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森林
2018-07-21椿笙
椿笙
作者有话说:我有两只傲娇的猫,你不撒娇,它们不让你抱,只有在我躺着或坐着老半天不动一下的时候,它们才会轻悄悄地跳上来,坐在我的身旁,身体蜷成团,挤在一起睡觉。每当这时,我再浮躁的心,也会柔软平静下来。我写下这样一个有关猫与少女的故事,希望你喜欢,也欢迎来我微博吸猫,哈哈。
三句话:他看着她,嘴角悄悄牵起笑,那笑容像一道春光,暖融融地落下来,全世界的猫咪睁开眼睛。
1.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十七岁的程湘意第一次穿婚纱,她挽着的人,她根本不认识,这很不科学。
更不科学的是,这寒冬腊月的,她爸妈宁可让她穿着单薄的纱裙、瑟瑟发抖地站在大街上发传单,也不肯遂了她的愿。
说起来,这一切都要怪乔谦予。要不是乔谦予那天课间点进一个视频链接,说了句“真的好萌啊”,程湘意就不会凑过去看——视频里,八只刚满两个月的小英短猫咪乖乖地坐成两排,仰着脑袋跟着逗猫棒打转。有只头顶一抹灰的小白猫,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逗猫棒,被戳中萌点的程湘意当下抓住乔谦予:“它叫羽翼怎么样?”
乔谦予瞠目结舌:“你连名字都想好了?”
程湘意沒说,她连“撺掇他也养一只、两只猫再结个亲”都想好了。
而男生一句话就击碎了她的幻想:“你爸妈同意才怪了。”
很快,事实证明,他们果然不同意。
程母有严重的洁癖,程父又是公认的宠妻狂魔,爱妻一个“不”字,直接宣告程湘意养猫计划的破产。
她当然不是个肯妥协的主,每到周末一边在影楼做兼职,一边盼着爸妈大发慈悲地成全了她,毕竟等她攒到三千块,“羽翼”早就飞到别人家了。
而很可惜,这一天还没有来。
阿嚏——她打了个大喷嚏,烦躁地抓起传单擤鼻子,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乔谦予穿着白色面包棉服,修长的轮廓被一排灰色建筑衬着,像一束光。他拉着她坐到石凳上,一脸嫌弃地擦掉她的鼻涕,叹气:“大小姐,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她抿着嘴唇不吱声,乔谦予摇头,摘下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绕到她的脖子上。围巾尚有余温,还有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
程湘意把脖子往里缩了缩,听到他说:“程叔叔让我告诉你——”
她两眼一亮:“他答应了?”
“……他说,苦肉计没用。”
程湘意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摘掉围巾丢给他:“我去工作了。”
“欸,你听我说完啊。”乔谦予急着伸手拉她,力气有点儿大,她一个趔趄,倒退着坐到了他的身上。
那件面包棉服太舒服了,她觉得自己像坐到了自家的棉被上,又香又软的,直到乔谦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她才不情愿地站起来。
“我来是想说,兼职别做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耳郭还带着可疑的红色,“我刚拿到上次的比赛奖金,有五千块。”
“真的吗!”程湘意的眼睛又亮了,简直像盏自动感应灯。
“是真的,我已经跟猫舍预定了你的羽翼,下个月就能领走了。”他看着欣喜若狂的女孩,也跟着笑起来,“你去把衣服换了,我给你看羽翼的视频呀。”
2.她就没见过比乔谦予还闷的男孩。
乔谦予竟然做出这么有人情味的事,这太不可思议了。程湘意感慨着,要知道,早几年,他还完全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
那都是程、乔两家刚做邻居的时候了。程家多年经商,乔家纯正的高知识分子家庭,家境不同,两家小孩也各有让人头疼的地方——程湘意成天闹腾得像只猴,乔谦予又过于沉闷,完全不闻窗外事。
于是,两个妈妈商量着,让两个小孩多接触,互补互补。
程湘意一开始是乐意的,像乔谦予那么好看的男孩,谁不想跟他待一块儿呢。但她很快就很泄气,她就没见过比他还闷的男孩。
有一回,她在乔家写作业,坐不住了,用脚尖戳对面乔谦予的膝盖:“《迷宫的十字路口》要上映了,你知道吗?”
乔谦予正在演算一道数学题,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她不死心:“《名侦探柯南》你知道吧?”
乔谦予又摇头。
程湘意忽然同情起这个小男孩来。大家都是十岁,他怎么能过得这样寡淡呢?
她重整旗鼓,一到周末就拉他出去玩。她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就安静地听着,也不接腔。她不抛弃不放弃,在带他去了无数回游乐场,唱了无数台独角戏后,他终于会说点“学习”以外的话题,会主动提醒她哪个台在演《百变小樱》。而今天,他已经能给她制造惊喜了,这简直是质的飞跃!
“多亏了我一手栽培啊。”课间,程湘意想起过往,感慨地拍着乔谦予的肩膀,对方握着手机抬起头,回她一个茫然的眼神。
他同四个竞赛时认识的男孩建了一个叫“五谷丰登”的群,经常讨论在程湘意看来相当高深的学术问题,她对这个群向来敬而远之。
不过想来,当初能发现羽翼,还多亏这个群发出来的链接呢。
猫舍主人在房间装了摄像头,程湘意一有空就会看看羽翼。那天半夜,她起床上厕所,下意识地打开视频看了看。她这一看差点没看出心脏病来——羽翼竟然跳上窗台,用爪子撩开窗户,在她的尖叫中跳了出去。
她慌乱地给乔谦予打电话,乔谦予马上联系猫舍主人,可对方关机了。
“你别急,别急啊。”他安慰着快哭出来的女孩,抓起椅背上的羽绒服,“我知道猫舍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过去。”
3.明明是相似的情景,怎么会有那么不同的感受?
出租车在半夜一点到达了猫舍,两人跳下车,都不由得大松以口气:猫舍只有一层高,外面是个小院子,羽翼肯定还在院子里。
“看来,我们只有……”乔谦予话没说完,程湘意已经抓住铁栏,窸窸窣窣地爬了上去。
她骑在高高的铁门上,看到不远处的草丛一动,一个身影迅速蹿了出去。
“羽翼!我看到羽翼了!”她激动地低呼,唰地一下跳了下去,动作之敏捷,让才爬到一半的乔谦予目瞪口呆。
紧接而来的就是一场追捕大戏。羽翼这家伙真跟长了翅膀一样,两个人围追截堵了好半天,最后乔谦予往前一扑,逮住了它。
一时间,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但什么也没说,起身把羽翼放进了窗户里。程湘意也来不及多看它一眼,哗啦一声把窗户关严实,这才发觉他不大对劲儿:“你怎么啦?”
“脚崴了。”他皱着眉头,挤出一个苦笑来,“走不了了。”
他这样垂着头慢慢讲话的时候,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狗。程湘意心疼极了,扶着他坐到猫舍前的台阶上。那时已经半夜两点半了,空气凉得像冰块,她缩了缩脚脖子,抱歉地看着他:“都怪我,这大半夜的……”
“说什么傻话啊。”他拍了一下她的头,把羽绒服脱了,一半披在她的身上,“咱们只能等猫舍主人回来了。”
夜风缓缓吹来,少年的气息与温度,软软地覆着她。他们挨得那么近,她的手肘几乎能够透过他的毛衣,触到他有力的心跳。
这是似曾相识的情景。
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小区突然停了电,她把妈妈的香薰蜡烛全拿出来,一排排摆在乔谦予的卧室开烛光Party。摇曳的烛光里,小谦予低垂着头,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在努力抵抗着什么。
小湘意心领神会,把他的被子拖下地板,披在自己和他的头上:“不怕了吧?”
“谁怕了。”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湘意没看到这个细节,毫不留情地戳着他的胸口:“可是你心跳得好快哦。”
于是小谦予干脆不理她了,咿咿呀呀地背起元素周期表。
七年后,少女湘意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想起这段无比纯粹的时光,心口有点发热——明明是相似的情景,怎么会有那么不同的感受?
她戳了戳近在咫尺的男孩:“想什么呢。”
他回过神:“背元素周期表。”
“……”
4.她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
清晨六点多,头挨头睡过去的两个人总算被赶来的猫舍主人叫醒。乔谦予捉猫有功,还负了伤,程湘意很过意不去,但更让她发愁的是,她爸妈仍然不同意养猫。
眼看接羽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程湘意愁得睡不着觉,乔谦予这才想起来:“不如去问问虞阿婆,能不能寄养在她的杂货铺吧?”
杂货铺就在他们学校旁边,两人都是看着虞阿婆家的漫画长大的。那后面有一个圆形院子,羽翼寄养在这里倒是真的合适。
“我竟然没想到!”茅塞顿开的程湘意,拔腿就往杂货铺跑。
那之后,他们每天下午放了学,都要先去杂货铺一趟。虞阿婆常年寡居,两人的看望让她高兴得很,小羽翼也很高兴,他们一来就追着脚跟蹭啊蹭的,讨零食吃。
高二暑假的某一天,她照例带着猫罐头去看羽翼。一跨进院子,她就望见几个围在一起的男孩,还有一个女孩,正在挠羽翼的下巴。
乔谦予扬手:“小意,你快过来。”大家闻声回头,那女孩也抬起脸,程湘意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有一双和羽翼一样的蓝眼睛。
“他们都是‘五谷丰登的成员,刚来C城……”
程湘意打断乔谦予,显得有点蒙:“五壮士?”
“是……那個,抱歉,我一直以为星矢你……”乔谦予尴尬地挠挠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漂亮女孩。
对方爽朗地笑开:“不怪你啦,去年比赛,我还是短发,网上又一直叫‘星矢,你不知道我是女生,很正常啦。”
池星在讲话的时候,碧蓝的眼睛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程湘意都看呆了,直到对方问:“它叫什么名字?”
程湘意回过神:“羽、羽翼。”
“羽翼……”池星若有所思地重复,“取自‘乔谦予和‘程湘意?”
程湘意心跳漏了一拍,余光瞥到乔谦予惊讶的神色,连忙胡乱地挥手“不是的,不是的”,然而脸上的神情完全暴露了心思。
“羽翼”的真正含义,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池星竟然轻而易举就……
池星笑了笑,也没揭穿她,继续挠着羽翼的下巴。
程湘意看着池星的动作,忽然就想起来,当初那个猫舍的视频链接,就是一个昵称叫“星矢”的人发出的,链接下面还跟着一句话:萌吗?
而那天,乔谦予捧着手机,说:“真的好萌啊。”
她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
5.她不过是想离他近一点儿。
那天傍晚,六个人聚在院子里煮小火锅吃。池星不能吃辣的,烫好的毛肚刚一入口,她白皙的脸瞬变成猪肝色,乔谦予连忙带她去厨房找凉白开。
众人笑着看他们走远,回头就开始八卦:“池星早就念叨着想见谦予,人家却压根儿不知道她是女生!这家伙神经得有多粗啊!”
有人接茬:“戏剧性的会面,才有更多的可能——”
话音未落,立刻被打了一筷子:“瞎说什么,人家青梅还在这儿呢。”
话题一下掉到自己身上,程湘意吓了一跳,抓着筷子不敢作声。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大家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聊起月末的科技创新比赛,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一起来C城的。
于是,从“卡车转弯防撞装置”设计开始,到电路控制,再到超声波传感器,程湘意越听越糊涂。她当初选理科,不过是抱着“反正有乔谦予在前面领路,她跟着就好了”的心态。可是现在,他跑得越来越快,拥有越来越多可以并肩的朋友,她是不是累赘了?
他知道“星矢”是女生以后,会不会很惊喜呢?
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发什么呆呢?”乔谦予拿筷子敲她的脑门,“你的牛肉丸熟了哦。”
真是奇了,吃货程湘意竟然不为所动。乔谦予无奈,准备替她夹,却被女生拽住了手腕:“科技创新比赛我也想参加,可以吗?”
乔谦予一脸不可置信:“当然可以……可是为什么?”
“你管那么多。”她笑得一脸明媚,“就这么说定啦!”
后来一整个八月,他们都是在虞阿婆的院子以及汽车维修厂里度过的。
策划部分程湘意帮不上什么忙,因此,实地测验时,她表现得非常积极,主动接了数据记录的任务。八月的午后,日头毒辣,她也不打伞,抱着纸板和马克笔在维修厂里来回穿梭。这样耗了几天,身体开始发出不适信号,她强压着,直到比赛前夕,她在车间里突然身子一软,像被人抽去了膝盖骨般,轻飘飘地跪到了地上。
意识里吹来一阵皂角味道的风,后背被一双手牢牢地抵住,程湘意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入一个宽阔温软的怀抱中。她仰起脸,少年前额的碎发在风里飘摇,光晕笼着脸庞,使他的眼睛呈现琥珀一样通透的淡褐色。她以这样的视角仰视着他,心跳无端地快了起来。
乔谦予把她扶进空调间,叹着气:“怪我,不该带你这么折腾的。”程湘意逞强地想站起来,又被他不客气地摁到沙发上,“老实待着,剩下的都交给我。”
口气难得强硬,她倒很受用,笑嘻嘻地歪倒在沙发上:“那就麻烦你了,比赛结束,我请你撸串啊。”
他原本拉开门正要走出去的,突然顿住了,就那么站着,却什么也不说。程湘意奇怪地看着他,胸腔里前一刻还澎湃着的心,莫名悬了起来。
“其实,还没跟你说。”他慢慢开口,“等这次比完赛,我会跟他们一起走。”
他转过身来,眼睛微微低垂,似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你知道,我已经完成了一轮复习,学校现在的进度对我来讲有些慢了,现在北京有一个集中冲刺班……”
“那很好啊。”程湘意打断他,似乎嫌一句话太单薄,又配上夸张的点头,“早就该去了,你跟我待在一个班才是生态圈失衡呢。”
乔谦予还想说点什么,程湘意把他往门口推:“你快去吧,只剩两组测试啦。”
他犹豫了一刻,点点头,几步跨下台阶向车间跑去。蝉鸣从他背后响起,天空依旧是水晶般透彻的蓝,程湘意趴在窗户望着他的背影。
他好像又高了一些,依然瘦瘦的,但有腹肌,她偷偷看到的。
其实,怎么说呢,她之所以积极参赛,不过是想离他近一点儿,她害怕他就这样和别人一起越跑越远了。
但,她还是跟不上了吧。
6.没有波澜,没有问候。
程湘意当时并没有想到,他们再见面,已经是第三年的冬天了。
想一想,很神奇,从小腻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分开就是好些年,再次相见时,对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两张重叠的幻灯片,带给人一阵恍惚的眩晕。
三年后,芝加哥留学生“圣诞主题聚会”的饭店门口,程湘意就是带着这样的眩晕,看着乔谦予一步步走来。
她挽着洛学长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些,很快又重新挽上去,离他两步远时,是他旁边的池星先开口:“好久不见啊,小意。”
程湘意咧了一下嘴角,瞥见乔谦予微微垂眸,是随常的清淡嗓音:“来啦,找位子坐吧,聚会刚刚开始。”
没有波澜,没有问候,甚至没有问一问她挽着的人是谁,一切平和得好似普通友人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遇见。
“就是他?”在乔谦予和池星出门后,洛学长冲他的背影努嘴,“太冷淡了吧?”
程湘意没作聲。
三年前高考结束,她勉强考上本地C大附属学院,乔谦予、池星他们毫无悬念地上了北京大学。她为落差而惶恐,默默地追逐着。第一年专升本,第二年修双学位,第三年申请做交换生,等她终于来到乔谦予的学校,他又先一步去了芝加哥念硕士。
现在,她站在芝加哥,和梦想里的人一步之遥,却只有那么一句云淡风轻的“来啦”。
程湘意笑:“异地恋都还那么多坚持不下去的,我跟他也只是老友罢了。”
洛学长显得不太信:“一直不见也不可能吧?假期呢,你们不是邻居吗,总会见的吧?”
她摇头:“大一假期,我在流浪猫收容站染了猫藓,没法见人;大二暑假我妈生了一场病,我陪她去日本调养;大三时,如你所见,他已经来了芝加哥。”
洛学长同情地叹气:“没关系,你不是还有我吗,大不了我们……”
“学长。”程湘意瞪了他一眼,“来之前我们怎么说的?”
洛学长立刻举起双手:“我永远是你可亲可敬的学长。”
她低头笑:“谢谢学长。”
说来很巧,这位洛学长就是她十七岁穿婚纱时挽着的那个人。两人是在C大本部重遇的,当时她急着去上课,和一个高个子男生迎头撞上,那男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喊她“婚纱小妹”,激动地讲起影楼啊、发传单啊,一头雾水的她总算回想起一些。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她一直小心维持着和洛学长的关系,从不提及感情,关于乔谦予的一些事,也是这次来芝加哥Study Tour(游学课程),她在航班上简单地告诉他的。
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就像那段对学长来说很珍贵的兼职时光,程湘意能记得的,除了羽翼,也就是用比赛奖金拯救她于水火的乔谦予了。
——也就只有乔谦予了。
程湘意回过神,他正和池星领着一位老教授返回饭店。
留学生差不多聚齐了,隔着两张餐桌,她看到乔谦予和池星一起向教授敬酒,教授眉开眼笑地说:“什么时候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啊?”
哐的一声,程湘意的酒杯从手里松脱,白毛衣上洇开大片深紫色。她埋下头,接过洛学长递来的湿纸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
她讨厌极了现在的心态,一边努力淡化他,一边又积极调动所有感官,连他的呼吸都恨不得听得一清二楚。
“我去清理一下。”她说,起身离开了餐厅。
然而,她绕过了洗手间,下楼取了车。
就在她启动引擎的同时,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她的鼻腔晃过一阵熟悉的皂角香,回过神,乔谦予已经坐了进来。
他没穿外套,有点儿气喘,分明是匆忙跑过来的。程湘意直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他先开口,声音懒懒的,仿佛跟她坐在一起喝了酒似的:“去哪儿啊?”
7.他们并排坐着,隔着几十厘米的沉默。
程湘意深吸一口气,没回答,一个左转弯出了车库。
小Copper掠过五光十色的圣诞树、亮晶晶的橱窗、谈笑的人群,雪水不断溅在车窗上,显得街景朦朦胧胧的。乔谦予攥着安全带,喉结滚动了好几下:“能不能慢点儿?”
程湘意握着方向盘,淡淡地开口:“放心吧,我常这么玩儿的。”
乔谦予深深望了她一眼,然后把手插在口袋,身体陷在座椅,好像又一点都不着急了:“你都听什么呀。”他说着,伸手打开音响,《猫咪森林》刚刚唱了一半——“跟着你离开这里去哪里,跟着你不顾一切,我可以……”
冷风灌进衣领,猛然将她的意识带回三年前的晚上。
那是大一的秋天,她从图书馆出来,远远看到台阶下聚了一群人。一个女生抱着吉他站在人群中央,大声地喊:“我要唱一首歌,送给我最最最喜欢的老冯!”
在四面八方的口哨声里,她拨动琴弦,唱金海心的《猫咪森林》。众人打开手机闪光灯,一边晃动,一边合唱,年轻的脸上张扬着肆意的快乐。
程湘意愣愣地看着,她在逼仄的桌椅上坐了太久,忽然而来的一切让她深深震撼了。
也是那一刻,她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信念,几步冲下台阶,在喧嚣里给乔谦予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你看。”她把手机对向那个女生,大声问他,“如果女孩子这样跟你告白,你会喜欢吗?”
他们很少打电话,这通没头没脑的视频电话,加上女生热切闪烁的目光,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程湘意想着,只要他追问一句,只要一句,她就什么都说出来。
可他最后只是潦草地答了一句——不会喜欢的。
从那天起,她彻底畏缩了。如果没有追上他、没有与他并肩,她不敢去承担感情里的“不”字。哪怕只是假设、只是万分之一被拒绝的可能,她都没有勇气承担。
她骗了洛学长。她和乔谦予的确有很多机会见面,是她一直故意回避他、回避自己的感情罢了。
程湘意粗暴地关了音乐,一脚油门飙出去老远:“别听了!”
本来就是出来透气,现在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对不起啊。”她闷闷地说,“当我亲戚来了。”
乔谦予从喉咙里冒出噗的一声,似乎要说点什么,突然惊慌地大吼:“停车!停车!”
程湘意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大手用力覆住了她握方向盘的手,她慌乱地猛踩刹车,车身往右一甩,一个猛烈的震颤,停了。
一只野猫从车轱辘下钻出来,挺着一个大肚子,晃晃悠悠地往树丛走了。
两人的胸脯剧烈起伏着,霎时安静的空间像个玻璃器皿,风、雪,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绝了,世界只剩下心跳的回响。
Copper怎么都打不燃了,程湘意試了好久,终于放弃。乔谦予给拖车公司打完电话,也不再说话了。
雪花簌簌飘落着,程湘意窝在座椅上,用余光偷偷看他。
这是第三次和他坐在寂静的空间里了。
第一次家里停电,她把自己和他捂在被子里。那时年纪小,没人在意亲密举动背后的意义;第二次,他为了逮羽翼,把脚崴了,两人坐在夜里的屋檐下等天亮,他们一人披着一半羽绒服,她蜷在他的身旁,偷偷地心慌;第三次,他们并排坐着,隔着几十厘米的沉默。
她不得不承认,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露怯了。她没办法再同他肆意地亲近,也无力去缩短两人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了。
乔谦予就是在这时候侧过身来,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毛衣里。
“很冷吧。”他说,隔着毛衣轻轻搓着她的手,“没外套给你了,再坚持一下。”
透过昏黄的灯光,她望见男孩通红的鼻尖,心里蓦地酸了一下:“池星不会乐意你这么做的。”她说着,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再次用力握住。
他有些莫名其妙:“跟她有什么关系?”末了,语气又微妙地转了个调,“倒是你吧,和你一起来的那位,不知道……”
“跟洛学长更没关系。”她仓促地打断,半晌,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是我和你的关系。”
“乔谦予,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8.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
程湘意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张沙发上。
宿醉带来强烈的眩晕感,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又一头栽倒在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怀抱是乔谦予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脑袋压着他的胸口,心跳带着熨帖的温度,一下下鼓动她的耳膜。
昨天晚上,车被拖走后,她拽着乔谦予去吃夜宵。就在盘山公路下的小餐厅里,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从十七岁那年翻铁栏救羽翼开始,到池星如何令她惊艳,到为什么要参加科技创新赛、为什么要躲他,又如何努力地想要变好一点。她不断地讲话,将所有的敏感、羡慕、害怕、畏惧,一股脑倾泻在他的面前。
然后呢,乔谦予说了什么?
程湘意揉了揉太阳穴,终于看清他们正在一间私人影厅里,荧幕上在放《名侦探柯南》。她认出来了,是《迷宫的十字路口》。
“记得吗,这是你带我看的第一部电影。”乔谦予看着荧幕,神情专注而清朗,“我那时很封闭,是你带着我一点点变好的。”
“所以,我一直就想着,想再好一些。无论是现在上学,还是以后工作,我都想做到最好、更有能力……想着将来,无论是追求你,还是守护你,我都能更有底气一些。”他转过脸来,看着她,“这个想法,从来没有改变。”
他这样望着她,眼睛像浸过溪水,显出一种湿漉漉的、清澈的温柔来。
程湘意的呼吸一下下落在他的胸膛,越来越急促。
他捏了捏她发烫的脸,笑起来:“你昨天喝多了,反复对我说的那通视频电话……抱歉,是我想错了。”他顿了顿,敛起表情,认真地看着她,“当时,我之所以会说‘不会喜欢,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这样跟我告白的。你连‘羽翼名字的意义都不肯承认,又怎么会用那么大胆的方式说喜欢呢?而且,如果这个‘喜欢我的女孩子不是你,我都不会喜欢。”
程湘意压着自己紊乱的心跳,想起大一那个秋天,她听到他的回答后,蹲在人群里捂着脸哭了好久,就觉得好丢脸。她嗫嚅着,好半天才开口:“可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芝加哥,你怎么那么冷淡啊。”
男生夸张地抽气:“拜托,我们三年没见啊!突然见着你,你竟然还挽着别人,我还不能有点脾气了?”
程湘意掰着手指,没好意思地承认:我就是故意这么做,看你到底在不在意的。
“那……”她犹豫一刻,总算红着脸问了出来,“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哦,哪怕是暗示也好?”
他笑开,像搂一只猫咪那样,把她轻轻搂在怀里:“笨蛋小意,我很早就说过了呀。”
十二年前的春天,他们一起看《迷宫的十字路口》,十岁的小谦予对“平次竟然没认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初恋就是和叶”这件事嗤之以鼻。
“很不写实。”他说,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转脸看着身边的女孩,“比如你吧,就算你老得掉牙了,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搞错句子重点的程湘意,喊着:“你说谁老得掉牙了?”
她气呼呼地作势要打他,完全没留意男孩嘴角悄悄牵起的笑。
那笑容像一道春光,暖融融地落下来,全世界的猫咪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