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间,谁在帮日本最大邪教头目“续命”?
2018-07-19徐鹏霖
徐鹏霖
“当我去监狱探视父亲时,父亲用右手遮住自己的嘴,
用只有我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叫我的名字,之后又很快恢复到原先的
痴呆状。这次会面使我感觉到父亲是在‘诈病。”
麻原彰晃死了,7月6日,这位奥姆真理教原教主和他的6名骨干信徒被执行了绞刑——在他们制造日本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23年后。
1995年3月20日,沙林毒气案现场
1995年3月20日早高峰时扔在东京地铁里的几个“小袋子”,最终造成13人死亡,6000多人受伤,成为日本二战之后所遭受的最严重的恐怖袭击。
“即使说‘日本人的意识状态因此而前后截然不同也不为过”,在追踪地铁沙林事件的纪实文学作品《地下》后记中,作者村上春树这样写道。
但即便如此,用了11年时间,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方才敲下麻原死刑的最终判决,而至执行,又过了12年。
“(我)父亲罪大恶极,应该被执行死刑。”2017年3月,麻原四女松本聪香对媒体称:自己的父亲“罪有应得”。
但总有人,出于不同目的,为她父亲麻原彰晃“续命”,这其中有奥姆真理教的信徒,有政客,甚至还有毒气事件受害者的家属。
“拯救自己,也拯救别人”
“很多人都在等这一天。可以告一段落了。”麻原被处决消息公布后,毒气事件受害者家属、71岁的高桥静江在第一时间召开了记者会。
那一场事件中,高桥静江失去了丈夫高桥一正——担任助理站长的他,事件发生时,从地上捡起装有沙林毒气的容器,因此丧命。就在前夜,深夜值班的丈夫在电话里对她说:“很期待我们5月份的结婚旅行呢。”
1993年12月,在莫斯科举行的—次大型会议期间,麻原彰晃(右)和他的追随者交谈
“眼泪等了23年,如今时机已到,就是这样。”脸上带着疲惫,高桥最后以一种超然的语气说道。
或许对95后乃至更年轻的人来说,“奥姆真理教”这个名字极其陌生。但在日本,这是堪比基地组织之于美国的恐怖存在——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在日本国内动用化学武器的恐怖组织。
奥姆真理教的起点,是1984年麻原彰晃在东京开办的瑜伽教室“奥姆会”。依靠在猎奇杂志《周刊姆》登载的一张“空中悬浮”照片,并宣称自己可以帮助他人“开发超能力”,先天局部失明的麻原彰晃在1980年代的“超能力”大潮中,吸引来大量年轻信徒。
1987年,“奥姆真理教”正式成立,并在两年后获得政府许可成为宗教法人团体。其教义杂糅了许多印度教与藏传佛教理念,主张“无常”、“轮回转世”,推崇世界末日说,预言日本会在1995年到2001年间灭亡,届时只有“幸福”、“毫无苦难”、“精神解脱”的“奥姆真理教王国”会存活。
上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神话破灭,政局动荡不安,社会信仰危机达到峰值。比起金钱和物欲,很多人开始尝试寻求“生活的希望”和“精神的归宿”。
“拯救自己,也拯救别人。”麻原彰晃为困惑和无奈的信徒们,提供了一个麻痹自我的“安乐窝”。
“人一旦卷入原教旨主义,就会失去灵魂柔软的部分,放弃以自身力量感受和思考的努力,而盲目听命于教旨及其原则。因为这样活得轻松,不会困惑,也不会受损。”村上春树在接受日本《文艺春秋》杂志采访时说:“他们把灵魂交给了体制,奥姆真理教就是一个典型。”
如果仅止于此,那奥姆真理教最多是一个售卖教主麻原彰晃本人的头发、血液、洗澡水等奇怪商品的神秘系宗教。但麻原彰晃为了彻底掌控教徒而开启洗脑模式,要求信徒将全部财产捐赠、对教主实行狂热的个人崇拜,进而对不满教徒与反对者展开杀害。
1988年9月,一名参加教会修行的信徒突然暴毙,麻原彰晃为了不让教会受到不良影响,私下焚毁尸体并丢弃骨灰;1989年2月10日,一名男性信徒因对焚尸做法有异议,最终遭到杀害;11月4日,因其长期批判奥姆真理教,麻原彰晃派人直接潜入律师坂本堤家中,将包括他14个月大的儿子在内一家三口全部杀害,并弃尸三地。
1990年2月,麻原彰晃组建“真理党”,但在参加众议院选举时遭到惨败。之后他决定发动11月战争,用“真正有用的武器”来颠覆政府。“1997年,我要成为日本的王。2003年,全世界都将会是奥姆真理教的教徒。”
“没法再追究真相,令人遗憾”
1995年3月20日,惨案降临。对受害者来说,这一天是他们余生的梦魇。
日本筑波大学社会心理学教授松井裕曾对953名当年事件的受伤者进行调查,其中,超过70%的受访者仍然遭受着眼部后遗症的困扰。
除了生理上的痛苦,伤者们心理上的创伤也无法得到弥补,48%的伤者患上了“地铁恐惧症”,甚至不敢接近地铁站;29%的人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折磨,只能依赖抗抑郁的药物来缓解症状。
为了参加一年只有一次的讲习会,时年31岁的浅川幸子踏进了放有沙林的车厢……中毒后,为了清除血液里的毒素,她接受了人工血液透析,但神经和内脏都受到了重创,几乎成为植物人,丧失了语言功能。她的左手和左脚无法动弹,口腔无法进食,也不能喝水,记忆丧失。换句话说,她现在连痛苦都已无法对外表达。
多年来一直照顾她生活的哥哥浅川一雄表示,对受害者的家属来说,23年过去,沙林事件远没有结束,“直到我和妹妹死之前,一切都不會结束。”
部分惨案幸存者和受害者家属,一直希望凶手在伏法之前能够对其罪行认罪,哪怕是给出一个解释,因此自麻原被判决死刑后12年里,他们不断发声,主张“暂缓”执行。
“奥姆真理教受害者支援机构”理事长宇都宫健儿律师7月6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首先对死刑得以执行表示支持,同时也提到:“在处死的七名死刑犯中,有些人的供词能够为日本为何发生这种事件提供警戒和教训,在他们还没有完全说清楚的情况下处死他们,我个人对此有些疑问”。
作为奥姆真理教的创立者,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唯有通过麻原彰晃才能了解奥姆真理教的内部机制,比如毒气沙林是如何制造的、策划实施一系列恐怖袭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何操控下属的等。因此,在诸多谜团尚未被理清的背景下,就对麻原实施死刑,无疑是彻底封堵了探寻真相的路径。
“没法再追究真相令人遗憾。”幸存者河野义行说。
“为什么不赔偿受害者”
事实上,自1996年4月24日麻原彰晃第一次接受公开审判,他几乎没有给出过任何有用的信息:从未承认自己的罪责,对当时的一切罪行都沉默不语,更没提供任何有意义的解释。
7月6日,日本东京,日本对奥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执行死刑,图为有警察驻守的东京拘留中心外
辩护团队一直试图以健康状况不稳定、患有精神疾患等说法为麻原脱罪。
据麻原的三女儿介绍称,自己的父亲原本就患有先天性白内障,而在入狱后,他的视力已完全丧失。“他看起来骨瘦如柴,皮肤剥落,头发花白还秃顶,牙齿也掉光了。而且他也变得痴呆了,坐在轮椅上,脚不停发抖,自言自语,并不认得我们。”
不过,四女儿松本聪香却给出相反的说法:当我去监狱探视父亲时,父亲用右手遮住自己的嘴,用只有我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叫我的名字,之后又很快恢复到原先的痴呆状。这次会面使我感觉到父亲是在“诈病”。
东京拘留所报告中也写道:“没有明显的精神障碍,运动和洗澡时都能随叫随到,但是会面被他严词拒绝”。
麻原以装疯来反抗的同时,他的奥姆真理教也在苟延残喘。
由于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影响深远,日本相继修订了宗教法人法、破产法等法律,意在限制各大宗教团体有可能出现的反社会举动。到1999年12月,日本颁布《实行过无差别大量杀人行为的团体规制相关法律》,明确提出“如团体活动成员曾使用沙林毒气进行无差别大量杀人行为”,“为了防止再次发生类似事件”,该团体就必须受到警察方面的监视。某种意义上说,这完全是为了监视奥姆真理教而创设的法律,甚至媒体都直接称其为“奥姆法”。
在这一法律规制下,1999年12月,奥姆真理教发布“休眠宣言”,事实上进入解散状态。不过2000年2月,教会又重新以“阿莱夫”为名复活,奥姆真理教骨干中,唯一被判无罪释放的上佑史浩2002年宣布就任阿莱夫教主。而随着麻原彰晃的女儿们长大,教会内权力斗争加剧,2007年阿莱夫分裂,上佑史浩带领63人离教,宣布另组“光轮”教会。
改头换面的奥姆真理教仍然吸引了大量的青年人参加,不时在街头公开募集信徒和资金。
“奥姆法”的存在,使这两个组织始终处于警方严密监视之下,但这并未能阻断奥姆真理教的影响向外扩散。
俄罗斯警方在2016年分别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扫荡25个据报与奥姆真理教有联系的地方,扣留10人。俄罗斯官员当年透露,他们相信奥姆真理教在当地有约30,000名信徒,更向这些信徒施压,要他们捐献金钱。
同年三月,黑山共和国也驱逐了58名怀疑与奥姆真埋教有关系的外国人。
根据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10月末,阿莱夫教团的资产已经超过了9亿日元(约合5400万人民币)。而其2017年支付给受害人的赔偿金额为5千万日元(约合300万人民币)。
“为什么(阿莱夫教)用大笔金钱购房,却不赔偿受害者?”高桥静江代表受害者不止一次对日本当局提出这样的质疑。
纠结的法务大臣们
避免刺激奥姆真理教教徒,其实是多年来日本政客们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担心,一旦对麻原执行死刑,这些人马上会给他“封神”,让他成为今后邪教教徒的“神灵”。有了这么一尊“邪神”,信奉者们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演化出各种“邪教教义”,给社会造成的威胁会急剧上升。因此,杀不杀麻原彰晃,在日本某些政客看来,是个“政治难题”。
皮球就踢到了法务大臣这里。
作为少数维持死刑的国家之一,根据日本法律,最高法院核定死刑判决后,下达之日起6个月内由法务大臣下达执行令。也就是说,法务大臣才是掌握死刑犯生死的最高权力者。
然而,某种程度上说,法务大臣们并不愿行使这一权力。
首先,近年来日本国内外建议废除死刑的呼声高涨,面对压力,很多法务大臣尽量避免“逆势而动”。
其次,日本政坛局势不稳,内阁成员变化不断,即便是法务大臣如此高位,也要为“明天”有所考量,“慎重,再慎重”。
再次,在日本历任法务大臣当中,曾有过多位虔诚的教徒。如,前首相小泉纯一郎时期的法务大臣杉浦正健,便因为信奉佛教,而拒绝在死刑犯执行书上签字。他的这种行为还遭到小泉纯一郎的批评,被指“分不清个人观点和官方说辞”。
于是,麻原彰晃的死刑判决上,日本法律中另外一条规定,被法务大臣们拿出来做了挡箭牌:当死刑囚有可能成为其他判决证人时,可暂时不予执行。
奥姆真理教案件审判中,一共有192人被起诉,直到2018年1月,最后一名被告高桥克也被判处无期徒刑,持续了23年的漫长审判才算结束。麻原彰晃的死刑,也到了拖不下去的时刻。
7月6日,日本法务相上川阳子发布了麻原彰晃等7名奥姆真理教骨干成员的死刑决定,“(奥姆真理教)一系列案件穷凶极恶,对社会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实在无法想象那些被害者和家人们,至今仍要遭受的苦痛。死刑,是经过法院的充分审理确定的,是慎重、再慎重的决定。”
这是一个自1993年恢复死刑制度以来创日本历史之最的决定。此前,1911年1月24日,日本曾将被控谋划刺杀天皇的11名政治犯同日执行绞刑。
上川阳子虽然是女性,但在执行死刑的问题上,却被认为比之前那些男性法务大臣“更积极”。她在2014年10月至2015年10月第一次担任法务大臣期间,一共签署了10起死刑执行命令。而这一任期,她选择终结旷日持久的奥姆真理教案。
“把骨灰交给我的四女儿”
据日本媒体报道,7月6日行刑之前的麻原彰晃,与平时并无不同,在东京拘置所的单独房间里打坐了很久,自言自语,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当管理人员告诉他“家属要来道别”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应。最后的一餐也是麻原彰晃自己吃的,没有借助管理人员的帮忙。不过,他在管理人员的帮助下在拘置所的狭小空间内做了运动,还洗了个澡。
死刑是由数名狱警一起执行的,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他们其中哪一个按下的电钮开启了死亡之门——实证证明,这有助于保护狱警的心理健康,以免他们因执刑过多而产生心理障碍。
但对麻原彰晃来说,结果是一样的。电钮按下,正下方的踏板缓缓打开,他的脖子靠着一根绳子挂在天花板上,两腿腾空,不住地扑腾着。
不久后,麻原停止挣扎——又一次标准的死刑执行过程。
他留下的最终遗言是,“把骨灰交给我的四女儿”。
7月11日,曾公开表示“想和父母断绝关系”的四女儿松本聪香,委托律师在东京召开记者会称,决定将麻原的骨灰撒入大海,“遗骨对信徒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为避免(遗骨所在場所)被当作圣地,撒向太平洋的辽阔海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