意识地做了挽救。

似乎起了不小的作用,他只有头部受到轻微撞击,当时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敲他的窗户,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

名字?

周连年又困惑地看了下自己身边的这个女孩儿。

女孩儿睡得可坦然,半张脸都埋在胳膊里,从周连年的角度看过去,也仅能看到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

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可是,再之后,他被送上救護车,半梦半醒间,确实听到了女孩儿因为惊慌失措而瓮声瓮气的喊声:“周连年,你可千万不要死。”

亲戚家的女儿?小女朋友?还是他伤了脑子出现了短暂性失忆?

周连年叹了口气,觉得怪没意思的。

或许是人家孩子认错了人,或者那几声叫声是自己的幻觉,自己较真什么呢。

也多亏了这声叹息声,向来睡不沉的姜瑶毫无意外地醒了,梦里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睁开眼睛后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回过神儿来看到周连年的脸,才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一脸惊悚,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样。

看吧,就说她是认错人了。

周连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可是,又隐隐地有些失落。

只是,这毫无缘由、一闪即逝的失落轻得像风,他再细细琢磨,反而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了。

还别说,女孩儿看着年纪不大,个子还挺高,大眼睛,瓜子脸,好看得很,只是眼睛雾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雾气。

周连年尽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平静温和,看着姜瑶局促的脸,扯着嘴角往上提了提。

“小姑娘,你是认错人了吧,你家住哪里,都这么晚了,让你爸妈过来接你好不好?”

“我……”姜瑶顿了顿,看周连年的眼神有些闪烁,又有些泪意,“我是姜瑶。”

周连年继续微笑,努力扮演好一个温和、有耐心的大人。

“你好,你好,你的名字真好听。”

“……”

姜瑶极轻地叹了口气,“周连年”三个字在喉咙里转了又转,始终都没敢喊出口。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自己顶着鸡窝头,躺在周连年的车前,无欲无求地一心等死,被他一只手捞起来送到了派出所。

八年了,这么久远的事情,她居然记到了现在,仿佛一转眼,她还是那个一心求死的小孩儿,转头能看到车牌号,一边默念数字,一边平静地说自己不想活了。

“谢谢。”姜瑶回。

周连年一脸平静:“不客气。”

姜瑶没说话,周连年也没再继续问,气氛冷得像冰,这就很尴尬了。

“要不,我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你休息吧,我出去了。”

漫长的时间过去,两个人同时开口。

姜瑶一笑,朝周连年指了指病房门,转身出去了。

周连年眼睁睁地看着姜瑶出去,关门的时候,女孩儿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隐隐透着失望,又有些庆幸。

没来由地,周连年竟觉得一阵心虚。

天亮了,一定要再做个脑部CT,检查检查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了。他想。

周连年有没有失忆,姜瑶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肯定得了失心疯了。

两只手捂着胸口,姜瑶的额头抵着走廊洁白的墙壁,冰凉的触感传来,大脑这才稍稍清醒了些。她回过神来,又小心翼翼地透过房门上的小窗户看。周连年把被子拉下来一些,只是脸臭得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偶尔他的眼睛扫到窗户,姜瑶就跟做贼似的闪到一旁,额头对准墙壁咣咣地撞两下,脑袋里早就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心里百花齐放,满满的都是开心和满足。

太好了,周连年没死。

那场距自己不足五米的车祸事故翻来覆去、明晃晃地在自己大脑里循环播放,刺痛她的,却是那个横亘在自己眼前的车牌号。

当时的她,像个疯子一样站在暴雨中对着昏迷在车中的周连年大吼大叫,又仓皇地拨通了120的电话,直到听到医生说他没事,她才放了心,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发起抖来——也许是被冻的,也许是因为他。

有护士看她浑身湿透的模样委实可怜,借给她一套衣服换上,又把她湿淋淋的衣服烘干,临走的时候约莫是看她年纪小,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说人有旦夕祸福,惹得她又掉了几滴泪。

“欸,那小孩儿!”病房里突然传出周连年不敢置信的喊声,“你是不是碰我瓷儿那个!”

2

姜瑶一大早跑出去给周连年买了早餐,提着东西回来的时候,那人跷着二郎腿,正一边啃苹果,一边咋咋呼呼地朝护工嚷嚷。

“要死不啦,你们这床好硬的,就不能给多加一块垫子吗?”

“我伤了头,你们还想让我伤心吗?”

“疼、疼、疼,阿姨,您别碰我的床,我的头一晃好疼的……”

姜瑶站在病房门口,抿着嘴笑,被周连年瞧见,给了她一记白眼。

“欸,碰瓷儿那小孩儿,你过来。”

护工如蒙大赦,抓着毛巾出去了,经过姜瑶的时候,还一脸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她也不在意,走到周连年的床前,把早餐放到一旁,仍是重复道:“我是姜瑶。”

周连年又皱眉:“我不是夸你的名字好听了吗?”

算了。

姜瑶把吃饭用的小桌撑起来,周連年看到装早餐的袋子,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荣记的,讲究。”

脑袋里的烟花又绚烂地开了一簇,姜瑶在心里轻轻地给自己鼓了鼓掌。

周连年扶着床坐起来,许是撞到的头还没好,起来的时候又晕了一下,姜瑶忙托着他的后背,担忧地问他:“你会死吗?”

“……能说点儿吉利的话吗?以前碰瓷儿,现在又咒我是不是?”

姜瑶沉默着,看着周连年吃了个虾饺,又喝了几口粥,才敢开口:“你家里人怎么不来照顾你?”

周连年一愣,看了看姜瑶一眼,她眼里的担心清晰可见,于是笑,问她:“知道哥今年多大了吗?”

三十岁了?姜瑶默默地想。

“我二十九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觉得这点儿小伤需要别人照顾吗,还有你……”

姜瑶有些困惑地盯着周连年絮叨,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同他有交集的时候,分明是记得他比自己大了整整一轮的。

“你不是三十岁了吗……”

“闭嘴!”周连年瞪了她一眼,头又跟着疼了一下,“那是虚岁!我周岁二十九!”

末了,他又怕吓着人家孩子,装模作样地提了提嘴角:“你不知道,我们都算周岁的。”

姜瑶点了点头,笑了。

“我一会儿要去上班,”姜瑶掏出自己的翻盖手机看了看时间,又跟周连年解释,“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满大街都是智能手机的时代,姜瑶的老式手机终于引起了周连年的兴趣,当然,他也只是多看了一眼。

那人吃饱喝足,两只手放在后脑勺儿上,顺势往后一躺,反问她:“你才多大就工作了,不上学吗?我记得前两天是高考?”

姜瑶胡乱地点了点头,仔细地把东西收拾好,又往保温杯里蓄满了水,这才说:“反正我已经工作了,大夫说你要住院观察几天,我先走了,下班再来看你。”

“欸,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女孩儿已经飞快地跑出去了,似乎生怕他拒绝一样。

周连年这才想起她大概是没吃早餐,昨天晚上又几乎没怎么睡,不知怎的,有些自责了。

不就小时候不懂事儿碰个瓷儿吗,也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不用这么客气啊。

姜瑶自然不知道周连年那么多的心理活动,即便是一夜没睡,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没喝,她也精力充沛得能飞起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一下子的开心,真的能抵过往无数的苦难。

她十岁被诱拐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开心过。

乘公交车到了工作的便利店还不到上午九点钟,姜瑶下了车,一蹦一跳地往店里跑,还不忘把胡乱飞舞的头发绑成了“球”。直到林骆从店里出来,站在便利店门口,抱着胳膊眼神凉凉地看着她,她堪堪停住,右手下意识地拍了拍脑门儿,她才冷静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

把正事儿给忘了。

昨天高考完,下这么大的暴雨,也不知道林骆是怎么回家的。

姜瑶垂了垂眼睛,认命地走到林骆的面前。

“我昨天是要去接你的,毕竟你爸妈都跟我说了,我还给你带了冰可乐……”

林骆置若罔闻,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林骆这是生气了。

林骆不常生气,同他认识的这些年,除了他不善言辞,十句话有八句怼人之外,发脾气的次数少得可怜,最严重的一次,是姜瑶高考没报名。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姜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退学,林骆课都没上,把她堵在福利院的门口,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又把他爸林所长喊来,又是劈头盖脸地对她一顿教育。

林所长最后说了什么?

——瑶瑶,我对你太失望了。

她没敢反驳,她十岁来到江临,是林叔帮她找的福利院,这么多年,也是他从没放弃帮她寻找父母。

认命地叹了口气,姜瑶往前走了一步,拉了拉林骆的胳膊,一脸讨好地笑。

“我真的给你带可乐了,昨天雨下得那么大,不信,你问问我们老板?”

林骆不是为这个生气。

“我听院长说,你昨天没回去。”

姜瑶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林骆一眼。

十八岁的男生发育良好,个子比姜瑶高出了一个头,虽然表情一贯冷漠,可偏偏脸型柔和,眉目清秀,这强烈的反差居然神奇地融合在一起,晨光中男生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抿紧的嘴便越发俊俏起来。

“昨天下暴雨,有人出了车祸,我把他送医院去了……”

姜瑶说话的时候,老板拉着小型货车回来了,看她站在门口,忙招呼她。

“姜瑶,别站着了,把门打开,卸货。”

“哦,好,我马上!”

姜瑶如蒙大赦,看也不看林骆一眼,一溜烟儿就往店子跑,一边跑,一边催眠自己很忙,还险些一个踉跄把自己绊倒。

林骆无奈,几步走过去把她扶好,又代替她来来回回地帮老板卸货,她一边清理货架,一边恍惚。

她记得她离校后,林骆找到她,歇斯底里地告诉她,她会后悔的。

可是,更早以前,她分明就跟林骆说过,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沐浴在同一片阳光,呼吸同一种空气,却依然不属于同类。

家养的孩子怎么会理解他们流离的悲苦呢?

如果是周连年呢?

如果周连年知道她没有高考,他会生气吗?失望吗?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姜瑶不敢想。

林骆帮老板卸完了货,仍旧黑着脸,一边洗手,一边闷声嘀咕:“还送人家去医院,鬼才信呢……”

昨天快考完试的时候下了那么大的雨,他还担心姜瑶要怎么过来,几乎是考试铃声刚一结束,他就冒着雨跑进学校门口的传达室。

分明是姜瑶信誓旦旦地说要来接他,还说如果下暴雨,就让他躲进大门口的传达室,她叫出租車过来,正好能停在传达室的门口。

整个计划堪称完美,连向来爱挑毛病的林骆都“忘记”带伞,百分之百地配合了,却偏偏缺少了“姜瑶一定来接他”这个最重要的环节。

林骆一直眼巴巴地等到夜里八点,暴雨都停了,还没看到姜瑶的影子。

失落自然是谈不上的,高考就如同林骆的成人礼,他自认为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却偏偏没有人同他分享,实在是太沮丧了。

爸妈回来得比往常要早一些,早早地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菜给他,他却一点心情都没有,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回房间了。

他以为,姜瑶总会给他打电话的,哪怕是借口,哪怕是违心的道歉。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等了一晚上,手机里没有她半条简讯,他别扭地给福利院的院长打了电话,却得知了她夜不归宿的消息。

他再给她打电话,总是被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他这才慌了,一大早就马不停蹄地跑来便利店,一抬眼,就看到了她蹦蹦跳跳的身影。

他记忆里的姜瑶,或淡漠或讨巧,却从来不会这般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的模样。

愤怒就是那个时候喷涌而出的,他想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姜瑶,你死定了”,也想掐着她的脖子,大声质问她“明明说好了,为什么不去接我”,可是啊可是……

林骆叹了口气,用力地甩了甩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纸巾,漫不经心地问:“姜瑶每天都做这个吗?”

“也不是每天,”老板往嘴里扔了块槟榔,含糊地说:“三天来一次货,基本上三天搬一次,平时就负责补店里的货,小姑娘可能干。”

林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往店里走,推开门的时候没有动,逆着光站在门口,像是在闹别扭。

姜瑶回过神儿来,看着林骆,终于有了诚恳道歉的意识。

“对不起,我食言了。”

她又来这一句。

还是算了,杀人是犯法的。林骆想。

“我妈喊你中午去吃饺子。”

“可是,我中午……”

林骆瞪了姜瑶一眼。

“……那好吧。”

姜瑶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所幸林骆家离得并不远,两个人打车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临走前,姜瑶又从店里拿了瓶冰可乐,一脸欢喜地递给林骆。

“给,补给你的。”

林骆怔了怔,接过冰可乐,又下意识地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递给她。

姜瑶莞尔一笑,还是接过钱,朝他晃了晃:“本来想请你喝的。”

“攒了多少钱了?”林骆突然问道。

姜瑶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出了声,末了,又凑到林骆的耳边,小声说道:“过两天发了工资,我就有三千五百块钱了。”

女孩儿的唇离他的耳朵极近,她的发丝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他觉得耳垂发热,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动不敢动。

直到姜瑶退回原来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同他拉家常,他才回过神儿来,嘴角抽了抽,一脸尴尬地补充了一句:“你可真有钱。”

得到林骆的夸奖,姜瑶又开心地咧了咧嘴。

两个人上楼的时候,林骆站在电梯里,看着姜瑶的后脑勺儿,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全然忘记了父亲的嘱托,大脑一热,开了口:“你办个身份证,我陪你去趟饶水吧。”

3

林骆的妈妈是妇产科主任,姓骆,据说是难得歇班,为了家庭团结,洗手做羹汤,包起了三鲜馅儿的饺子。

骆主任心灵手巧,不仅医术高超,包的饺子也好看得不得了,姜瑶一边在旁边打下手,一边把骆主任夸成了花儿。

林骆和林所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听到厨房传来的阵阵笑声,两个人就插嘴点评一下。

“说什么呢?”林骆问。

“瑶瑶在夸你妈会做饭,手巧,包的饺子肯定很好吃。”

“天真。”

林所长点头:“嗯,天真,平时也没见她这么夸我。”

饺子出锅,模样和装盘没的说,就是太咸了。

姜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杯水,刚要再接一杯,听到林骆喊她:“快,给我喝一口。”

林所长后来居上:“我也要一口。”

骆主任摔了筷子,匆匆跑到姜瑶的身边,咕咚咕咚就是一大杯。

最后还是林所长认命地去厨房做了卤肉面出来,几个人才最终得以拯救。

无可避免地,姜瑶又想到了待在医院里的周连年。

也不知道他吃午饭了没有,她特意拜托了借给她衣服的小护士帮忙买饭,但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他不像自己孑然一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兴许一个电话,病房里就能挤满人。

姜瑶想给他发条信息,只是,这个念头刚萌生了几秒,她就泄气了。

她没有周连年的电话号码。

“爸,你找时间带瑶瑶去办个身份证吧。”

出神的时候,姜瑶听到林骆的话。

“哦?”林所长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水杯,转而看着姜瑶的脸,又问,“想通了?我记得当时谁哭天抢地不要的。”

姜瑶尴尬地笑了笑。

她不是不想办身份证,而是她不愿意办。

福利院的小孩儿长大成人办身份证,户口要落在福利院,属于集体户口,姜瑶不愿意。

十六岁的她和林骆被林所长带着特意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的时候,如林所长所言,她的确哭天抢地,说宁死不办。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心境,他们不明白,承认了这集体户口,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姜瑶看来,她跟福利院的那些孤儿,始终是不一样的。

福利院的孤儿都姓江,江临的江,同姜瑶的姓氏不一样,姜瑶原本的家乡叫饶水。

只是,具体是饶水哪里,到底是不是真如她日日梦见的那般山明水秀的地方,她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她幼时顽劣,跟着人贩子走的那年只有十岁。

在姜瑶的印象里,那阿姨样貌极好看,任谁都无法把她跟坏人联系在一起。姜瑶背着书包,牵着她的手,稀里糊涂地上了长途汽车。

如果不是那天汽车司机疲劳驾驶,如果那个诱拐姜瑶的人贩子在打盹儿前像姜瑶一样系好安全带,姜瑶觉得自己现在的命运,不是被卖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做了童养媳,就是混入了某个丐帮组织做小弟。

长途汽车为了躲避对面的卡车不幸翻车,车上加上司机一共五十五个人,死了六个,人贩子就是那六个里面的一个。

姜瑶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医院的护士一脸茫然地问她是哪家的孩子。

据说,在她昏迷的那三天内,这起事故还上了省市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医院甚至帮她在报纸和网站登了寻人启事,如此过了好几天,也没有亲人来认领她。

她时常出现幻觉,梦到父母正坐在自己床边笑,弟弟光着脚站在地上玩儿,拉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喊她“姐姐”,而她意外地看不清他们的脸。

再后来,清醒后的姜瑶头脑清楚,逻辑缜密,报了父母的电话号码,说出了父母的昵称[十岁都不知道爸妈的名字?],还把自家的门牌号“1205”说得响亮。

可是,经证实,两个手机号码是空号,昵称也并没有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至于门牌号。

还是算了。

最后他们还是在人贩子的口袋里发现了线索。

车票上的起始地是饶水,虽然不排除人贩子中途下车,把姜瑶拐上车后没再要票据的可能,当地警察和医院大夫一致决定,去饶水碰碰运气。

姜瑶回家的那天,格外乖巧地同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说“谢谢”,惹得一众大人眼泪汪汪,说这孩子真可怜。姜瑶倒是很坦然,这份坦然里是带着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的信任和笃定。

回家的路上,姜瑶控制不住地满脸兴奋,不住地念叨自己的父母和刚刚过完五周岁生日的弟弟,末了,又一脸悲怆,说她这么久没回家,父母不知道有多难过。

从江临到饶水开车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大人们一刻都没有耽搁,到了目的地后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当地派出所,说明来意后,饶水的民警同志們一脸迷茫。

据说是最近两个月都没有人口失踪的报案。

十岁的姜瑶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只是,看到警察叔叔一脸莫名其妙的模样,觉得很沮丧。

警察寻了一圈没帮她找到家人,兜兜转转,又把她带回了江临市。林骆的父亲林康来当时约莫还不是所长,辗转帮她找了家福利院,她在江临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在福利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姜瑶年纪不小、力气大,在院长面前表现得又格外机灵乖巧,每每有收养小孩儿的家长来时,院长总是第一个推荐她,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也会第一个喊她的名字。

姜瑶表现得不争不抢,无非是打心眼儿里认定,她跟孤儿院那些被抛弃的小孩儿是不一样的,由此便一心琢磨着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不大愿意给别人做孩子。院长就劝她,说等她长大了,有了能力,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瑶觉得靠谱儿,每每有人来孤儿院领养小孩儿,就穿着干净的衣服,乖巧地站在一堆孩子中间。

可兴许是她年纪太大了,没有人家愿意收养她,院长第十次朝她叹气的时候,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福利院建在城郊,环境并不封闭,小孩子可以随意在附近玩耍,约莫是这些孩子都把福利院当成了家,以致并没有出现人口失踪的现象。

姜瑶觉得自己不一样。

找不到家和父母不要她,这是两个概念,其间有天壤之别,小小的姜瑶拎得门儿清。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有外人进来做义工的时候,她瞅准了机会,躲过了门卫,第一次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门。

十岁的姜瑶是真的不想活了,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她想死得壮烈又体面些,一路走,一路想,最终选择在一辆看起来高级的私家车面前停下。车子停在路边,她也没管司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理了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庄严而肃穆地躺在了车前。

就是……有些口渴。

说来也奇怪,死尚且不怕的她,居然还记挂着喝水。

周连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从辅路旁边的大型超市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子零食和饮料,一路小跑着从车头绕到驾驶门,这中间,还不轻不重地踩到了姜瑶的小腿。

自然,是他被绊了一跤。

他踉跄着站直,回身发现有个小孩儿一脸坦然地躺在他的车前,脸立刻黑了下来,抬起脚踢了踢她的大腿,嚷嚷:“你这是作死,还是纳凉啊?!”

那年,周连年只有二十二岁,暴躁易怒,举止轻浮,却因为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愣是让无悲无喜、一心求死的姜瑶愣了愣。

好看的人总是让人有倾诉欲,更何况,他还不穷。

“我不想活了。”姜瑶说。

“一边儿死去。”周连年又踢了她一脚。

他手里的塑料购物袋哗哗地响,姜瑶咽了咽口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袋子里的矿泉水,小心翼翼地问:“能给我喝口水吗?”

“没有!”周连年凶巴巴的,伸出手又推了女孩儿一把,姜瑶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周连年反倒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蹙了蹙眉头。

“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碰瓷了?”

天地良心,她一个十岁的天真善良的少女,真是连“碰瓷”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这可倒好,被周连年这一踢一推又一阵数落的她,瞬间就委屈得不想死了。

周连年约莫是觉得跟她讨论不出什么名堂来,黑着脸拿出手机报了警,她扁着嘴坐在马路边,听他打通电话说了几句,想了想,又提醒他:“警察叔叔跟我很熟的……”

“还是个惯犯,真倒霉……”周连年嘟囔。

无可避免地,姜瑶和周连年都被带去了派出所,周连年做笔录的时候,姜瑶就坐在他后面的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听他抱怨。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孩子的家长呢,小小年纪就躺到我的车前碰瓷儿,这要是我一个没注意,真把她给撞死了,我一个有为青年,正值青春年华,是不是还得给她偿命啊。”

林康来约莫是跟姜瑶混了个脸熟,看到来人是她后,特意放下手中的工作,打听了下原因,又朝周连年皱了皱眉。

大概是怕周连年的话伤害她幼小的心灵,林康来一边提醒他小点儿声,一边又对他小声地解释:“不能是碰瓷儿吧,这孩子可怜,之前出了车祸,可能伤着这儿了。”

林康来指了指自己的头,在周连年震惊的眼神里,又道:“跟他一起坐大巴的女人,我们事后调查了,是个拐卖幼童的惯犯,只可惜在车祸中死了,没揪出背后的团伙。我们给这孩子登了寻人启事,都没找到她家里人,后来,没有办法,才把她送去了城郊的福利院。”

周连年转过头看了小姜瑶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回过头又问林康来:“你看她那样儿,像被撞坏了脑子吗?”

老实说,周连年看人还是蛮准的,车祸后的姜瑶除了后脑勺儿有点儿疼之外,没被撞坏任何地方。

“行了,”林康来揉了揉眉心,“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把她送回去。”

“送哪儿啊?福利院啊?”周连年又问。

“废话,”林康来白了他一眼,“不然,她能去哪儿,待在福利院,兴许还会有人收养她。”

“哦,”周连年点了点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经过姜瑶身边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她都这么大了,还会有人收养她吗?”

即便他的话里是有那么一点人身攻击的意思,姜瑶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姜瑶打小就特倔,她记得跟她有十年情分的母亲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不哭不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别人一逗她,就咯咯地笑。

讨人喜欢的姑娘向来不喜欢掉眼泪,哪怕是出了车祸,再醒来找不到自己的父母,甚至被辗转送到福利院,后来又一心求死,小姑娘哼都没哼过。

只是,如今的局面,被周连年一个毒舌的外人赤裸裸地说出来,姜瑶觉得自己要是不掉两滴眼泪,好像真对不起他说的话。

警察叔叔送周連年出去后,姜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兴许是派出所的其他警察大都麻木,又或许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所以大都选择了沉默。

周连年折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哭得都没力气了,他站在姜瑶的面前沉默半晌,然后蹲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没事儿,就算没人要你,你也要坚强。”

4

八年后,劝人坚强的周连年下午三点就出院了。

出院手续办得急,中午给他买饭的小护士一听他要出院,急得不得了,说他头部受了撞击,还得留院观察两天,他现在走,后续出了问题可后患无穷。

周连年太阳穴突突地跳,烦躁地冲着手机喊了一嗓子:“你能不能别哭了!”

电话那端的人果然哼了哼,再也不出声音,周连年捂着电话冲小护士充满歉意地笑了笑,说:“公司有点儿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明天再过来观察也行。”

病人都这么说了,还有不让人出院的道理吗,小护士点点头,叹了口气走了。周连年关好门,就又朝手机吼了一嗓子:“你一个大男人,有事儿说事儿,能不能别老哭啊!”

电话那端的男声抽抽搭搭,半晌,才哽咽地说了一声:“能。”

周连年觉得头更疼了。

助理小吴一边小心地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观察周连年的脸色,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周总,还是去靳少那里吗?”

周连年哼了哼,抬头问她:“你有刀吗?”

周连年声音低沉,眼眸漆黑不见底,整个人冷得像冰,也就只有靳郁杭有能耐把周连年惹成这样。

小吴吓得缩了缩脖子,仍是硬着头皮问他:“您要刀干吗?”

也许是指甲刀呢。小助理心想。

“捅了靳郁杭那孙子!”

到了靳郁杭的公寓门口,周连年门铃都懒得按,抬脚就往门上踹。也是巧了,周连年脚刚抬起来,公寓门就被靳郁杭从里面打开了。

周连年没出气,还险些被大门撞到,当下脸色又沉了沉,再一抬头,靳郁杭西装革履的,头上却顶着一口锅,还是不锈钢的。

这是怕周连年揍他。

周连年被气乐了,抬起脚,踹了靳郁杭的屁股,说,“你作死呢!”

靳郁杭忙把头上的锅放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又谄媚地跟着周连年坐在沙发上。

“那啥,你可踹我了啊,签约那事儿不许再说我了。”

“我这一脚能值一个亿吗?!”周连年气得头又晕了一会儿,“我跟投资人都谈好了,就等今天下午一点签约。你可倒好,去了,说两句话,人家就不乐意了,黄了。”周连年摊了摊手,指着自个儿的脑袋就嚷嚷,“我要不是出了车祸,用得着你?靳郁杭,你丫是不是傻帽呀,板上钉钉的事儿,都能叫你搅黄了?!”

周连年和靳郁杭是大学同学兼室友,两个人刚开始不对付,谁看谁都不顺眼,偏偏靳郁杭爱挑事,极爱招惹人,见周连年不爱搭理自己,铆足了劲儿要找他别扭,往他后背画乌龟,朝他翻白眼儿、吐口水,最后还把他反锁在卫生间,自己在外面唱《青藏高原》。

周连年也是被气急了,一脚踹开卫生间的门,拽着靳郁杭的衣领子就是一顿胖揍,谁承想,一向爱挑事儿的主儿居然是个怂货,趴在床上哭了一宿。

第二天,靳郁杭还是气不过,哭着打了一通电话,喊了三个保镖过来,把周连年堵在了校门口。

那天靳少穿戴得像个黑帮大佬,扯着周连年的袖子哭得涕泪横流,一边哭,一边感叹,说:“周连年,你太厉害了。”

据说当日周连年以一敌三,把三个训练有素的保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学校保卫科听说有人聚众闹事,跑到学校门口一看,就只剩几个黑衣保镖相互搀扶着离校的背影。

孽缘就是这么结下的。

从那日之后,靳郁杭就完全臣服在了周连年的绝对力量之下。

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合伙开了家文化公司主做版权贸易,因为缺乏经验,两个人一开始投的钱都打了水漂儿,公司险些经营不下去,后来还是靳郁杭拉来了一笔五百万的资金,公司才没垮。两个人都能吃苦,也算是苦尽甘来,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没过几年就在行业内小有名气了。也是在后来,周连年才知道,靳郁杭就是江临赫赫有名的靳氏集团创始人的宝贝孙子。

别说五百万,就是五个亿,靳郁杭倘若认真地开口去要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儿。

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业务逐步走上正轨,靳少爷懒散的本性就暴露无遗,后面干脆给自己找了个得力的助手就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周开个例会就闪人,一来公司就调戏公司里的漂亮姑娘。要不是自己临时出了车祸,他也不会让靳郁杭去代替他。

偏偏就出了差错。

听助理说,靳郁杭调戏了签约方的一个姑娘,结果人家是投资公司的CEO,当时就黑了脸,将合同一扔,带着人就走了。

一个亿啊,周连年又恨铁不成钢地踹了靳郁杭一脚。

靳郁杭不说话,低着头又抽抽搭搭,哆嗦着用手擦眼泪。

靳少爺天赋异禀,据说打小就爱哭鼻子,一哭就止不住,比小姑娘还像水做的,技能一爆发,方圆十里的人都会心生怜悯,偏偏周连年是个例外。靳郁杭一哭,周连年就想揍他,后来他被揍出经验来了,哭鼻子前就给自己找武器,锅碗瓢盆,无所不用。

靳郁杭哭得如丧考妣,这次周连年却奇迹般地没揍他。

周连年想起了那个碰瓷儿的小姑娘。

说起来,这一晃眼,八年都过去了。

第一年的时候,他还经常过去做做义工,那时候小姑娘天天坐在福利院的教室里看书,看着看着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总是不爱搭理他。后来,他工作越来越忙,也就没时间过去了,只是每年都按时打给院长一笔钱,说是给小姑娘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就算没人收养你,你也要坚强。

他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同她说了这么不要脸的话。

再后来呢,他第一次给福利院捐款,而后中午留在福利院吃饭,坐在小姑娘身边,一边吃,一边感叹:“你命可真好。”

那一次,小姑娘没哭。

派出所民警说她被别人拐卖,出了车祸,没有亲人报案,又被辗转送去了福利院,最后躺在他的车前,无悲无喜地一心求死,他居然说她的命真好。

他纯粹是想表达,自己为数不多的善良全部用在了她的身上。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听懂了没。

她说她还要上班来着,按理说,她应该刚参加完高考,难道是他每年打给院长的钱不够交学费,她还要打工挣钱?

周连年怔了怔,下意识地拿过桌子上的手机。

靳郁杭一看,哭得更厉害了,连哭带喊地扑倒周连年,才从他的手里夺回手机,又号啕大哭。

“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非要召人开会开除我?!”

“你冷静一下……”

“你让我怎么冷静,周连年,我不就搅黄了一个单子吗?”靳郁杭抹了把眼泪,站直了身体,脸微微地仰着,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遮着脸,哭得格外委屈,“再说,我已经努力挽救了,我家里还说给我五千万……”

“……”

周连年又气又笑,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一伸,又想扯靳郁杭的衣领子。

“你别过来!”靳郁杭后退了一步,“我不想听你的道歉。”

“你给我闭嘴!”

周连年一拳重重地砸向了靳郁杭的肚子。

于是,整个世界安静了。

靳少爷不哭了,坐在地板上蜷缩成一个球,做困兽小鹿状。

“差不多行了,”周连年站起来踢了他一脚,“你哭一鼻子抵掉了五千万,也值了。”

话音刚落,靳少爷突然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真的?!你不骂我了?!”说着,靳少爷嘴巴一咧,笑了,泪珠还挂在脸上,他随手抹了一把,又起来拍了拍屁股,“唉,地板真硬。”

周连年还是觉得心脏疼,捂着心口在客厅来回转了两圈,靳郁杭已经自顾自地打起了游戏。

周连年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他手里的手机,愤愤地往地上一摔。

手机被摔得四分五裂。

看着靳郁杭错愕的表情,周连年顿时舒坦了:“有钱了不起啊!”

说完,周连年噔噔噔地跑上楼进了卧室。

靳郁杭看着摔在地上的手机“尸体”,又抬起头往上看了看早就摔上门进了卧室的周连年,嘴角勾了勾,却是笑了。

神经。

5

“江临和饶水开通了高铁,你看,”林骆指着手机上的地图,“坐车半个小时就到,离得可近了。”

姜瑶有些漫不经心,一边等公交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林骆说话,末了,看了一眼林骆的手机,感叹了一下:“现在的手机真高级。”

她想起自己用的还是林骆很早淘汰的翻盖手机,笑了笑。

“你的早就该换了,”林骆白了她一眼,又递过自己的手机给她看,“你看,这是饶水的全貌。我再给你搜一下所有的小学,你看有没有熟悉的,你办个加急的身份证,七天就下来了,我陪你去找……”

“我时间来不及了,”姜瑶跺了跺脚,打断林骆的话,“要不,我打车走吧,太晚了,老板忙不过来。”

“瑶瑶,”林骆抓着姜瑶的胳膊,一贯严肃的表情里,还夹着些意味不明的难过,“哪怕是户口落在福利院,也不能证明什么。”

出租车呼啸而过,姜瑶忙招了招手,那车才在远处堪堪停下。

她甚至来不及跟林骆说声再见,用力挣脱了她被林骆钳制的一只胳膊,飞快地跑过去上了出租车。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偏偏林骆的话一直在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

“你办个身份证,我陪你去趟饶水吧。”

“江临和饶水开通了高铁,坐车半小时就到,离得可近了。”

“哪怕是户口落在福利院,也不能证明什么。”

……

太快了。

姜瑶不是没想过找自己的父母,可是太快了,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八年的空白抹去了她有关父母家人的绝大部分记忆,她努力想象离家时父母的模样,可脑海里居然构不成他们的全貌。那隐隐的、模糊的轮廓让她恐惧,甚至,她害怕是自己搞错了,怕她心心念念的家乡不在饶水,更怕自己遍寻不到自己的家人,而沦为一场空。

她不敢想。

姜瑶一下午都有些心绪不宁,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医院,迷上了直播的老板又举着手机一定要让她在收银台钱收几份钱,直说要把她打造成“最美收银员”。

姜瑶无奈,低着头麻利地收了几份,直到店里没顾客了,这才抬起头,眼神幽怨地对着举着手机的老板。

“叔,好了吗,我得回去了。”

胖胖的老板乐不可支,举着手机拿到姜瑶的面前,献宝似的说:“姜瑶,你看,有人给你送游艇,我替你谢了啊,各位老铁厉害啊……”

姜瑤:“……”

从附近买了晚饭到了医院都晚上七点半了,也不知道周连年有没有喊人过来,姜瑶一溜儿小跑上了医院电梯,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却愣住了。

房间里的人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嘴上戴着呼吸器,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有护士在给他换输液瓶,看到姜瑶拎着东西站在门口,问她:“病人家属吗?”

姜瑶摇摇头,又往后退了退,待看清了门牌号,又走进来,问:“周连年呢?”

“什么?”

“昨天晚上有个出车祸的病人还住在这里,早上也还在的,怎么换人了呢?”

“出院了吧,没通知你吗……”

姜瑶慌了,拎着饭盒跑到医院大厅的前台,着急忙慌地问其中一个护士:“上午304病房有个叫周连年的,他出院了吗?”

“我查一下。”

姜瑶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她甚至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质问自己为什么今天非要上班,为什么没有要他的电话号码。

“下午三点办的出院手续,”小护士看了姜瑶一眼,又补充了一句,“病人要求的。”

天意弄人。

晚上八点,姜瑶坐在医院广场的长椅上,一边吃着冷掉的晚饭,一边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努力压下那直达眼底的酸涩感。姜瑶琢磨着怎样才能再次同周连年取得联系。

他每年都给福利院捐钱,还资助了她上学的书费和学杂费,最开始也会隔三岔五地来做义工,但是,院里很少联系外界人士,也不知道院长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小孩儿!”

正琢磨着,忽然听到对面有人说话,声音格外熟悉,姜瑶又是噌地站起来,放在腿上的饭盒倾倒毫无意外地撒了自己一身。

周连年看了一眼,弯了弯嘴角,笑了。

姜瑶直直地对上了那人含笑的一双眼,觉得窘迫又格外欣喜。

“我是姜瑶。”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周连年没有夸奖姜瑶的名字好听,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自己抽出一张,将剩下的递给姜瑶。

“想到你晚上会过来,特意来跟你打声招呼,”周连年蹲下身,拿着纸巾耐心细致地擦留在姜瑶裤子上的油渍和饭粒,一边擦,一边叹气,“你太邋遢了。”

姜瑶没敢动,她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

周连年轻轻地帮她擦着裤子上的污渍,跟小时候她在福利院弄脏了衣服,院长一边骂她、一边用力帮她擦干净的感觉不一样,不、不,根本没有可比性,她甚至一度以为,这种如在云端的感觉原本应该是父母给予的。

“冷饭好吃吗?”

周连年半蹲在姜瑶的面前,头微微地抬着,满眼笑意地直视她,他的眼睛很大很亮,里面似乎有无数星星在闪耀,一闪一闪的,连同他整个人,都泛起了莹白的光。

姜瑶下意识地摇摇头。

“走吧。”周连年站起来,地上的饭盒被他装在塑料袋子里拎着。

他拍了拍姜瑶的肩膀:“去吃饭。”

姜瑶于是站起来,顺从地跟着周连年,一步一步,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时不时回头看,那远远地落在身后的事物,魔术一般,变成了一簇簇、泛着白光的星星,像是梦境。

周连年没有开车,两个人走到医院附近的一家湘菜馆门口停下,周连年偏过头朝姜瑶歪了歪头。

“这里怎么样?”

姜瑶顿了顿,指了指周连年还缠着绷带的额头。

“这个伤啊,没事儿,”周连年笑了笑,“我吃清淡点就可以,走吧,小姑娘。”

两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周连年没怎么吃,全程都在给姜瑶夹菜,一边夹,一边絮叨:“多吃一点啊,小姑娘,你太瘦了。”

姜瑶身高有一米七,体重却只有九十几斤,整个人看着格外瘦削,像纸片人一样,仿佛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她吹倒。

小姑娘话也不多,周连年说什么,她就一个劲儿地点头。他夹什么,她吃什么,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是显得比白天活泼了许多。

周连年抿了抿嘴,思忖着自己该怎么开口,右手的食指打着节奏在餐桌上一下一下地敲。

姜瑶终于放下碗,抽出纸巾擦了擦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连年,乖巧的模样像是等待家长训话的小学生。

周连年叹了口气。

“我给院长打了电话,她说你没参加高考,我对你自己做的决定没有任何意见。”周连年顿了顿,看着姜瑶,“你若是后悔,就去复读,我还是可以资助你上大学,如果你选择工作,我也祝你一切顺利。”

连身份证都没有的人怎么会顺利呢。周连年心想。

姜瑶没敢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连年的脸,她之前总是想,如果知道了她没有参加高考,他的反应会是怎样的,生气?失望?抑或者漠不关心?

这些都不是。

许是顾念着她的自尊心,那人才违心地选择支持她。她不要这样的支持,所有跟她没什么关联的人都可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鼓励自己,唯独周连年不能。

姜瑶有些泄气,闷闷地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欸,你手机呢,”周连年声调往上扬了扬,“我给你输一下我的电话号码。”

“哦,好。”

姜瑶依言把自己的老古董翻盖手机递给周连年,周连年拿在手里看了看,手机虽然很旧了,但是可以看出主人格外爱惜,以至于根本没有磕碰的痕迹。

周连年扫了姜瑶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里,于是“手一滑”,手机摔在了地上,“恰巧”滚到了周连年的脚边,他脚一动,“一个不小心”就踩碎了手机……

“哎呀,坏了。”

周连年夸张地喊了一声,连忙低下头把手机捡起来,自然是四分五裂的。

姜瑶脸色煞白,看着周连年,想说又不敢说。

为什么这么不小心,这得多少钱!

周连年低低地笑了笑,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部新手机递给她。

“刚好公司抽奖抽到了一部手机,扔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给你吧。”

姜瑶:“……”

“哦,对,我给你换上手机卡。”

周连年把手机卡从旧手機上拆下来,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张小小的卡,然后,又一个“不小心”。

“哎呀,卡断了。”

“……”

“哎呀,办新卡和补办旧卡都要身份证,我明天赶紧带你去办个身份证,真是太不凑巧了。”

下期预告:周连年终于想起了碰瓷的小姑娘姜瑶,想起了她的身世,也想起了八年前的往事。好友靳郁杭得知周连年准备去福利院收养某个孩子,却意外地发现周连年藏在福利院的“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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