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春深
2018-07-20鱼小朱
鱼小朱
简介:杨鹿言为了沈朝卿,可以结束自己的婚约;他为了她,可以不要自己的腿,甚至不要自己的尊严!他为了她背叛全世界,可是,为什么,她要背叛自己?为什么,沈朝卿要骗他?
1
傍晚六点半,正是坐落在大上海英租界的六国饭店最热闹的时候。
黑色的汽车载着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纷涌而至,男士穿着剪裁得当的西装,女士穿着华丽婀娜的旗袍。而这所有的隆重,都是为了在六国饭店举行的杨、颜两家的订婚仪式。
杨鹿言是快七点才来的,他慢条斯理地走下车子,表情一点儿也不吃紧——尽管,作为主人公之一的他已经迟到了。他好整以暇地摊开手,很快,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的沈朝卿走到他的面前,不发一言地为他整理着西装。
杨鹿言用余光扫了一眼沈朝卿,黑发静静地绾在脑后。今天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旗袍,从那些已经发暗的纹理上来看,这显然是一件旧衣服。
沈朝卿一双纤细的手指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一丝不苟地落在他的领子上。
沈朝卿为他正了正衣领,道:“老板,你该进去了。”
杨鹿言“嗯”了一声,朝宴会厅走去。他推开宴会厅的大门,原本尴尬的气氛因为他的到来而慢慢流动起来。杨鹿言挂着冷笑看着这一切,与其说这些人是冲着为他祝福而来,倒不如说他们是看中了杨、颜两家联姻后带来的巨大利益。他就是厌倦了这些面孔,才故意来得晚些。
他的未婚妻——打扮得像只花蝴蝶的颜毓的脸在看到他以后,终于有了转晴的迹象。
颜毓的哥哥颜逸倒没有妹妹这样沉不住气,他带着笑容迎了上来,无比自然熟稔地和杨鹿言寒暄,一边却不着痕迹地朝沈朝卿看去。他问道:“阿言,怎么来得这样晚?”
“路上有点儿事儿耽搁了。”杨鹿言往沈朝卿面前一站,挡住颜逸的视线,朝沈朝卿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下去吧。”
沈朝卿立刻默不作声地退到角落里,自觉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颜逸没说什么,让杨鹿言去哄哄正在发脾气的颜毓。杨鹿言点点头,心里涌现出些不耐烦来:像颜毓这种被宠大的千金小姐,一天不发几回脾气才是不正常。这样相比较起来,沈朝卿简直是个异类。
不,杨鹿言摇摇头,不论从哪些方面来说,沈朝卿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想到沈朝卿,杨鹿言不由自主地寻找起她的身影来。很快,他发现在角落里正端着盘子吃小蛋糕的沈朝卿。
忽然,杨鹿言听见颜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言小的时候不喜欢她吧?”
杨鹿言怔了怔,沉默着没有回答。
颜毓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有些生气。她拿过一个高脚杯,倒了些热气腾腾的奶油蘑菇汤进去,然后大步朝沈朝卿走去。
还没等沈朝卿反应过来,她已经将一杯奶油蘑菇汤悉数泼到沈朝卿的胸前。
沈朝卿被烫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咬着牙愣是一声痛也没有喊。
颜毓笑道:“沈朝卿,你是什么身份,你凭什么来这里?”
沈朝卿抬起头来,脸上一点儿狼狈的表情都没有。她看着杨鹿言,平静地道:“衣服脏了,我先回去换洗一下。”
杨鹿言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在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和你一起回去。”
沈朝卿惊讶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不要说是沈朝卿,在场所有人都被杨鹿言这莫名其妙的决定惊呆了。
颜毓尖叫道:“杨鹿言,你是不是疯了?”
杨鹿言冷冷地看着她,回道:“她是我的员工,所以,她可以和我一起。”
杨鹿言攥着沈朝卿的手,离开了这个他待了还不到十五分钟的地方。
2
杨鹿言打小没有娘亲,十四岁那年,老头子把被大火烧毁了脸、面目可怖的沈如安领回了家,两人像知己一样生活着。老头子每天好吃好喝地照料着她。偏偏沈如安一副对谁都冷冰冰的模样,好像全杨家上下都欠了她钱。
杨鹿言不喜欢沈如安,连带着觉得她的女儿——小他四岁的沈朝卿也同样是个不速之客。
沈朝卿打小是个闷葫芦,不论老头子怎么对她,她都和她娘亲一样,性子冷冷的。杨鹿言带着用人欺负了她几次,可最后都亲自把那些用人赶跑。
他二十四歲那年,老头子撒手人寰,沈如安居然跟着去了。杨鹿言这才意识到,面容丑陋的沈如安也许并不如他想得那般冷血无情。
可是,沈如安死了,这世上只留下一个沈朝卿。
正当杨鹿言认真思考,以后要怎么照顾沈朝卿的时候,她居然走了。
这让杨鹿言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这个女人,当真从来没把杨家、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如果不是后来在医院遇见沈朝卿,他是真的没想过会和她再有什么纠葛。那是私立医院,杨鹿言定期会去那里做体检。就在他结束了检查,准备离开的时候,在走廊的尽头,他看见抱着膝盖傻坐在病房门口的沈朝卿。
杨鹿言愣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沈朝卿不至于瘦成这样,她的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一点儿也不像她还在杨家的时候,纵使瘦小,却依旧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而这样的沈朝卿,一下子让他慌乱了起来: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鹿言走了过去,尽量掩饰住语气里的关心。
沈朝卿缓缓地抬起头来,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头去。
杨鹿言皱了皱眉,正欲发作,余光却看见沈朝卿身后那扇虚掩着的门。门缝里,医生正用一块白布缓缓盖上一个六旬老妇的脸。
“她是谁?”
“我的用人。”
杨鹿言气极反笑,说:“看不出来你过得还不错,连用人都有。”
沈朝卿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问道:“杨鹿言,你可以给我一份工作吗?”
杨鹿言一愣,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受感像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我要安葬她,可是,我没有钱了。”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杨鹿言捏紧拳头,他记忆里的沈朝卿,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低头,仿佛置身在尘埃里,苦苦地哀求他。
沈朝卿还在兀自说着话:“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以前杨叔还在世的时候,他教我读过一些书。我妈也教过我珠算,我是识字的,我……”
“够了!”杨鹿言打断了沈朝卿的话,他的態度近乎粗暴,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烦躁。
沈朝卿误以为这是杨鹿言的拒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
“明天去船行报道。”杨鹿言简直无法再看见沈朝卿这个样子。
沈朝卿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点点头,无比感激地道:“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杨鹿言更难受了。
“搬回来住吧。”
沈朝卿困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
“家族生意越做越大,船行越来越忙,我需要一个贴身的秘书。”杨鹿言脸不红心却跳地说道,“去外面找太麻烦了,我想就由你来做。既然是贴身秘书,你住在外面也不方便。”
沈朝卿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杨鹿言本来以为,将沈朝卿忽悠回家住,假以时日必能换掉她那张唯唯诺诺的脸。不想沈朝卿成为他的秘书以后,倒是不瑟缩了,只是距人于千里之外。
比如现在。
杨鹿言手中捏着烫伤膏,在沈朝卿房门口徘徊了很久,就是没敢敲门。
晚宴之后,沈朝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上班,反倒让担忧她伤口的杨鹿言干着急。
就在杨鹿言纠结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
杨鹿言吓了一跳,手中的烫伤膏没拿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杨鹿言也不好捡,连忙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天,余光却偷偷瞄着穿着白色棉布睡衣的沈朝卿。
“你怎么在这儿?”
杨鹿言语无伦次地说道:“肚子饿了,走走消食儿。”
沈朝卿看了看杨鹿言,又低下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烫伤膏。
杨鹿言十分尴尬,想藏已经来不及了。
沈朝卿再次开口,语气轻快了一些:“二楼可没有厨房。”
见杨鹿言难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沈朝卿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将地上的烫伤膏捡了起来,塞进睡衣口袋里,笑道:“不介意的话,我煮碗面给你吃。”
后来杨鹿言一直很懊悔,那天怎么就因为沈朝卿这一句话而丢弃了所有的持重和架子,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她去了厨房。
等了十分钟,沈朝卿为他端上一碗汤面。碗很干净,乳白色的面条和嫩绿的青菜交相辉映,水晶一般剔透的清汤上还浮着一颗溏心蛋。杨鹿言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动,吃起面来几乎是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
沈朝卿坐在他对面,大大方方地将胸口的睡衣拉下去一点儿,用杨鹿言给她的烫伤膏擦起胸前受伤的皮肤来。
杨鹿言低下头,没敢再看下去,强迫自己专心吃起面来。
这大概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杨鹿言这样想,藏起自己不知何时红起来的脸。
3
杨鹿言坐在桌前看着沈朝卿拿着账本,一项一项地与他对账。
最近天气不好,好几条航线都停了,船行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做,杨家和颜家都大受损失——这也是颜逸急着要让他和颜毓订婚的原因。
杨鹿言不喜欢颜毓是真的,可他深知政治联姻的必要性也是真的。只是……现在这门亲事倒是让他头疼起来。
杨鹿言一边揉着眉心,一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沈朝卿身上。投入到工作中的沈朝卿没那么不好接近,她温和却犀利地指出账本上的纰漏。这让杨鹿言不由得开始认真审视起沈朝卿,小时候还像是自闭儿的柔弱女生已经长成了婀娜又隐忍的女人。
沈朝卿忽然抬起头,波澜不惊的视线就这样撞进杨鹿言的心底。他像是被窥中心事一样狼狈,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老板,你看够了吗?”
杨鹿言干咳了两声,说:“继续。”
沈朝卿垂下头,一抹不易察觉到的红晕在脸上掠过,这是沈朝卿难得会有的生动表情,杨鹿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开心起来。
沈朝卿合上账本,道:“已经说完了。”
“哦……”杨鹿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刚想问沈朝卿今晚回家想吃什么,就听沈朝卿道:“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杨鹿言一愣,问:“你去哪儿?”
“约了人。”
杨鹿言张了张嘴巴,还没来得及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朝卿退了出去。
沈朝卿约了人,她能约谁?在大上海除了他,她还有什么亲人朋友?
杨鹿言皱着眉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偷偷跟了上去。
沈朝卿去的地方是英国租界里的一间咖啡店,价格向来不菲。而沈朝卿向来节俭,不像是这么奢侈的人。
沈朝卿到了以后就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杨鹿言伸长脖子看了很久,才看见坐在她对面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对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沈朝卿竟然露出了笑容。
她居然对着一个陌生男人笑了……杨鹿言捏紧拳头,该死的,怎么对着他就是面无表情?
杨鹿言正准备冲出去,却见一辆车子停在咖啡店的门口。他认得,那是颜家的车子。
果然,颜逸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优雅地掸了掸衣服,似乎在等人。
杨鹿言的眉头皱的更深,这么巧?
没一会儿,沈朝卿独自一人走了下来。颜逸果然迎了上去,两人就在大街上说起话来。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杨鹿言发誓,他一定能让颜逸死个千百回。他根本不受控制地生起气来:沈朝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有一点儿离开他的可能?
杨鹿言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没想到颜毓居然在家中等他。他的心情本就因为颜逸差到了极点,如今看见颜毓,更是没办法摆出什么好脸色。
颜毓却是专门来和他吵架的。
她咄咄逼人道:“杨鹿言,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鹿言头疼欲裂,不愿意和她吵,转身对用人道:“去让厨房准备晚饭。一点儿葱姜蒜都不要放,蒸一条鱼,用柠檬去腥。还有,米饭煮软一些,不要太硬。”
颜毓大叫道:“杨鹿言,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明知我不吃鱼!”
杨鹿言一怔,他刚才像背書一样吩咐的内容,完全是遵照沈朝卿的口味来的。
该死。他捂住自己的脸,继而悲哀地发现,哪怕从小到大他一直强迫自己远离沈朝卿,却还是不能控制地被她吸引着。乃至于,他在耳濡目染的生活中熟悉了她所有的喜好和习惯。
这是为什么呢?杨鹿言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忽然想起沈朝卿离开杨家的那三年的时光,他派去找沈朝卿的人遍寻不到她的下落,他几乎是每一天都生活在暴躁中。沈朝卿的房间他让仆人每天都仔细打扫,有时晚上应酬回来,他会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间房间里——那儿并没有沈朝卿的气息,并不能平息他的思念。
他思念着沈朝卿。
而这种思念,他从来都没有对颜毓或任何一个人产生过。
正巧这时,沈朝卿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看见正在对峙的杨鹿言和颜毓先是一愣,马上恭谨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而后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天天住在这儿,真是不要脸。”颜毓讥诮地骂道。
沈朝卿没有任何的反应,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些冷言冷语。
杨鹿言却觉得在那么一个电光石火之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任何对沈朝卿出言不逊的人,他都恨不得把对方毒哑。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颜毓。”他平静而认真地道,“我们的婚约,取消吧。”
4
单方面解除和颜毓的婚约以后,杨鹿言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
沈朝卿却忙得脚不沾地。
颜家人天天堵在门口要找杨鹿言要说法,颜逸那边更是……沈朝卿捏了捏眉心,头突突地跳着疼。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沈朝卿捏了捏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早就知道,杨鹿言这种幼稚又霸道的脾气根本改不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罪魁祸首杨鹿言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出现在门口。用人阿桃跟在他的身后,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
“阿卿!”
沈朝卿打了个哆嗦,杨鹿言最近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想方设法地黏着她不说,连对她的称呼也变了。
沈朝卿悄悄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最近太过操劳,我让吴妈做了你最爱吃的豆腐鲫鱼汤,你快趁热吃。”杨鹿言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在邀功的孩子。
沈朝卿忍无可忍,道:“我操劳是谁害的?”
杨鹿言一怔,即刻露出一个近乎恬不知耻的笑容来。他让阿桃把鱼汤放下就打发她回去,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沈朝卿面前,大有她不喝他就这么看着她的架势。
沈朝卿无可奈何,捧起碗来小口小口地喝汤。
“谢谢。”她低声道。
杨鹿言高兴起来,说:“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
沈朝卿古怪地看着杨鹿言,满腹的话根本无从说起。谁知道杨鹿言被她盯着,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你有话想和我说?”沈朝卿避免他被自己憋死,好心地问道。
杨鹿言忙不迭地点头,犹豫了一会儿,仿佛破罐子破一般说道:“和他分手!”
沈朝卿吓了一跳,问道:“谁?”
“颜逸,还有咖啡店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你跟踪我?”沈朝卿吃惊。
“我那是担心你被骗!”杨鹿言梗着脖子吼道,而后又嗫嚅道:“从小到大,要不是我,你早被人欺负死了。”
沈朝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小时候最喜欢欺负我的人,不是你吗?”
“那不一样!”杨鹿言的脸有些红。
沈朝卿笑着摇摇头,道:“先不论你跟踪我这事儿,我就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和两个人谈恋爱?更何况,我对他们并不是男女之情。”
杨鹿言一听便高兴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傻乐。
“所以……”沈朝卿顿了顿,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解除和颜毓之间的婚约?”
“我不喜欢她。”杨鹿言答道。
沈朝卿不知该气该笑,道:“既然不喜欢她,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答应和她的婚约?”
杨鹿言神情恹恹的,道:“婚约是老头子订下的,本来,喜欢不喜欢的,对我来说都一样。结了婚能让杨家和颜家的生意都变好,也算是两全其美。但是,现在不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沈朝卿却不由得一愣。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问道:“为什么不行?”
“现在我有了喜欢的人。”
杨鹿言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真挚赤诚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沈朝卿被那样直白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忽然慌乱了起来。她低下头,手却被杨鹿言握住了。
她有些着急,想把手抽走却抽不开。
杨鹿言道:“沈朝卿,我喜欢你。”
这简单的七个字就像是爆竹一样在沈朝卿的心中炸开,她垂下的目光慌乱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沈朝卿喘了两口气,竭力掩饰着因为不安而急促起来的呼吸,“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我和我妈妈的吗?”
“那……那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儿!”杨鹿言的脸有些红。
“可我在杨家的时候,你也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看。小的时候经常会作弄我,把我锁在门外,在我的汤里加盐巴……”
沈朝卿的话还没说话,嘴巴就被杨鹿言堵住了。杨鹿言不敢让她再说下去,免得再说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罪状。他只能努力而讨好地吻着她,希望这样能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原谅那个不懂事的他。
杨鹿言亲够了,终于舍得放开她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啄了啄她的唇,坦诚惶恐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问道:“能不能,原谅我?”
沈朝卿张了张嘴巴,半晌只能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她在杨家的这十几年,除了学习知识,还学会了一点:自己永远无法对杨鹿言生气。
见她默许了,杨鹿言高兴了起来。他牵起她的手,无比珍惜地道:“从今天开始,没人能伤害你。”
沈朝卿感受着掌心中的温度,目光却恍惚了起来。
这句话听起来信誓旦旦极了,像极了一个美好而不真切的梦。
5
杨鹿言恋爱了。
他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恨不得拿着大喇叭昭告天下。可杨鹿言纵使再怎么幼稚不着调,也知道和颜家解除婚约的风波还没有过,如果这个时候公开恋情,一定会将沈朝卿置于尴尬的境地。
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地补偿沈朝卿,比如他将船行百分之十的股份送给了她。而随着沈朝卿的工作能力,她在船行的地位越来越高。
杨鹿言本来以为等这段时间的风头过去,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沈朝卿在一起,或者带她去香港玩一玩。谁料好死不死,他偏在这个时候受了伤。
他本来要去苏州谈生意,结果车子半道上被撞了。司机丢了命,他运气好些,只是卡在座位里根本动弹不得。等他被人从车里扒出来的时候,杨鹿言才发现自己的一双腿早已血肉模糊。
医院里,医生为他诊断,必须要截肢,否则性命不保。杨鹿言自己倒没什么,沈朝卿的眼眶却一下子红了。
杨鹿言压下心头的痛苦,握住沈朝卿的手,笑嘻嘻地道:“以后,我可就得麻烦你了。”
沈朝卿哀怨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终是流下泪来。
杨鹿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他笑得艰难,道:“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你说我无耻也好,不要脸也罢,我只想让你照顾我的余生。”
沈朝卿紧抿着嘴巴,从盒子中将戒指拿起,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就这样,杨鹿言失去了一双腿,却为自己换回一个妻子。
手术过后,杨鹿言在家休养,沈朝卿主动请缨打点杨家的生意。杨鹿言自然无比放心,将船行交给她全权打理,自己则开始筹备和沈朝卿的婚礼,每日去医院复检。
他很累,可是他不敢停下。他怕自己如果不再多做点什么,就无法把沈朝卿留在身边了。
这日,杨鹿言提前从医院结束复健,便想去船行找沈朝卿,哪知她不在,船行里的人见他来如看见救星似的扑了上来,说:“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从工人的口中得知,沈朝卿根本不让工人见杨鹿言。杨鹿言看了账本这才知道,船行亏空得厉害,账更是一塌糊涂。
沈朝卿并没有在用心打理船行,可是,沈朝卿怎么会骗他呢?杨鹿言根本无法相信,毕竟他们曾有过肌肤之亲,弥漫在沈朝卿唇齿之间的眷恋,怎么会是假的呢?
杨鹿言想起那家咖啡店,不顾手下的阻拦,自己推着轮椅跌跌撞撞地就往那个方向去。
结果,还真被他找到了沈朝卿。不只沈朝卿,那个跟在她身旁,笑意盈盈的,不是颜逸又是谁?
沈朝卿看见了他,先是一愣,而后走上前来。
杨鹿言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可他还是仰着头,看着沈朝卿道:“船行的事儿,颜逸的事儿,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沈朝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杨鹿言,沈是我的母姓,我父姓为颜。颜逸和颜毓,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你是颜家人。”杨鹿言怔了一怔,“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我告诉你,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放心把船行交给我打理呢?”沈朝卿冷冷地道。
杨鹿言苦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
沈朝卿避开他的视线,道:“杨鹿言,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又该死的心软。可生意场上,没有亲朋兄妹之说。我想要回到颜家,就必须拿出诚意。”
“所以你亏空杨家的账房,拿着这些钱向颜家投诚?!”杨鹿言只觉得一口血哽在喉间,道,“找我要工作是假的,帮我打理生意是假的,答应我的求婚都是假的。沈朝卿,其实你恨毒了我是不是?你说我小时候欺负你,你才专门回来向我报复,是不是?”
沈朝卿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他的质问。
“沈朝卿,你怎么可以骗我?!”
“所以呢?”沈朝卿慢慢走近了他,问道,“我们的婚礼,还要继续吗?”
杨鹿言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愣愣地看着他。
沈朝卿道:“你和杨叔叔都待我不薄,所以,我不会看着杨家分崩离析。联姻可以继续,这一次,是和我。”
沈朝卿在他面前俯下身子,问道:“这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吗?杨鹿言?”
6
婚礼的地址选在了六国饭店。
杨鹿言的腿还没有好,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冷眼看着席上众人的表情,知道那些人不过都是在逢场作戏。
宴会厅的大门打开,穿着白婚纱的沈朝卿走了进来。白纱盖在她的脸上,却依然能看见她姣好的容颜。杨鹿言看着那张略施粉黛的脸,心情却无比复杂。
他怀念那个看起来一无所有的沈朝卿,这样他就可以把全世界都捧到她的面前。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努力给她的东西,她都弃若敝屣。
桌上放著结婚协议书,只要他们两个人签下各自的名字,就会成为法定的夫妻。
杨鹿言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名字签上,看也不看坐在他身边的沈朝卿。沈朝卿久久没有动作,直到站在一旁的颜逸急切地催促了两声,沈朝卿才拿起放在一旁的钢笔。
她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掌声雷动。
颜逸开心地让人端来两杯红酒。
沈朝卿拿起酒杯,一杯自己留下,一杯递给杨鹿言。
“祝我们新婚快乐。”
杨鹿言只觉得内心一阵作呕,随手将红酒放在一旁。沈朝卿笑了笑,仰起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她喝了一杯还不够,竟然还伸手将杨鹿言的那杯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站在一旁的颜逸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渐停的掌声中响起颜毓凄厉的声音。
颜毓像个疯子一样笑得癫狂:“沈朝卿,沈朝卿,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回到我们颜家吗?我不会认你是我姐姐,你这个贱人!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杨鹿言一怔,立刻向沈朝卿看去。只见她身形一晃,嘴角泌出一丝黑红的血。
“你做了什么?”杨鹿言急了,大声质问颜毓道。
颜毓咯咯地笑了起来:“算你命大,杨鹿言,我在酒里下了毒,这个贱人自己找死,把两杯酒都喝了!”
颜逸大骂了一声“混账”,让人控制住颜毓,自己则朝沈朝卿跑了过去。他丢弃了所有的温润和风度,揪着沈朝卿的衣领大声喊道:“沈朝卿,你还不能死!”
沈朝卿的嘴角忽然漾开一抹决绝的笑容,杨鹿言只见寒光一闪,再看时,沈朝卿竟然将藏在手中的钢笔狠狠地插进颜逸的喉咙里。
颜逸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朝卿,女人决绝地拔出了手中的钢笔,望着笔尖儿上的鲜血冲他冷笑。
“颜逸,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就算我死,都不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颜逸睚眦欲裂,很快便断了气。
这一下,已然耗尽了沈朝卿的所有力气。她再次呛出一口血,合上双目向后倒去的时候,却跌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中。
杨鹿言用自己的轮椅接住沈朝卿,他紧紧地抱着她,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
“阿卿、阿卿……”杨鹿言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胡言乱语地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不要怕,不要怕,医生很快就来了,很快就来了。”
沈朝卿张了张嘴巴,又吐出一口鲜血。
她气若游丝地道:“其实颜逸和我早就知道,颜毓在酒里下了毒,为的就是让颜毓毒死我和你,这样,颜家和杨家的产业就都能落在他的手里。”
杨鹿言疯了,大声呵斥道:“你知道酒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沈朝卿又笑:“颜毓被抓,颜逸身亡,颜家从来没有承认过我的身份,这样,我从你这里拿走的财产就还在我的名下。我和你签了结婚协议,成了你的妻子,我死以后,你就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朝卿轻轻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讲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你猜。”
沈朝卿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办法告诉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不会伤害的人,就是他。
比她大四岁的杨鹿言嚣张跋扈,却从来不许其他人欺负她。
她的妈妈在临终之前,曾经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沈朝卿明白母亲的决定,她无法偿还欠杨叔叔的恩情,只能用这种方式报答他。
而她,也是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伤害杨鹿言。
因为,那是她用尽毕生的勇气都不敢承认她爱的人。
尾声
沈兮和找到杨鹿言时,距离那件轰动上海滩的刺杀案,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颜家分崩离析,长子颜逸命丧当场,幺女颜毓因投毒杀人被捕,而那个私生女沈朝卿,也因为毒酒而香消玉殒。
沈兮和看着不发一言的男人,杨鹿言的鬓边已经染上了一层白霜。如今的杨鹿言,完全像个年逾五十的老成商人了。
颜家倒了,杨鹿言从沈朝卿那里拿回所有财产,杨家又壮大了起来。
杨鹿言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在咖啡店见过你。你和沈朝卿是什么关系?”
沈兮和叹了口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要从沈如安讲起。
沈家千金沈如安自幼被许给杨鹿言的父亲,奈何她在多年前选择跟自己心爱的人私奔。沈家大怒,搬去英国,从此断了和沈如安之间的联系。
可惜的是,富家女痴情错付,良人念她家世背景不在,另觅新欢,更狠心放火想将她烧死。被毁容的沈如安带着女儿苟活于世,直到她遇见杨鹿言的父亲。沈如安自杀后,沈家这才派人寻找流落在外的沈朝卿。
那个被派来找沈朝卿的人,正是她的表哥沈兮和。可是,谁也没想到,沈朝卿居然不肯走。沈兮和没办法,只好留下一个保姆照顾她。
杨鹿言一怔,想起那日在医院里见到的那老妇人的尸体。
沈兮和叹了口气,道:“多亏了那保姆,否则朝卿早就死在颜逸手上了。”
杨鹿言瞪大了眼睛。
“颜老头无意中发现了朝卿的身份,想借朝卿攀上沈家的高枝。为此,他还特意修改了遗嘱,要将自己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朝卿。这样一来,颜逸就不愿意了。”沈兮和顿了顿,又道,“颜逸暗中对朝卿动了杀手,亏得那保姆替朝卿挡了一刀,她才死里逃生。再后来,颜逸把歪念头打到你的头上,想利用颜毓的关系夺得杨家的产业。那日我在咖啡店,再次劝说朝卿和我回英国,她却跟我说……”
杨鹿言嗓子干哑,涩然地问道:“她跟你说什么?”
“她跟我说,她要留下来保护你,保护杨家。”
杨鹿言如遭电击,愣怔在原地。
他又想起沈朝卿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他总觉得那是因为沈朝卿对他不上心,可现在再仔细回想,想起的却是她藏起羞怯的那双眼睛。
沈兮和叹了口气,道:“你的车祸也并非意外,据我所知,是颜逸找人做的。”
后来的一切,即使沈兮和不说,他也清楚了。
颜逸既然能杀她一次,又岂会轻易放过她?沈朝卿原本可以逃走,却坚持要留下来,恐怕是颜逸曾以自己来威胁她。那时,他解除了颜毓的婚约,颜逸见无法通过颜毓侵吞杨家的财产,便把主意打到了沈朝卿的身上。
沈朝卿深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的道理,干脆深入虎穴,假意投诚。她先将杨家的部分产业拿在手上,誘颜逸上钩,为的就是能一击即中对方。
到最后,颜毓伏法,颜逸被杀,她自己也丧命,为的就是为他除掉所有的危险。
那时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沈朝卿让他猜。
其实,沈朝卿的心思从来就不难猜。只是,他不懂而已。
杨鹿言后知后觉,愣怔半晌之后,忽然大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渐渐笑出了眼泪。
没想到,直到最后,他还是那个不懂沈朝卿的人。
她爱他。
他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