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巷
2018-07-20姚陌尘
姚陌尘
一
他斜着的脑袋照样与肩膀成四十五度,他变换的双脚毫无精神地蹭着地面,椅轮在他向后的作用力下,终于驶过减速坡,却跌落在破损的水泥路坑里。他咕噜着眼白,口眼歪斜,哈喇子顺着嘴角掉成长线,洇湿了挂在前腔的口水巾。他咬紧牙关发力,一次、两次、三次……终于倒着将轮椅驶出路坑。
他在路坑里挣扎时,他的本家婶娘迎面走来,她带着鄙弃的目光扫过他一眼后,熟视无睹地走过。他不会知道,叔婶家曾无比受惠于他那曾风光一时,而今卧床不起的父亲——三十多岁的他仍不具备那样的智商。
那条狗呢?曾经每次他从巷子里经过时,它都一路摇着尾巴跟着他,抵着轮椅后梁帮他越过一道道路障。他们的目的地常是村南的小广场。在那里,它将头蹭在他的怀里,伸出舌头舔舐他的手脸和衣服。而他把它搂在怀里,用嘴鼻亲着它,用他骨节变形的手,摩挲它的毛发。他们仿若现世夫妻,僭越了人和动物间某种约定的法度,亲昵得有违伦常。
然而没有人责备他。他僵化的肉身,三十年来,村人视若无物。在村庄,人们只知道他姓史,却不知他是否有名字。
都说投生是个技术活。娘胎里时,他是否为他扳倒了竞争者而雀跃:母亲是富家女,美丽大方;父亲是镇子里显赫一时的富翁:他将第一台小轿车开进村子;他开办了几十年来村里唯一一家企业——纸箱厂;他修建了至今仍是村中唯一的私家鱼池,池边亭台楼阁,池内鱼儿戏人;他不种地,却制备了拖拉机、犁地机等一应俱全的现代农用工具,以最低廉的价格租给村人,也常免去经济拮据家庭的租金;他的亲族哥嫂贫穷,他担了侄子们的学杂费。他好善乐施,为人宽厚,成为村中最尊宠的人物。
他挤进这繁华富庶之家时,却给了他们最威猛的打击:他们的长子是唐氏综合症患儿。他们即便财富如山,对他的病也无可奈何。
在适当时候,他坐上了轮椅。推轮椅的人,先是祖父祖母,后来是父母,偶尔是兄弟姐妹,现在,只能靠他自己。
十来年间,他的五官一直下垂,岁月的车辙过早地碾压着他的额面部,它们密密实实,细纹终成深壑,它们仿佛养着游蚁的沟渠——流动的时光过早地将静止在空间里的他锻造成一个肢体僵硬的老头。他神经质般突然的哭号不再声如洪钟,他的体力过早衰颓,他的安静如秋天的田野般荒芜,他耷拉着头,只合于用轮椅上的背影来示人。
他十岁那年,一声暴烈的巨响伴随着一滚浓黑的烟雾蹿上天空——他家的小轿车着火爆炸了。跟着,债主催账,拉去厂里的机器和成品货抵账,仿佛一夕之间,纸箱厂倒闭了。而他的父亲——昔日八面威风的老板变成了四处躲藏的逃犯,为了逃避威胁和恐吓,他逃脱无影了。
他的家庭风雨飘摇,他的弟妹通过游说与他们同龄的债主的子女,来告知债主: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他家已经走投无路了。
十多年后,他二十多岁,他父亲终于重新回到村庄。为生计,他起早贪黑做起豆腐。然而昔日的大老板不好意思沿巷叫卖,他每早用敲锣声叫醒村庄。
他仍在原处,在轮椅上,看不到父母的衰老。父亲突然中风,卧床不起。美丽的母亲一夕憔悴,在人前几乎不再言语。
鱼池不再有鱼儿了,亭台楼阁和门楼也破烂不堪。两个妹妹相继出嫁,唯一的弟弟是硬汉,适婚年龄娶不到媳妇,独身撑起这风雨飘摇的家。
二
漫长的冬寒冻结了人所有的阳气,村头的柳枝终于吐露新绿时,春便悄然来了。
与春同来的还有麻雀、燕子、喜鹊、布谷鸟以及韭菜花田上,舞姿翩然的蝶。当晨光渐亮,大地重新恢复温度时,啄木鸟在我家屋后的大树上,用它尖长的喙啄食,咚咚咚——与它同步,巷子里的水泥路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震颤——咚咚咚,一对三角木拐交替着,带着她僵直的、外撇的双腿小心翼翼地从柿子树缝隙中走来。
十多年前深秋的某个后半夜,她从麻将桌边溜下来时,才不过四十九岁。在同龄人为生计挥汗如雨时,她已经有了日日厮守麻将桌的福气:媳妇主动上门,孝顺,能干;女儿嫁入“豪门”——人们每每“打趣”她的好命时,她似恼非恼地嗔怪着:不服气呀,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哩!
然而突然的疾病似是巨大的魔窟,一刻之间,将数年来邻人的艳羡、身沉不动的懒福以及傲气悉数收走——脑溢血之后,她瘫痪卧床了。
巷子像一位耄耋的老者,在春夏秋冬的日月轮回中,冷静着旁观着他皮肤上的风景物事,以及每一户人家——每一个器官之内细胞的新生、成长、凋落和死亡。
春阳之下,当家人第一次将她臃肿的身体搬上门口的木椅时,她起初像一尊门神,拄拐而坐,肥硕的背部填满椅背的空隙。她的雙腿仿佛砧板上拼接的肉,粗短浮肿成一座拨不开缝隙的三角形构架。我从她家门前走过,向她问好。对于来自邻人的这稀有的问候,她试图用尽所有力气启动双唇,许久,我听到轻如蝉翼颤动的声音从她齿前挤出:j,哦,她在喊我名。她耳尚聪目尚明,头脑尚清晰,尽管她眼光呆滞,状如木偶。
春夏秋冬,岁月流转。又几年过去了。她的家人每天仪式一般的,帮助她完成从床上到木椅上的腾挪。木椅被她磨得发光发亮,而她身后的大红漆门在时光的涤荡中,褪了色,掉了漆,斑驳成时光的碎屑。她的身体与木椅日日厮磨,仿佛已经长成了它的一部分,连她年轻时总被人打趣的肥圆的臀部和腰背也变得一溜线似的扁平——木椅像模具,不知不觉间将肥圆的她塑造成长方体。她应答我的声音渐渐完整并亮骚起来,不断眨动的眼皮里包裹着衰老之外的光芒,连手臂也可以空荡而缓慢地摆动,虽然它们像突然脱杆的秋千,带着碜人的意味。
终于,她拄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下门坡,咚咚咚——拐杖着地时,啄木鸟在树上沸腾着,然而巷子里死一般寂静。
三
这个暑假,巷子里一树树月季玫的粉的,开得火热;茂密蜀葵植株,托出一串串粉的紫的遗世而独立的花;仙人掌、美人蕉、鸡冠花还有一丛丛不知名的花儿,在晨起的阳光下开得灿漫。
疯野的男孩、焦虑的农人,骑着摩托,或开着三轮车,从巷子中呼啸而过,留下一串黑烟。那黑烟盘旋着,片刻便散尽在花丛里和行人们的口鼻里。
四十多岁的男人从花影里走来。他右夹肢窝下拄着拐,踢塌着脑中风后僵直的双腿,每走一步,都是对前路小心翼翼的试探。遇到后方来车时,他便拄拐休息片刻,车过后,那瞬间罩住他的黑烟,仿佛是世界对他的鄙弃。黑烟散尽,他小心地朝马路牙靠一靠,喘口气,望向前方,他的目标是巷口:深长的巷口——前方还有五十米。他继续挪动拐杖,让它牵引着双腿。
这男人有着村人陌生的面孔:十多年前,大龄又贫穷的他进入王家门里,做了上门女婿。而他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的H省。在关中农村,倒插门的男人是疼痛的一族:他们多数要改姓随妻家,他们要隐藏性别天生所附的攻击性和掌控力,像猫一样屈从于妻子和岳父母的权威,他们需要有赚钱养家的本事,也需要有侍妻娇儿的顾家,他们多是被异化和冷置的一类男性,不过是用最体面的方式为一个纯女儿之家延续姓氏和血脉。孩子呱呱落地了,母亲的家族给予他们天鹅绒般柔软的爱和养育之恩,年岁渐长,为生计而疼痛的现实使得父爱愈显生硬、迂讷和无奈,及至老耄的父亲被逐渐逼至家庭的边缘,可有可无。
在村人的传闻中,他并不在幸运的少数之列。他长久的屈服树立了岳丈家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从来都是寄人篱下的外人。他们通过苛刻的指使、谩骂,使“猛虎”“积威约之渐也”。而千里外的老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他为了能有个名义上的家,不得已隐忍苟活。
然而,老天太薄情,他过早中风了。
他未能料想,岳父母和妻子半辈子的野蛮和苛刻,却在他沦为“废物”时给予亲情。他们送他去医院,照顾他,催他出门做康复训练,直至如今能走过深长的巷子。
女儿出嫁了。儿子要娶亲,这是未来沉重的负累。
才没多久,一个比他年纪稍长的男人来到他家檐下,没有仪式,径直进入他和妻子的卧房。而他,装做理解与宽容地搬入客房。他身残智清,看着那个男人分享他的妻子,那个和他共同养育了两个孩子的女人,无数个夜里悄悄抹泪。
招夫养夫,村里没有人诟病——没有人有资格对苦难颐指气使。人们同情地说:女人还年轻,也算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那个男人载着他的妻子,不,他们共同的妻子,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从他身边驶过。他们不会回头看一眼,只留下一溜黑烟缠绕着他。
他走他的,深长的巷口是他此生的尽头。他的脚印踏着脚印,一日一日,不在乎花开花落,老树吐新芽。
又一个百花争妍的暑假,他死了。
人们说,他死了,而不说,他走了。他死得像一条狗,悄无声息,毫无印记。只不过,巷子里再不见他单拐咚咚敲地的声音。
他身后的家庭也终于不再畸形了。
四
晃动的手电光条条划过夜空,十来个族人呼唤着他的小名,光和声音交错着,惊扰了深秋时安静的田野。从下午到半夜,痴憨的他一直不见踪影。
天亮时分,村人在果园中发现了已经冻歪嘴的他。他妈妈伏在他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号啕大哭。
十八岁,他过早地画上了生命的句号。在死亡来临的黑漆的暗夜,他是否知道恐惧。他前两日听家人说起要祭奠祖坟,白日里便蹒跚着病腿满世界溜达,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向邻居做着砌砖的动作,他的过于夸张的兴奋劲表露在脸上,以至于一开口便吊着长长的涎水。人们笑着,像看小丑演戏一样,揣摩着他动作下的寓意。后来他倒在黄昏,祖父坟的不远处,人们才知,他急切地想去为祖父修坟。
许多年来,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总是过于亢奋地挤进热闹的人群。他像怪物一样歪着头,脏兮兮的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在他尚在襁褓中时,他的“巨额”医疗费就耗尽了父母本微薄的家底,因此耗尽了亲戚的同情。甚至,父母因此背上了亲戚们的责怨: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小孩不去遗弃,要拖你们一辈子?然而,这责怨外,却也是血亲的同情:他们言语中哀叹,实际上从没停止过对他家的帮助。
十几岁了,他可以走好路了,那股独属于男孩的天性在他身体里疯长。它拖着他的双腿,走出巷子,走出村庄,走到镇上,走去姨家。乡间小路上,他被野狗咬过,被蜜蜂蛰过,被孩童踢过,可他永远边流着涎水边笑。他是不能感知疼痛和屈辱,还是天生不具备反抗或表达悲伤的能力?在他,面部的肌肉只会做同一种纹路的抽动,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他继续走,姨在家的时候,敞开大门,将热饭盛给他,然而这常引发姨夫的不满,他争吵着,以为该大门紧闭,敲门不应。姨夫蛮横得不近情理,姨坐一旁看着他偷偷啜泣,她怎忍心?等到下一次,离老远他明明看大门开着,走近前,门却紧闭了——他不知道姨不在家。他敲门,里面不应。他走远,姨家的门重新又开了。
直到他走,他那瘦弱的妈妈始终没听到过他喊一声“妈”。
五
天桥上,一个秀气的女人拖着残缺的腿,乞讨同情;桥洞下,一个女孩黑着脸,甩着右下肢空洞的裤腿——许多年来,我常常在现实类似场景的刺激间,想起只有一面之缘的陶逸。
大概是在读大三时,朋友邀我去福利院。生长于乡村的我,对于福利院的性质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朋友介绍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孤儿。
至今犹记福利院里的草木青青,绿荫森然,活动室的色彩亦充满了童趣的明朗。一群孩子在室外活动时,我注意到陶逸,她坐在秋千上,一张秀气的桃花脸,被粉红色的衣裳衬得无比漂亮。笑起来的时候浅浅的酒窝像被盖了印。我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话,她请我将她抱下来时,她瘦成竹竿的双腿,直直硬硬的,仿佛是两条机械拼接的骨架,全使不上力的,我才意识到她是残疾人。她在我怀里,轻飘飘的,像一片纸,被我挪到另一处座椅上……
她的同伴们有如被放飞的蝴蝶,嬉闹着,在草坪上,我看得出或看不出的各种身体残疾并不影响他们追求童真的权力。
陶逸很快认了我,她一路牽着我,羞涩地仿佛误入生人之地,反倒和我是再熟悉不过的。饭点时他们转移到室内,依旧闹哄哄的。几个阿姨分别给他们盛饭或喂饭。她们慈爱的表情中,亦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志愿者是不能参与给孩子喂饭的。我站在窗外,看着这闹哄哄的大家庭,问朋友:这么多孩子,寥寥两三个阿姨管得过来?
我们在天黑前离开。临走前,陶逸一会儿要我抱她,一会儿握着我的手——才半天时间,她已建立了对我充分的信任和喜欢。她说:姐姐,你还会再来看我吗?我说,一定会再来。
然而,我食言了。我以她很快会遗忘我,来安慰自己。
事实上,我常想起那里的孩子们。他们带着天生不公的基因,携着公平的一日一日的时光,在城市的角落里,成长。他们在成长中彼此对望,却不再对疼痛有感。他们读不懂陌生人眼中的同情,却不断在对陌生人的等待和期许中遗忘和失落。没有任何感情能让时间凝固,钟表停留。他们终会走出福利院的围墙,走进普通人之中,那时候,他们会在比对中放大自己的疼痛吗?
那次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走进福利院。尽管孩童们没心没肺的嬉闹声里,似乎有普通孩子一样快乐的童年。然而对于我,福利院确是最晦暗的地方,“陶逸们”向我赤裸裸地展示生命之初的残忍,这残忍始于肢体,却由亲生父母的遗弃而放大,最终在福利院这块社会自留地得以集体的展示。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血淋淋?
经年不联系,再联系时朋友说,八年过去了,陶逸已经离开福利院了吧。他问要不要帮我打听,我发了个哭的表情。我想知道,但内心里害怕知道。
我常常想,陶逸打小不识属于生身父母的残巷,她走在一片起初喧哗,越走越荒芜的野路上;而那些巷子中的残人,他们随时可以转身,关了门,便有热腾腾的亲情护佑,这也是一种不幸之幸吧。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