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历史与暴力
——《血色子午线》中的创伤叙事
2018-07-22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州深圳518055
⊙贺 江[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广州 深圳 518055]
科马克·麦卡锡的代表作《血色子午线》发表于1985年,哈罗德·布鲁姆把此书看成是和麦尔维尔的《白鲸》、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相媲美的巨著。“我对《血色子午线》的赞赏超过任何人。我想没有一位当代作家能创作出这样一部伟大的书”①。但《血色子午线》又是一部极难阅读的书,不仅是因为小说中大段的长句子,更是由于小说中让人窒息的暴力描写。《血色子午线》如同一个暴力的展览厅,各种暴力事件层出不穷,但麦卡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讴歌暴力,相反,他只是在记录暴力,“见证”历史。麦卡锡说,“生活中缺少暴力是不可能的……那种认为物种可以在某一方面得到提升,可以和谐共处的观点是一个真正危险的想法”②。本文试从创伤理论的角度来分析《血色子午线》的见证意义。
一、文学创伤与见证
创伤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是在大屠杀研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的研究著作。比如让-弗朗索瓦·利奥塔的《争议》 (The Differend,1998)劳伦斯·兰格的《屠杀证词:记忆的废墟》 (Holocaust Testimonies: The Ruins of Memory,1991)凯西·卡鲁斯的《无人认领的经验》 (Unclaimed Experience,1996)。这些著作不仅从文学的角度,而且从历史学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待大屠杀及其创伤,其突出的成绩是创伤见证的提出。
按照传统的表述,创伤是一种粉碎自我(shatter the self)的“冲撞”现象,这种“冲撞”造成受害者精神上的危机,他/她的自我主体性被破坏了。苏珊·布里松认为创伤是对自我的“殖民化”,使得自我变得“无用、无意义”③。创伤通过粉碎自我的主体身份从而使个体在没有意识到创伤的情况下受到了伤害,这种伤害会不时地(over and over again)以“无意识”的方式作用于个体,从而使得个体处于长期的折磨中。道格拉斯和沃格勒认为:“创伤事件具有类似空无的所指,套用后结构主义者的话语,只能通过追溯来建构而不能直接被观察到。”④在早期的治疗中,催眠和谈话一直是主要的治疗手段。通过对创伤者的催眠,让创伤者“还原”到最初的创伤事件中,然后再通过谈话的方式,让创伤者不停地重复当初的事件,从而抚慰心理的伤口。布里松认为这种治疗“既是身体的康复也同时是认识论的完成”⑤。这种“谈话”再现的方式在后来的研究中被引申为见证(witness)或证词(testimony)。
从词源上来讲,证词是从拉丁语中衍生而来,指“证据”(evidence)或“见证”。根据牛津英文词典的解释,证词是“个人或书面的证据,支持一个事实或陈述的证明,因此可以指任何形式的证据”⑥。二战之后,很多研究者发现对集中营大屠杀的研究必须建立在证词的基础之上,因为证词是记录历史的重要途径之一。詹姆斯·杨(James Young)认为大屠杀的证词研究不仅是一种必然的选择,也体现了历史的责任感,因为在集中营大屠杀中,希特勒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文件说明要屠杀犹太人。纳粹的文件中一直避免使用直接的种族灭绝话语,而是使用了一些很委婉的说法,比如“最终的解决方案”“特殊的处理方式”“安乐死”,等等。当纳粹势力发现已经无法挽回局面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有计划地销毁各种文件。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言,纳粹党卫军销毁了“六年来有计划的大屠杀中堆积如山的资料”⑦。
根据简·利奥塔(Jean F.Lyotard)的研究,证词是法律用词,指向客观的第三方——法官。法律体系建立在假定无罪的前提下,原告方必须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来控告被告方有罪,但是对于大屠杀的幸存者来讲,证词并不“真实”,在《奥斯维辛及之后》这首诗里,德尔伯也说出了这种情况:“你并不相信我们的话/因为/如果我们说的是真/我们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这些。”⑧精神分析学家劳瑞德(Dori Laub)也有同样的疑惑。劳瑞德认为大屠杀把幸存者置于一个未定的角色中,一方面,缺少大屠杀的直接证据,另一方面是因为该事件所造成的心理问题。“大屠杀的独特之处是,在那个历史事件中,并没有产生见证者”⑨。
正是因为缺少见证者,文学就充当了“证词”的角色。肖莎娜·费尔曼(Shoshana Felman)认为:“如果历史是‘发生’‘行动’‘观看’的规则,叙事是‘说出’的规则,那么这两种规则最终会通过语言传递‘亲眼所见’的经验的方式,合并到证词的话语上来。”⑩费尔曼也说:“不把证词看成是一种表述真实的模式,而是一种接近真实的模式。”⑪证词并不是为了拥有或得到真实,而是去见证它,通过证词,能够尽可能地还原过去的历史,从而达到一种可能的真实。“证词已经成为见证当代历史创伤的关键模式: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屠杀、原子弹爆炸以及其他的战争暴行”⑫。
知名学者埃利·韦塞尔曾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他认为自己的写作从来都不是哗众取宠,也不是故意揭露伤疤,而是为了暴露历史,见证历史。他说:“我从来不想做一个哲学家或一个空头理论家。我唯一的任务就是见证。作为偶然幸存下来的人,我相信我的责任就是赋予我的存在以意义,去评判我生命的每一刻。我知道故事必须被讲述出来。”⑬费尔曼认为:“见证不仅仅是叙述也是承诺,对叙述负责,也对其他人负责。”⑭当然见证叙述更是对历史负责。
文学是见证历史的重要方面,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学行使着证词的功能。蒂姆·奥布林认为:“小说所能做的就是让事情呈现出来。”⑮创伤使人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粉碎了个体身份,所有的创伤者都试图通过回忆重建个人的主体经验。因此,小说通过语言再现的方式以“证词”的形式见证了历史,让历史“重现”。文学的创伤描写与见证在很多作家的作品中都有表现,比如索尔·贝娄的《塞勒姆先生的行星》、艾丽丝·沃克的《紫颜色》、托妮·莫里森的《宠儿》等。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同样也可以归入创伤见证这一类创作。麦卡锡通过文学的方式记录历史,记录美国创伤的经验。
二、见证历史与暴力
《血色子午线》有着强烈的见证意义。小说第一句以“看那个孩子”开始。⑯一个“看”字是麦卡锡试图把孩子作为历史见证者的直接表现。“那个孩子”是小说的主人公,麦卡锡并没有给主人公一个具体的名字,只是分别以“孩子”“少年”“男人”来指代。他出生于1833年,十四岁离家出走。1849年“少年”来到德克萨斯州北部城市纳卡多奇斯,之后参加了怀特上尉的军事阻挠行动,后来又参加了格兰顿帮,成了一名头皮猎人。“少年”离家游荡的这几年正是美墨战争发生的时候,1845年德克萨斯被美国兼并,但一直到1849年,这里一直是墨西哥政府、印第安人、美国政府,以及德克萨斯共和国角逐的地方,充斥着各种暴力和冲突。
《血色子午线》中关于历史见证的叙述包括美墨边境战争、军事阻击活动,以及头皮猎人屠杀印第安人的历史。所谓军事阻挠活动(filibustering expeditions)是指美国民众在非官方授权的情况下进入别国从事军事活动,而这些民众通常是由一批强盗和歹徒组成的小分队。麦卡锡在小说中“记录”了怀特上尉在墨西哥北部索诺拉(Sonora)的军事阻挠活动。怀特上尉向“少年”表明了参加军事阻挠行动的好处和必要性:“听好了。除非美国人采取行动,我是说你我这样严肃对待这个国家的人,而不是华盛顿那群只知道光屁股坐着的纨绔子弟,除非我们采取行动,否则墨西哥——我指的是整个国家——会在将来某一天挂上欧洲的旗帜。不奉行门罗主义,就打。”⑰怀特上尉带领四十余名部下去进行军事阻挠活动,受到印第安人的袭击,最后头被砍下来,放在酒里展示。怀特上尉的原型是历史上的亨利·克拉伯(Henry A.Crabb)。克拉伯曾在1857年进入索诺拉去支持当地的叛乱,他在卡沃尔卡(Caborca)受到了袭击,并被斩首,头被放在酒精瓶中展览。麦卡锡通过艺术再现的方式“见证”了历史上的军事阻挠行动,再现了军事阻挠者们在索诺拉所遭遇的大屠杀。
《血色子午线》见证的另一个历史事件指向头皮猎人(scalp-hunters)与格兰顿帮(Glanton Gang)。头皮猎人是指历史上专门从事屠杀印第安人而获取赏金的人,他们杀死印第安人,割去他们的头皮作为证据,从而得到墨西哥政府的赏金。19世纪中期,墨西哥政府针对以科曼奇为代表的印第安人的不断骚扰,向杀手们开出了很高的赏金。在《血色子午线》中,托德文对少年说格兰顿和齐华华政府有合约:“他和特里亚斯有个合同。剥一张头皮,他们给他一百块,要了戈麦斯的人头,就给一千。”⑱詹姆斯·柯克(James Kirker)是历史上最有名的头皮猎人,在19世纪40年代,曾向齐华华市(Chihuahua City)提供了数百张头皮,以证明自己的“业绩”。作为柯克帮的一名成员,詹姆斯·霍布斯(James Hobbs)认为割头皮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有些人认为割头皮很野蛮;但是我仍然坚持着。生意人一直都会携带凭证,我也需要凭证来显示我们的成功。”⑲根据历史记载,柯克帮曾经在一次猎杀行动中杀死了两百多个印第安人,带回了182个印第安人头皮。格兰顿帮也是历史上有名的头皮猎人帮。在小说中,麦卡锡记录了格兰顿帮屠杀印第安人的场景,格兰顿在广场上杀了一名老妪,让墨西哥人麦克吉尔去割头皮,也即收“证据”。“他从腰带上取出一把剥皮刀,走向躺地的老妪,抓起她的头发,在手腕上绕上几圈,环绕头骨用刀刃切了几下,撕掉头皮”⑳。他们不仅割去印第安人的头皮,也割去自己同伴的头皮。当麦克吉尔在战斗中不幸遇难后,“死去的墨西哥人麦克吉尔也被割了头皮,血淋淋的头颅在太阳下已然发黑”㉑。
《血色子午线》见证的第三个历史事件是尤马渡口大屠杀(the Yuma massacre)。格兰顿帮在荒漠里流浪,于1850年2月12日到了尤马渡口。这里的渡口是由一个叫林肯的医生经营,但格兰顿很快就占据了这个渡口。后来,一个叫帕特森(General Patterson)的移民在河的下游也修了一个渡口,当他离开后就把渡口转给了尤马人。但格兰顿却不允许其他人经营渡口,把渡口摧毁。4月23日,尤马人疯狂地报复,袭击了格兰顿的渡口,杀死了格兰顿帮的十一名成员,其中包括格兰顿本人以及林肯医生。这一历史事件被麦卡锡进行了适当的“改造”,在《血色子午线》中,格兰顿帮先是通过和尤马人合谋占领了林肯医生的渡口,但是当尤马人攻入渡口的时候,格兰顿却背叛了尤马人,使得尤马人伤亡惨重,于是尤马人后来就偷袭了格兰顿帮。
《血色子午线》中充满着暴力描写,被认为自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以来最暴力的一部小说。除了见证历史,《血色子午线》也见证了暴力。小说一开始就弥漫着暴力的氛围,麦卡锡描写十四岁的“少年”,“他不会读写,骨子里早已养成对盲目暴力的嗜好”㉒。少年是暴力的见证人,他不仅是施暴者,也是被害者。“某天晚上,一名马耳他水手长用小手枪朝他后背开了一枪。他转身要与其拼命时,心脏正下方又中一枪。那人逃跑了,他倚着吧台,血透过衬衫向外涌出。其他人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他瘫坐在地”㉓。帕特里克·肖认为《血色子午线》 中“暴力是开端,也是末尾。这不是一部关于暴力的小说,也不是一部暴力偶然出现的小说,也不是暴力是中心的小说。暴力是周期性的,遥远的暴力从叙述中最大化,小说又使它变得常态化”㉔。帕特里克·肖认为的“遥远的暴力”指的就是军事阻挠活动以及头皮猎人的历史。
历史上,头皮猎人曾是一种合法的身份,他们屠杀印第安人挣钱,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比暴力的职业。格兰顿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他的手下也皆是如此。格兰顿因为和奇瓦瓦的市长签订合同,可以用印第安人的头皮换取金币,于是他们多次出去寻找印第安人的下落,屠杀印第安人。对格兰顿帮来说,他们不仅把屠杀对象对准了以好战著称的科曼奇人,也指向了爱好和平的踢格人。他们如同失控的恶魔,所经之处必然带来血腥和暴力。
史蒂文·沙维罗认为:“《血色子午线》关于暴力描写的独特之处是暴力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也没有揭示出其中的神秘性或者表现为一种可以解释的目的。”㉕麦卡锡小说中的暴力描写的确没有一个固定模式,但却是有所指的,麦卡锡希望通过对暴力的描写来表现历史的本来面目,来见证历史的真实,让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尤其是那种深埋在民族血液里的创伤的历史。
根据美国精神病学协会(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的定义,创伤是指“超出正常人类经验的范围”㉖。根据这一解释,麦卡锡对暴力与大屠杀的描写都属于创伤文学的范畴,因为这种暴力早已经超出了人类经验的范围之内。“创伤文学的写作是为了诉说或重述关于创伤经验的故事,为了使得它对受害者和社区都是真实的”㉗。麦卡锡对暴力历史的记述是为了让人们重新去认识隐藏在历史背后的真实: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历史。“所有关于大屠杀的描写都试图给一个无意义的历史以意义,使得在没有消损事件本身痛苦的基础上而丰富精神世界”㉘。麦卡锡作为一个写作者,通过对暴力的真实揭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见证”,他也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记录者。
① Harold Bloom.Cormac McCarthy[M].New York: Infobase Publishing, 2009:2
② Richard B.Woodward.Cormac McCarthy’s Venomous Fiction.The New York Times.19 Apr.1992.
③⑤Susan J.Brison.“Trauma Narratives and the Remaking of the Self.” inActs of Memory: Cultural Recall in the Present[M].Hanover: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99:41;44.
④ Ana Douglass, Thomas A Vogler.eds.Witness and Memory:The Discourse of Trauma[M].New York: Routledge, 2003:5.
⑥ John Simpson, Edmund Weiner.eds.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XV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833.
⑦ Eichmann Hannah Arendt.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M].New York: Viking, 1963:220.
⑧ Charlotte Delbo.Auschwitz and After[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5:276.
⑨⑩⑪⑫⑭ Shoshana Felman, Dori Laub.Testimony: Crisis of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M].New York: Routledge, 1991:80;101;16;5;204.
⑬ Elie Wiesel.“Why I Write” inConfronting the Holocaust:The Impact of Elie Wiesel[M].Rosenfeld and Greenburg, eds.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78:200-201.
⑮ Tim O'Brien.The Things They Carried[M].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1990:204.
⑯ 《血色子午线》开头一句“看这个孩子”,来自拉丁语ecce homo, Ecce Homo.麦卡锡从圣经·约翰福音中借用了这句话:“你们看这个人!”(彼拉多把戴荆冠的耶稣向犹太人示众时所言)见《圣经·约翰福音》19:5。
⑰⑱⑳㉑㉒㉓〔美〕科马克·麦卡锡:《血色子午线》,冯伟译 ,郑贤清校,重庆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0页,第91页,第113页,第179页,第2页,第2—3页。
⑲ Hobbs, James.Wild Life in the Far West:
Personal Adventures of a Border Mountain Man.Hartford: Wiley, Waterman & Eaton, 1872:409.
㉔ PatrickShaw.The Modern American Novel of Violence,New York:Whitson Publishing Co., 2000:132.
㉕Shaviro, Steven.“The Very Life of the Darkness.: A Reading of Blood Meridian”inPerspectives on Cormac McCarthy[M].Arnold, Edwin and Luce, Dianne.eds.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3:147.
㉖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3rdedition, Washington, DC:APA, 1980:236.
㉗Kali Jo Tal.Bearing witness: the literature of trauma,Dissertation, Yale University, 1991:31
㉘ Lawrence L.Langer.Versions of Survival: The Holocaustand the Human Spirit,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2: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