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揍的“公司年会”

陈生

【采访笔记】

张耀是个身高1米8的粗壮汉子，30出头，一望而知是个憨厚肯干的老实人。他现在正在重新找工作，期望找一个“不开年会”的公司上班。

“很多公司开年会根本没底线可言。我的上一个工作，就是被公司年会这玩意儿给毁了。”张耀苦笑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2018年春节后第一天上班，我就拿着辞职信去找公司领导，告诉他们，老子不想干了。

没有什么意外，领导只淡淡说了句，去办手续吧。

我回到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周围同事有点儿躲着我，怕新一年刚开始，就沾到晦气。

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抬头，看见她也远远看着我，表情有点儿紧张，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这并不让我意外，都过去了，我就要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我曾希望在这家公司干到退休，而且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

但我不愿意，无论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自己。

她、同事、主管

回想2017年初，她刚来公司上班时，我对她印象挺好的。她履历很普通，二流大学毕业，之前只在一家小公司有过一年半工作经验，能够通过笔试和面试，进入这家大公司似乎很幸运。她也有不普通的地方，比如她虽然算不上美女，但在她入职的部门里，30多名同事一半是女的，却基本都没她漂亮。

虽然对她印象好，但随后一年里却很少和她说上话。原因也简单，我是这部门里最普通的一个职员，入职几年来，少言寡语地在角落里兢兢业业工作，已是我身上摘不去的标签，再加上工作中没什么交叉，一年时间里，也就说过十几句话。

她也不曾太在意我，她工作之外的多数精力要去应付那些男同事的热情搭讪，以及女同事们漫不经心的闲聊——这或许是最难的。

她很努力想处理好办公室的人际关系，但面对有钱女同事的炫耀她往往只能躲闪，而当与自己条件差不多的女同事刻意要压她一头时，又有些不甘心。

更难处理的是和领导的关系，部门的主管是个标准的中年油腻男，偏偏又不肯承认和年轻同事的代沟，尤其是和年轻女同事，总要聊些情感八卦，或者拍拍女同事的肩膀，撫一下某个女同事的腰。

这种擦边球恰好踩在“过分”的边界上，让人欲言又止。偏偏这主管在管理上是个狠角色，部门里每个人对他敬畏已成了习惯，甚至不由自主总想讨好主管，部门里氛围已经固化，以至于当主管对新来的她格外关心时，周围的女同事甚至有些怨恨的意味。

年会的痛苦和机会

这本来是和我无关的，只是到了2018年春节前夕，一年一度的年会出了点儿意外。我们这家公司总部300人，全国有10多个分公司，每年的年会是最盛大的狂欢。

说是狂欢，是因为公司传统使然，年会上所有部门都要表演节目，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感恩公司领导层一年来的关心和支持，歌颂领导们的睿智和英明；二是竭尽所能地搞笑，编排的节目既要别出心裁，更要让所有人笑到印象深刻。

于是历年成了习惯，每个部门进入1月份都要花大心思去编排节目，请专业表演老师进行彩排指导，搞笑的能力有限，就在品位上突破下限，各种黄段子贯穿全场，一边作践自己一边歌颂领导，互相比拼谁能把遮挡下流的那块纱布做到最薄。

偏偏公司领导就吃这一套，将每年的节目优劣当做评定一个部门执行力、活力的重要标准。我作为部门里最老实的员工，是年会部门节目里固定的被作践对象。我记得，2013年时，我在节目里扮演乌龟；2014年男扮女装跳脱衣舞；2015年的部门节目，是讲一个在办公室里养宠物的故事，我当然是扮演宠物；2016年是扮演人妖去勾引领导；2017年相对好一点儿，部门主管扮演我爸，我只是跪着给磕了10多个头，就下场了。

虽然每次心里都别扭，但在这种年会氛围下，如果认真就显得人很没趣，所以我也就不太在意了，就当吃亏是福。可到了2018年的1月，部门再筹备年会节目时，我被冷落了。

这次拟定的节目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我只扮演其中的一个矮人（用膝盖走路），这很好，因为部门主管已决定，要亲自上阵演白马王子，我曾很担心让我演白马。

关键问题是谁演白雪公主。部门里三位副主管花了很大心思，揣摩到主管的心思，决定让她来主演白雪公主。

她有点儿受宠若惊，三位副主管（都是女的）显然也用了些心思，设计最后的情节，是王子嘴里含着半截香蕉，放到白雪公主的嘴里，然后两个人深情接吻，白雪公主这才缓缓醒来。

得知这一情节后她当然想拒绝，因为和主管接吻这事太吓人。但三位副主管教导她要融入公司的文化，要求她要拿出演员的平常心，提醒她这是一个让公司领导注意到她的机会，并承诺只是碰下嘴唇做做样子。

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几次彩排，主管都兴高采烈地搂着她说台词，没有真的喂香蕉和亲吻，她都紧缩着肩膀配合了。其他同事在旁边担任配角，虽然觉得恶心，但也默默欣赏。

第四根香蕉

直到年会正式演出那天出了点儿意外，其实，事先几位主管已暗中设计好。那天，中年的“主管王子”和怀里这个白雪公主含着香蕉亲吻了足有10秒钟才松开，旁边三位女副主管却向台下起哄，问：“公主醒了没有？”台下深谙公司文化的员工们立刻高喊“没醒！”于是，副主管又递上一根香蕉。

她开始挣扎了，但又不敢太挣，一些同事在台上看着，心里觉得很不忍，但又不敢说什么。第二根香蕉之后，竟然又有第三根，她被亲吻时已开始剧烈地推搡主管，却推不开。

当进行到第四根香蕉的时候，台下的哄笑达到最高潮，公司领导们一边大笑着鼓掌，一边抓起桌上果盘里的香蕉往台上扔……我演小矮人，离得最近，看见她已经被吻得哭出眼泪。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是我造成的。扮演小矮人的我站了起来，一把拽住正在热吻的“主管王子”的脖领子，他被拽得一个趔趄，脑袋离开了白雪公主，然后我右手打出一记平勾拳。

我上学时，在市一级的比赛里，得过青少年组75公斤级拳击冠军，虽然很多年不练，但那天状态出奇的好，一拳过后，“主管王子”倒在地上昏迷了。开始，台下还以为是新剧情，继续往台上扔香蕉，后来才发现不对……

年会过后并未立刻放假，还要上一天班。我去公司上班的路上，碰到她，我冲她笑笑，本想说“我马上要辞职，以后怕见不到”之类伤感的话。她看到我却很惊讶，皱眉摇头地跟我说：“你何必这样，闹得大家都不开心。”

我“哦”了一声，说：“我也不是因为你打他，我就是对这年会的玩意儿烦透了。”

她点头说：“我知道和我没关系，但怕公司的人误会。你说你，这么好的工作，何必要胡来。”

我说是啊，其实就是一时冲动，也后悔了。过完年，办了手续再找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