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虫草之痕

2018-07-20小托夫

湖南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多吉卓玛贩子

小托夫

卓玛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头顶都戴着一只草编的斗笠,可以遮挡高原的阳光和紫外线。我们背后外衣的腰带上,拴着一把小锄头,锄头把子有一尺长,拿起来很顺手,是挖虫草的好物器。卓玛十七岁,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姑娘,中等的个子,身材匀称,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她扎着藏辫,红扑扑的脸蛋,还有一双黑晶晶的眸子,笑起来充满善意和阳光。附近山上的虫草都被别的藏族人找过了,我们要翻越十多个山头,去到一个还未被采掘的地方。海拔四千多米的草原上氧气十分稀薄,即便我来这里的时间不短,也早已度过了高反期,但走到一半的山路时,我还是气喘吁吁,直呼停下来歇一会。卓玛找到一个背阴的山坡,我们坐下来歇息。

卓玛拿出水袋要我喝水。我接过来咕咚咕咚饮了几口,舒服许多。我把水袋还给卓玛,卓玛也喝了两口。

“我们还要走多久?”

“走了一半了。”

“好远啊。”

“再过几天,我们要走得更远了。”

我沮丧地躺下来,伸手摘了一根枯黄的草茎,填在嘴里咀嚼,望着天上游移不定的洁白云朵。过了一会,我侧过身,看向卓玛。她穿着厚重的藏袍,脑袋上鼻尖上缀着细密的汗珠。她一直盯着远方山洼处,那里有成片的黑色牦牛,低头啃着上年的枯草。此时处于五月中旬,只有再过两个月,等雨季来临,雨水丰沛时,它们才能啃上鲜嫩多汁的新鲜草料。

“卓玛,”我说,“你哥哥几时回来?”

“我也不清楚。”

“希望没有大碍。”

“嗯,佛主会保佑他的。”

她的哥哥去了拉萨,瞧腿上的毛病——他生下来腿上就有点毛病,走路时,膝关节会硌得慌,像有一个讨厌的小石子在里面作弄人。一直没去瞧看,怕医药费昂贵,负担不起。直到今年,也就是前几天,他才在父亲的劝说和陪同下,去了远方的城市,拉萨。他带去了全部家产,一小部分是父亲在拉萨蹬人力车赚来的,另外绝大部分是靠多年挖虫草积攒下来的。

卓玛今年挖虫草格外卖力,她担心哥哥的医药费不够用。我来山区是来游玩的,我在拉萨有份正当而轻松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挺悠闲的。一次下班,我在路边拦出租车,拦不到,就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藏族人,晒得黝黑,一路上我们聊东聊西,就聊到了他的家乡。他说这个季节,他的家乡正是挖虫草的季节,他的儿女这时估计都在山上寻找虫草。我对神秘的虫草的出处向来感兴趣,对挖虫草的人更是好奇,另外,我有一个朋友也准备做虫草生意,要我平常多留意一下。于是我就要车夫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哪,我想要去拜访一趟。他很乐意我去拜访他的家乡,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亲自带我去,他很高兴地写下了详细的地址。过了几天,我搭了一辆车去了他们县,又从县里雇了辆摩托,让司机带我去那个地址上的最后一处。

摩托车很少出现在那里,当我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排气管发出的轰鸣早已把山脚下散落的几处碉房里的住户吸引出来了。我见到了人力车夫的儿子多吉,他走路有些跛,也见到了他的女儿卓玛,她的笑容很灿烂,没见到他的妻子,她多年前就去世了。

开摩托车的人认识多吉,他用熟练的藏语向多吉介绍我。我猜想他在告诉多吉,我是他父亲介绍过来的。多吉脸上的陌然表情一扫而光,他面带笑容快步走向我,拉我进到碉房。房间摆设简单——墙边立着几只木桶,屋子中央吊着一口煮鍋,左边是一张齐膝的床榻,上面摆一张矮脚桌。多吉弄来青稞酒,我们坐在床榻上喝了几杯。随后,卓玛又打来两木碗酥油茶。头一次喝酥油茶,咸咸的,味道有点怪。我们聊了我的职业,又聊了我这次来的目的。多吉说,我来的是时候,五六月正是挖虫草的季节,他要带我上山去挖虫草。第二天,他果然带我去了。

那天上午,我们收获不小,我和多吉以及他妹妹卓玛,我们三个,一共挖到了三十根虫草。多吉显得很高兴,把带去的青稞酒都喝光了。那天我头有点痛,一半是喝了青稞酒的缘故,一半是水土不服。多吉让卓玛带我回家,她把我安顿好后,就又上山挖虫草了。这个季节每一刻都很宝贵,都不可错失。

那天下午的时光,我先睡了一觉,醒来头痛好了。我看到桌上有卓玛留下的糌粑,就抓起来吃了几口,垫垫肚子,然后又从木桶里打来酥油茶解渴。酥油茶已经凉了,我怕对肠胃不好,回头闹肚子,就没敢多喝。无事可干,我就坐在门畔,望着低矮而硕大的流云发呆。远处褐色群山顶上,有云朵投下的黑色阴影,隐约间,还能看到如蝼蚁般渺小的人影,趴在山坡上蠕动。是挖虫草的人,估计其中就有多吉、卓玛兄妹。

第三天,多吉的腿疾复发,比以往更严重了,几乎寸步难行。卓玛找人捎口信给她父亲,要他回来一趟。他父亲接到口信后,停下工作从拉萨赶了回来。在他的反复劝说下,多吉终于答应去拉萨瞧病。当天他们就去了拉萨,我没随同前往,我准备接替多吉的活儿,替他挖虫草,毕竟一年一度的虫草季,错失了可是个大损失。我计划把挖到的虫草卖出的钱,全部转交给多吉,作为医疗费给他用来治病。我不知道他看病要花多少钱,但如果动手术,花一笔大钱是无可避免的。为了避嫌,我没有与卓玛同住,我住在另一户藏族人家里了,只在白天的时候才同卓玛一起上山挖虫草。

湛蓝的天空转瞬间就阴沉起来,酝酿着雨势。

卓玛催促我不要歇着了,再挖几根就回去。我腰上的布袋里还干瘪瘪的,里面没有多少虫草,而卓玛的已经鼓鼓囊囊的了。我虽然已经学会如何在草丛中识别虫草,但始终不如卓玛熟练,不如她训练有素,毕竟她从小就开始接触这种东西了。她母亲去世前,就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她了。她挖得相当熟练,瞅得也相当准确仔细,她的眼光扫过去,没有哪只虫草会躲得过,她挖的虫草也绝不会出现断折的情况——一锄头下去,掀起来,拨开泥土,肥硕的虫草,模样还是好好的。如果出现断折,虫草的卖相不佳,价格也就大打折扣。我初挖虫草时不太在行,就折断了好几根,卓玛看了很心疼。然后她手把手教我怎样下锄,怎样顺势掀土,又怎样拨开泥土轻轻取出虫草,这些她都教了我。即便这样,我还是不如她。她有时走在我后面,还能挖到被我遗漏的虫草。

那天我们很早就回去了,怕雨淋。后来我发现主要是怕我淋到雨,因为我们回到家后,卓玛做热腾腾的糌粑给我吃,打热乎乎的酥油茶给我喝,把我照顾好后,就又冒着滂沱大雨冲了出去。她没有雨伞,只往头上戴了一顶斗笠。我惊讶地冲着她喊,“你去哪儿?”

“挖虫草。”

“下这么大雨,等雨停了不好吗?”

“快到雨季了,雨水开始多了,不能等雨停。”

“就戴一顶斗笠,你会感冒的。”

“没事的,我从小就这样了。雨淋了也不要紧……”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哗哗的雨水中。

在她之后,我头脑一热也冲了出去。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卧床不起,需要有人照料。卓玛天天陪在左右,喂我吃苦涩的藏药。三天后才恢复原样。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我堂堂七尺男儿,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孩。

每隔几天,就有倒卖虫草的当地商贩来山里收购虫草,卓玛就拿虫草和他们交易。他们以低廉的价格把虫草收购去,然后带到拉萨卖给各大虫草行。那些虫草行再把虫草进行冲洗包装,用极其精致的礼品盒来装点,随后以更高的价格出售。内地来的商人们,再把这些包装精致的虫草带去内地的话,会以更令人瞠目的价格出售给顾客。

几经倒手,虫草的价格便如阶梯一样,层层拔高。然而真正获利的并不是那些辛辛苦苦挖虫草的人,而是那些中间倒手的商贩们。这种交易过程就像链条一样,每个环扣和每个环扣紧紧咬合在一起,你跳不出去,只能和你左右两旁的环扣相接触。

卓玛把交易换来的钱装在一只铁罐里,每天都拿出来数一数,仿佛这样钱就可以增加一些。她每次数完钱都会拿出一叠来递给我,她说,这里面有你的功劳。我从没接过。她家需要钱,我不太需要。我还没成家,不需要养家糊口。我这一张嘴,随便做点什么就饿不到了。她不一样,我知道虫草钱对他们的含义。

没过几天,我们收到她父亲托人捎来的口信,说还要用钱。她哥哥果然动了大手术,膝盖被切开,取出了什么东西,还要继续住院。上次带的钱都用光了。她把钱罐子取出来,把钱分文不剩地数好叠整齐——一千四百块,都递给了那个传信人。卓玛还给那人带了几块糌粑,让他路上吃。那人走后,卓玛心情很低落,坐在草地上,把头埋在双膝间,很久很久。炙热的阳光照得我脊背发烫,我想劝卓玛进屋,没敢开口。远处的秃鹫在半空中翱翔了一会,落下来,落了一片,扎堆在一起,撕扯着什么东西。

等她抬起头来,我看到两道未干的泪痕。

卓玛起得更加早了,我往往还在床榻上赖着不起,她就来屋外等候我了。她就静坐在门边等我,不会唤我起床。我有几次发现她这样一声不响地在等我,我就不好意思再赖床了。山里没电视没信号,天一黑几乎就倒头睡了。其实一般天没亮我就迷迷糊糊醒来了,就是不想起床,早上太阳高照之前,气温极低,我不想出去挨冻,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看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蓝。

我发现卓玛在屋外等候我后,就改掉了赖床的毛病,一醒来就穿衣下床,不管外面天色是否照亮了草原。但无论我起多早,一开门我都会看到卓玛,她竟然来这么早,她是几点起床的?我从水缸里舀来水匆匆洗漱后,就跟着卓玛出发了。我们出发时天色还暗着,走着走着就逐渐明亮了。我们出发得最早,其他挖虫草的都还在睡着,漫山遍野看不到一个人,但能听到野禽的鸣叫,尖锐而悠长。

到中午时,我们会回去吃饭。后来,我们不回去吃了,我们带着干粮和水,到了中午时就吃这些。因为附近的群山都被找过了,没有虫草了,我们只得去远山找,一次比一次远。只为吃一顿午饭来回走那么远,费时又费力,很不值当。每一次傍晚收工回家时,我的心情都是无比愉悦的,翻过一座山头,走下坡路的时候,凉风吹拂,步履轻捷,心情更加轻松愉悦,我甚至要闭眼哼起调子来,为庆祝这终于过去的一天的辛苦。但很快我发现,每次收工回去,卓玛总不高兴,眉头紧锁,低着头走着,脸色很不好看。我猜想着原因,挖虫草的季节快过去了,每过去一天,挖虫草的时间就少一天,可以挣钱的时间就少一天。

但时间总要流逝,谁能有什么办法?

又过去十多天,中间虫草贩子来过几次,卓玛和他们交易。他们欺负她年幼,以市场上的虫草价格跌落了为由,每根虫草压价三四块。卓玛信以为真,沮丧着收下交易来的钱。她那一天都没有再笑过,不管我怎么逗她,她都没再笑。那本是一张充满天真烂漫的笑容的脸蛋。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看那虫草贩子闪烁的眼神我就觉得哪里不对了。我住的那户藏族人家里,他也挖虫草。我问他当天卖的虫草的价位是多少,他口无遮拦就说了。虫草的价格明明没有跌落!卓玛受到了欺骗。好狡猾的虫草贩子!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卓玛,卓玛气得不住发抖。

等到再一次遇到那个虫草贩子,是在三天以后。卓玛一看到他就哭了。她哭着质问他,为什么给她的虫草价格比别人低,为什么骗她。那虫草贩子哑口不言,窘迫地挠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卓玛哭喊着走近他,指着他的胸口,“你说啊,你说啊……你为什么骗我?!”卓玛脆弱的哭声让我心里十分难受。

那人先开始还支支吾吾地解释,后来干脆耍起了无赖,对此事矢口否认。他说他做人一向清白,从不干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他说他收购虫草的价格给谁都是一样,不存在谁高谁低。他这样全盘否认,使得卓玛更加无辜,更加伤心,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从下巴尖上滴落下去。我握紧拳头,很想为她出口气,但又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惹上事,惹上纠缠不清的事,想到这里就只好忍了下去。

附近的藏族人都認识卓玛,他们闻声围了过来。了解事情真相后,他们都低声嘟囔着,替卓玛鸣不平,但并没有谁站出来,理直气壮地与虫草贩子去理论。他们也怕得罪他。虫草贩子拨开人群,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我怒道,“这太欺负人了,换在别的地方,真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卓玛用袖子擦干泪水,抽泣着说,“我们不能得罪他们,如果得罪了他们,下次他们就不要我们的虫草了,那样就更麻烦了。”

后来我明白,卓玛的哭诉不在于一定要挽回之前的损失,而只是希冀下次不再发生那种事。她的哭诉在向他表明,她很在意她的每一分劳动得来的血汗。我不知道她的哭诉是否会起作用,但我希望那种欺瞒踩弱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也不要再发生在别的人身上。

之后有一天,我们挖到的虫草特别多,那天卓玛最开心,话也出奇的多。

晚上我们在屋外点起了篝火,把牦牛肉用火烤来吃,还喝了一些青稞酒。她兴奋地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像只无拘无束的小鹿。她不会想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傍晚,我们披着晚霞踩着枯草走在回途中。卓玛一路唱着嘹亮的藏歌,我虽然听不懂,但也很开心,因为卓玛欢畅的情绪感染了我。我们一直走到最后一座山,心情还是那么好。但当我们翻越了那座山,看到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帐篷时,心情瞬间降到冰点。帐篷足有上千只,沿着山脚,一路铺排开去。这些外来人不知何时全都已经安营扎寨,甚至有些帐篷里还冒出了炊烟,在张罗晚饭了。一些男人无拘无束地在周围走动,聊天,吐痰。帐篷里还有女人的声音,婴儿的啼哭。他们这些人,就像游牧者一样,不知何时就忽然而至,也不知何时才能离去。我不知这些人为了什么来这里,但他们显然不是来放牧的,因为一头牲口都看不到。我从卓玛失落的表情上猜测,他们的到来肯定会给卓玛带来一些不利,可那些不利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们从山坡上下去,卓玛一脸木讷,之前兴奋的神采从她脸上消失不见了。穿过帐篷时,几只凶巴巴的藏獒冲着我们狂吠。我吓得心狂跳不止,幸好它们脖子上都拴着链子。又步行了一段路,我们回到寨子里,回到卓玛的家。天还未黑,我不着急离开,我陪着卓玛坐在门槛上。卓玛失神落魄,望着远处发呆,眼睛一眨不眨。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看着不远处那些喧嚷的帐篷,我疑惑地问,“怎么感觉举家搬过来似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卓玛仿佛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依旧呆呆地注视着远方。

我把手放在她肩头,她肩膀抽搐了一下,回过神来。我又问,“到底怎么了?”

“他们是来挖虫草的。”

“挖虫草?”

“嗯。”

“他们那里没虫草?”

“有,他们那里人多,应该都挖光了。”

“怪不得。”

“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

“这是你们的土地,为什么不把他们赶走?”

“他们人多,我们赶不走他们。”

天空变紫,远处群山上凝聚着厚厚的乌云,过不多时就会下起雨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要下一场雨,来了将近一个月,我已习惯了。我准备离开,去借住的那个藏族人家里睡觉——我有点疲累,但并不怎么饿,就不打算吃晚飯了。离开前,我催促卓玛进屋给自己做点吃的。她动也不动。我不想丢下她就这样离开。于是又重新坐下,坐在门槛上。

冷风从山后面吹来,下起雨来了。

责任编辑:刘 威

猜你喜欢

多吉卓玛贩子
卓玛,卓玛
弦高:牛贩子也能保家卫国
贫困青年刻苦自学
《小鹦鹉从教记》之得意忘形不听劝
弦高: 牛贩子也能保家卫国
多吉的赛马
医院“人脸识别”号贩子
一只叫卓玛的藏羚羊
“号贩子”怎么“打”
梦中的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