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青梅竹马
2018-07-18陶林
陶林
一
广告设计师栾亚岭准备好了全部的资料之后,就报了案。案情是这样报的:一个叫做刘雪雯的云南女子通过微信,骗了他十万块钱。他说他们有一夜情。在南京,栾亚岭与她认识并发生关系。不久后,她向他借钱。这个女子做微商,缺钱了。他就带着现金,再度去南京见她。两人一起欢度了两天后分手,相约一起在西双版纳见。随后,她就消失了。
栾亚岭说他本来不想惊扰警方的,钱的数额并不是特别巨大。但他现在离婚官司缠身,希望警方介入,快点找到这个女诈骗犯讨债。
栾亚岭报案以后,很快就有两个警察约他到市公安局见个面。他们一老一少,一个姓宋,一个姓张。宋警官是搞经济案件的,张警官是搞网络案件的。两人与栾亚岭寒暄了两句,肯定了他对警方的信任,表示追查罪犯是警方的天职。随后,他们就追问这个“刘雪雯”的情况。
栾亚岭就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向两位警官介绍:“刘雪雯,女,1982年出生。我们是同年人。我能记住她身份证号码上直到生日前的几位数字——”
宋警官摘下警帽,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他从档案袋里掏出一张激光打印出的照片,打断他問:“她就是你提供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
栾亚岭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是的!”
宋警官满脸疑惑地说:“看起来,这个女人年龄并没有那么大。而且,按照你提供的身份证号头序显示,她并不是云南人啊,倒是我们本市的人啊!”
栾亚岭又点了点头,说:“是,她是我们这的人。后来到了外地念了大学,再后来,嫁人嫁到云南去了。可惜,她嫁错人了,到了云南之后,丈夫酗酒,赌博又家暴,生活过得很不如意。”
年轻的张警官就问他了:“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栾亚岭继续点头,说:“对,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张警官说:“这一定是她在编造故事,博取你的同情心,让你放松警惕!”
栾亚岭看了一下天花板,说:“她给我看了她身上的伤痕,肋骨上有两指宽的血淤,有根肋骨断了,肯定是脚踢的。家暴,长期严重的家暴,她精神都有点……小问题。”
宋警官说:“嗯,嗯,你提供的材料里面也提及了,就不必重复了。我看你保存她的相关资料这么全面,是不是在刚认识这个刘雪雯的时候,就对她有所提防呢?”
栾亚岭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一个御宅族,除了客户,平时接触的人也不多……”
“对不起,你是什么?”五十出头的宋警官有点迷惑,打断了他的话。年轻的张警官赶忙负责解释:“他是说,他自己是整天闷在屋子里干工作的那一类人,技术人员!”
宋警官点点头,说:“哦哦,你的意思,是自己的社会经验并不很充足是吧,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对她进行提防?”
栾亚岭说:“我听了她的自我介绍。觉得她的出身,成长,跟我很像,所以我们一见如故,很快就热恋上了。”他微微露出一丝回味过去的沉迷表情。
宋警官就用黑水笔敲了敲桌子,惊醒栾亚岭,说:“这是去年冬天的是吧?你的爱人并不知道你们这些情况吧?”
栾亚岭说:“嗯,她不知道。她也没必要知道。这不关她的事情。”
宋警官很严肃地说:“小伙子,你是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人,居然背着爱人做这样的事情,你自身的责任很大的。”
栾亚岭点点头,带着点愧色地问:“嗯,你们管婚姻法这一块么?”
宋警官看了一眼搭档张警官,淡淡一笑,说:“当然,这个情况,跟案情关系不大。还是说说你跟这个刘雪雯吧。除了她家暴,你还知道一点她什么情况?对了,她家在云南哪一个城市,昆明么,大理,曲靖,香格里拉?”
栾亚岭努力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应该在昆明吧。我也不知道了。我们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只顾着享受彼此的温存。她告诉我,她的父亲原来是我们市一家老化工厂的技术员,她的母亲曾经是那家化工厂的厂花。她的父亲高大英俊,鼻梁高耸,长着络腮胡子,有点像外国人的样子,而她的母亲是那种小巧精致的江南女人样子。可想而知,她自小就很漂亮,像一个外国的小姑娘。她小时候,头发又软又黄,她妈妈给她出很多的小辫子,把她打扮成一个新疆女孩,跳娃哈哈舞。不是那种矿泉水,是哇哈哈啊哇哈哈,吹动了脸上的小海艳……”
他一边说,那个年轻的张警官就一边用笔在案情记录本上沙沙地记录着。
宋警官想抽根烟,但抬头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喉咙里有一阵子泛堵。这糟糕的感受,使他对眼前这个“御宅族”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打断他说:“小栾,你停停。这些,都是那个刘雪雯自己告诉你的故事吧,你已经写成了材料,就不用再陈述一遍了!你能不能挑挑重点说说呢?”
栾亚岭一脸迷茫地问:“我看了,交代案情,难道你们不是需要越细致越好?”
宋警官忍住了自己的哈欠,沉闷地说:“当然是,越细致越好,线索就在蛛丝马迹里。不过,我们的主要工作是排查,太多的信息,有时候反倒是干扰。你自己有没有去找过她在本市的家里人呢?”
栾亚岭忙说:“我不正要说这事情呢么!我到那个破落的化工厂去找过关于她童年的线索,也托人打听到她爸妈的情况,还真有一点。她爸妈很早就离婚了。那个化工厂本来很不错,到了九十年代就走下坡路了,一蹶不振,直至破产。因为她妈妈一直嫌弃她爸爸没有用,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妈就闹着跟她爸离婚。两人闹了很久,最终还是离了。她被判给了她的妈妈。”
宋警官又打断他问:“这个,都是你打听到的?还是刘雪雯自己跟你说的?”
栾亚岭想了一下,回答他:“是我打听到的。”
“嗯,好,那就省得我们再去调查了。犯罪嫌疑人,原市化工厂职工子女,单亲家庭。”宋警官招呼年轻的张警官把这一点记下。他抓起警帽戴上,对栾亚岭说:“其实你所提供的线索已经够全面的了,找到这个女子应该不难。”
栾亚岭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说:“是啊,那就拜托警官了。”他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随即履行完第一次问询,签字走人。
报案人走后,宋警官静下心来梳理一下他已经提供的材料: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1982年生于本市生,长住云南。用身份证头几位号码以及照片到信息库查验符合条件的人,再通知云南警方进行通缉。这桩诈骗案件,数额小,社会影响也几乎没有,看起来很容易告破。
现在由互联网引起的各种各样的诈骗案子实在是太多了,就他手中堆积着要处理的,有网络传销案、网络中奖诈骗案、盗窃网络金融信息诈骗案、电信诈骗案、女大学生裸条高利贷案,还有令人头疼数额特大的网络非法融资案……
局里面正在轰轰烈烈地参与全市文明城市创建,工作区域,铁面禁烟。宋警官只能躲在洗手间里抽烟。他一边蹲着抽,一边想: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有了互联网,诈骗花样多了好几倍。技术进步了,人心没进步,就更糟糕,要是没有互联网,就没有这么多名堂了,该多好!
二
栾亚岭离婚了。
他1982年出生,比他所陈述的那个刘雪雯大上两个月。栾亚岭后来从网上得知,自己出生的那个月,英国和阿根廷爆发了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仗打得十分激烈。与此同时,以色列人正在激烈进攻黎巴嫩的南部,支持黎巴嫩的基督教民兵與异教徒作战。庞大的前苏联还存在,正在打阿富汗战争,猛烈攻打反抗者……世界不和平啊,自他出生以来,世界又打了无数场战争,从中东到巴尔干,从海湾到阿富汗,从非洲到乌克兰。世界都这么多的纷纷扰扰,何况一个小家庭。
到公安局录了口供之后,栾亚岭就要去找自己妻子肖为萍开庭打离婚官司。这是他们闪离的第二次开庭,为的是财产分割。他们其实已经开过一次庭了。那次,是为了孩子的归属权之争。这也是离婚官司中一次重要的争议。
栾亚岭和肖为萍有一个女儿,叫做溜溜,今年四岁。孩子不同于马尔维纳斯群岛,可以通过大打出手或者拳脚相加来解决。在孩子的问题上,法官单刀直入,干脆利索地、毫不掩饰地表达出自己的立场:“你看,你们家的孩子才四岁。这么小,不能没有妈妈。不要说女方没有责任,就算有责任,我也不能把孩子判给你!”
那位女法官一句话,把栾亚岭给打懵了。他没法跟法官辩论何以孩子那么小就可以没有爸爸。总之,孩子归了女方。与自己懵懂之中的女儿分手的那一刻,栾亚岭想哭出来,怎么两个人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一步了。
栾亚岭和肖为萍,按照当下通行的说法,都是标准的“八零后”,一个八五前,一个八五后。栾亚岭也搞不清怎么就跟肖为萍好起来的。当时,他是公司里干了三年的“骨干”广告设计师,肖为萍是实习生。肖为萍一开始叫“栾老师”,后来叫“师傅”,再后来就改叫“栾栾”或者“栾男”了。叫“栾男”的时候,肖为萍已经不在那家公司了,改到一家早教机构上了一阵子的班。而他们的恋情也算是步入正轨了。
栾男,取得是“暖男”的谐音。“栾男”的确是一个暖男,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死板、僵硬、不食人间烟火的理工生,中二,冷酷。作为广告设计师,有充足的心理承受力面对甲方的不懂装懂和百般挑剔。即便是再蠢的甲方,用最没有水准的眼光改一万遍他的设计稿,最终定下单的却还是他的第一稿,他都不会火冒三丈。这是一般设计师都不会具备冷酷的素质,栾亚岭修炼出来了。
他对这个世界保持无感,内心始终竖着中指。但是他一旦暖起来,连自己都很害怕。只要不花太多的钱,他可以把各种言情小说里套路都搬演一遍,各种宠女友的套路,有时候恶俗得令他自己都汗颜。不过,肖为萍不反感。任何一种俗的、甚至是恶俗的套路都不反感。她爱看言情小说,她怂恿自己的“栾男”恶俗。
这种怂恿的底气,来自于她顾不得父母亲的强烈反对。她就是要跟栾亚岭好。她父亲说这个搞广告的有什么,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钱,更没有,父母亲都是这个市里最早一批下岗失业的。肖为萍就坦陈:“我自己也没什么,姿色平平,本三学校毕业的。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我就是要跟他。而且,我十三岁之前还是个村姑。人家说到底还是多少年的城里人。”
独生女儿给自己这么定位,她的父亲也不多说啥了。肖为萍的父亲的确是地道的农村人,高考落榜生。他原本准备接受在老家韩庄种田终老的命运。可是,当村里出现第一个倒卖化肥的万元户的时候,他觉醒了。时代变了,他要走出去。他学驾驶,跑运输,很快在城里赚到了钱,回乡娶了老婆,生下了肖为萍。有了女儿之后,他更要立志留在城里了。
在以前的户籍制度下,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有了“商品房”之后,一切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他做了人生最得意的一次抉择,豁出了一切在城市里买到了第一批的商品房,把老婆孩子接到了城里来。肖为萍所指的“村姑”生涯,其实,也就是在老家村里成长的那段光阴吧。
好吧,暖男和村姑,实在也说不上什么太不门当户对的。女儿也就这样子。肖父肖母也没有太多理由反对,听之任之吧。之后,就是结婚成家。
作为出道颇早的广告设计师,栾亚岭也能攒一点钱,在这个城市里,买了一百平方的房子和一辆国产小车。婚事办得也中规中矩,不丢肖为萍的脸,也对得起两人热恋一场。怀了孩子,肖为萍保胎,辞了工作,在家休养。栾亚岭跳了槽,增加了一点月收入,依旧在干广告。接着孩子诞生,夫妻俩辛苦抚养,一切如常。
这桩普普通通的婚姻,像千千万万的婚姻一样。经受住了父母的考验,经受住了经济压力的考验,经受住了各种各样小摩擦的考验,按说就功德圆满了。可是不知怎么着,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最大的变化是,肖为萍又找到工作了。她的父亲给她在市自来水公司找到了一份会计工作。肖父对自己毕生的能耐很自负。在公车改革前,他依靠自己跑运输时老客户的关系,找到了一份给城建局长开车的合同工作。几年前,这个工作的含权量甚至比城建局很多普通公务员还高。就这么曾经的一层关系,就这么一声招呼,肖为萍得以到曾经的“事业单位”市自来水公司上班去了。
按说老婆有了新工作,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件好事啊。连栾亚岭都搞不懂,什么地方悄悄发生了变化。很诡异,很莫名奇妙的变化。变化从整个女方家开始越来越不待见这个姑爷开始了,从无数如冰裂纹一般密密麻麻的小事开始了。首先,老婆是越来越懒,越来越爱在他和他娘家之间搬弄是非。
懒么,都是独生子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暖男栾亚岭也就认了,没结婚前,他也很懒。他可以在累死累活下班之后,给她做各种餐饭,端上桌,端到她面前,千呼万唤,熱了吹、冷了热,哄她吃饭。只因为她负责带着孩子。他也可以洗碗,可惜拖地,可以帮她在滚筒洗衣机里洗好了两天忘了晾的内衣内裤挂出去。但是,她干嘛老要在父母亲面前说自己的不是?加班多,陪甲方的应酬多,回家扒在电脑上改图做方案,一点也不问孩子——他不是推了很多活,尽最大可能陪他们母子俩了么?在私企干活,都是一种扒一口吃一口的,推掉一件活,就是一笔收入的损失。已经端上安稳铁饭碗的肖为萍,她似乎真不在乎那一次设计几百块钱的收入提成。她抱怨栾亚岭老板缴纳的社保不齐全,没有安全感,他就自己去补全了;她抱怨他爸妈带不好孩子,他就不让他爸妈带,渐渐连门都不让进。可是,她还是在向他爸妈滔滔不绝地数落他的不是。
于是,她爸妈对他也就越来越不满,甚至是无数没来由和说不清的不满。公车改革了,肖父再也不跟某个官员了,而是归机关事业管理局集中管理。合同制老司机,不受待见。他就借了女婿的车,说姑爷的车闲置率太高,得跑“滴滴”打车才赚钱。上下班,由他负责接送女婿就成,其余的时候跑车挣钱。栾亚岭换了新公司,离家其实很近,坐公交几站路也到了,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就很热情地帮老丈人搞定开户申请之类的事情。结果车是有借无还,养车成本归栾亚岭,收益却归他。
本来无所事事的肖母,热情地来帮女儿女婿带外孙,却一并把麻将场搬到了女婿家里。还拉着宝贝女儿一块打。孩子必然就是这么凑合着照顾。偶尔,爷爷奶奶来看孙子,她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亲家。何止亲家,她似乎多少日子都没给女婿露过笑脸了。家庭气氛搞的很不融洽。
忍无可忍,忍无可忍,当栾亚岭在自己心中默念过整整一万遍“忍无可忍”之后,他发飙了。那一晚上,他又是加班回到家,目睹岳父、岳母、老婆以及一个老牌友在客厅打牌,他发出了怒吼,开出了公开决裂的第一枪:“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又不是入赘你们家的上门女婿!”
栾亚岭提出了离婚。
三
栾亚岭和肖为萍的第二场官司打得也一败涂地。
房子也断给了女方,而令他感到憋屈的是,法院只负责断,并不再负责断后的痛。比如,这栋房子还有部分的贷款,不多,却正在由栾亚岭还着。他申诉,希望所剩下十万块钱应该有肖为萍去还。法官说这个事不归法庭管,应该由他们夫妻俩到银行去商议解决。对栾亚岭不以为然的肖为萍并不理睬法官的这个建议,她拒绝和栾亚岭见面,拒绝缴纳贷款。双方共同持有的房产证在她手上,法官的判决书也在她手上,她有恃无恐。而在银行征信体制下,栾亚岭又不敢断供,他得为自己的信用负责。
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其实是感情的战场。离婚啊,就是这场战争的大决战。决战里,栾亚岭兵败如山倒。在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进入了肖家的一个婚姻骗局里。自己怎么失败得那么彻底?最后,他唯一的收获,是肖父还算有一线良心,终于将车还给了女婿,连同有待处理的上千块的罚款,扣十一分。
离婚前后的栾亚岭,在父母老房子那住了一好阵子。
那是个大化工厂的老职工宿舍区,房子都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样式,在全国可以找到无数的复制品。可笑的是,这么老的一片房子,还顶着个化工新村的名号。在全国地产经济拆城造城风潮中,按新常态说,老城拆迁这一块早该改造了。事实上,它也改造四分之三了。厂区很快被拆光了,下来就是宿舍区。可是,就在拆到他家所在的那一片区时,改造工程停了下来。倒不是出现官商勾结导致有人抗拆,也不是政府出现什么腐败问题。没有。人们在盼望着拆迁,政府也光明磊落。就是不拆了,政府要到城南去开发智慧新城了。那里一大片广阔的天地,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施政的理想。
没拆掉的工厂宿舍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所有八十年代的风貌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栾亚岭不用费力去追忆似水年华,他就在过去的光荣与梦想中,灰溜溜地重温自己的童年、少年。母亲已经熬到拿退休金的辰光了,而父亲每年还要缴社保。一对老职工夫妻所有积蓄的钱,都给了栾亚岭福去买了个家。没想到,仅仅四年,这个平时特别温顺、不怎么爱吭声的独子,连家都破了,似乎连个正经理由都没有。他们就用段青青生活的遭遇安慰亚岭。
青青是亚岭的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这次搬回家与父母暂住一阵子,他几乎快忘了当年那个经常来找他一起玩耍的女孩子。她生得细细长长,永远高出亚岭半头。她的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细细的头发就像整个是金色的童年。她的妈妈会给她编很多的小辫子,把她打扮得像是一个新疆的小姑娘。而给栾亚岭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她额头上的一道浅浅的血管蓝痕,因为皮肤薄,那道蓝痕像一道凉月般若隐若现。
回忆起段青青,栾亚岭本来阴冷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非常灰暗的一段日子,稍稍有了那么点希冀,完全被她的眉心凉月所照亮了。晚上睡不着觉,他就走出楼梯道,走到老厂区的道路上。多年以前,这一片区域总是被一股刺鼻的化工原料味道所笼罩,闻久了头脑似乎会变得恍惚。如今,萦绕他青少年时代的气息完全没了,但那种恍惚依旧还在。
栾亚岭仰头看那些微微倾斜的电线杆。那杆子上叠加承载了整个老厂宿舍区的历史层叠:电线之上有电话线,电话线上还有有线电视线,有线电视线外又是光缆网线。唯有那还安装着钨丝灯泡的路灯没有变化,依旧保持着爱迪生发明出来它们的样子,在朽坏的搪瓷灯罩护佑下发着昏黄的光。就像古老的时间证人,证明栾亚岭和段青青的青梅竹马时光。那时候,他们在这些路灯下玩耍。玩跳绳,玩跳房子。尽管尚年幼,栾亚岭会提出玩抱抱跳跳长得高的游戏,他喜欢抱一下瘦瘦的青青。
整个新村的小女孩很多,内向的小男孩栾亚岭只爱和他的青梅竹马在一起。栾亚岭会用诸如“玫瑰丝”、“唐僧肉”或“酸梅粉”之类廉价的小零食,换取青青的克力架、巧克力豆、威化夹心之类高档的零食,会在陪她学骑自行车时帮她掀裙子、扶自行车后座。那时候他们亲密无间,甚至很多同一个工厂的叔叔阿姨都觉得,长大了他们,会成为恋人、成为夫妻。上了小学男孩女孩有大妨,他们也不管。栾亚岭被同学嘲笑一天到晚都爱跟女孩玩,他也不理睬。大人们甚至开玩笑说,这两小的这么亲密,指不定进入青春期就会偷食禁果,可留心要管好了。这些话并不是只有别人在说,连他们的父母都说,吃就吃呗,从小看到大,知根又知底,蛮好蛮好。
青梅竹马的感觉真好。可到了十一岁,段青青的父母亲离开了化工厂,也把两个孩子即将到来的青春期激情给带走了。栾亚岭的整个童年和少年也就噶然而止。他直接早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更加内向,更加沉默,考到了本市最好的中学,随即到南京念了一所还算入流的大学,学工业设计,拿过几次校园设计竞赛奖。毕了业到上海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继续做广告。为了谈恋爱,相了几次亲,慢慢变成了“剩男”,随即遇到了肖为萍。
回忆过去久了,栾亚岭已经记不清自己和肖为萍热恋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他也懒得去记了。离婚这事太伤人,彼此都把最恶劣的一面用以全力以赴杀戮对方。很残忍。想到肖为萍,他满脑子只有怎么再打第三场官司,把十万块钱贷款的包袱给卸下来。既然已经了断,彼此就是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是仇人,夺子夺产的仇人。两人之间,只有抱怨,恨意,恼怒和敌视,不会有别的。
肖为萍留给栾亚岭的麻烦,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无形的东西,那就是给大家一个解释。对婚姻破裂的解释。栾亚岭觉得自己并没错,兴许,肖为萍也觉得自己没有错。可两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破裂了。几乎所有人都会问,究竟是为什么呢?谁之失,谁之过?天知道,鬼知道。
住在家里的烦闷期,父母通常会以更糟糕的人的处境来安慰儿子。他们就提及到段青青的近况:父母离异,远嫁他乡,遭受家暴。但这些信息从何而来的呢?父母也是听以前老工友之间传的。厂子的人早散光了,彼此联系几近全无。冰冷彻骨的栾亚岭心中尘封的温暖被激发起来,有点一发不可收拾的况味。他上网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电影,诸如《怦然心动》、《悬崖上的金鱼姬》、《返老还童》、《小曼哈顿》、《白夜行》、《爱你罗西》、《两小无猜》……
这个广告设计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疗伤治愈之后,便真的会有一时半会的怦然心动。可每当走出灰暗的老厂区,走到市区里,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他就觉得自己是想入非非了。茫茫人海,纵然有心去追索,又能往哪里去找呢?
栾亚岭还知道,在他出生的那一年,一个叫做马尔克斯的南美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所写的书,叫做《百年孤独》。百年孤独,多可怕的一个隐喻,栾亚岭也搞不清自己是否余生都要孤独下去了。
四
令栾亚岭吃惊的是,没到两个月,两位警官就找到他进行第二次的询问。
与上一次到公安局去约谈不同,这次询问是在他的公司里。警车停在了公司楼下,警灯一闪一闪的,在迷离的细雨之中很晃眼。
老板同意他们在公司的接待室交流。坐定了,宋警官开门见山说:“这次来,想跟你再聊聊。最近,江南发生了一个大案子,一个20来岁职高毕业的女孩子,利用伪造的海外汇兑平台做金融诈骗,非法募资达到上百亿之多。她发展的下线,涉及到我市境内的就有五亿。五亿啊,这是多大的一笔钱!”
栾亚岭听得一脸茫然,问:“哦哦,这么厉害。可是,应该我没有涉及其中吧?”
宋警官点点头说:“当然,不关你的事。我是告诉你一声,我正好被省厅抽调到专案组,要去云南追捕这个潜逃的女嫌犯。”
栾亚岭陡然很紧张了:“您的意思,是,那个,刘雪雯也涉案其中了?”
宋警官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說,巧了,我正好将要去云南,也可以顺便追缉一下那个诈骗你钱财的刘雪雯。”
栾亚岭松了一口气,说:“那可太感谢宋警官了,辛苦您了!”
宋警官抽出一支烟,左右看了一下,说:“这有烟灰缸,看来能抽。”他递给栾亚岭一支说:“你也来一颗?”
栾亚岭摆摆手说,我不抽烟。宋警官微微一笑说:“手指甲都熏那么黄了,不抽?”
栾亚岭说:“前一阵子不顺心,在努力戒掉。抽烟不是好习惯。”
宋警官就说:“是闹离婚的吧。嗯,这次来,其实主要就是了解一下作为报案人的你,的个人情况。还有,关于这个刘雪雯的一些补充情况。核实了,我们就要通知云南警方,对她侦查了。我到云南时,正好可以问讯一下她。”
栾亚岭点点头说:“嗯,好好好,您尽管问。”
宋警官却不说话了,默默且专注地抽烟。在一旁年轻张警员立刻说:“我们根据你提供的一些线索,对她进行了核查,颇费了一些力气。不过,还是查到了这个人。”
栾亚岭立刻呼吸短促,有点紧张。只听张警官就加以陈述了:“刘雪雯,本市人,原名叫做段青青,或者,严格地说原名是段雪雯,小名叫做段青青。父母离异后,随母亲改了姓,叫刘雪雯。她母亲最终定居江南,在常州念了大学。以后的婚姻情况,跟你提供的大致吻合,嫁到了云南。”
栾亚岭一边听,一边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烟雾缭绕之后的宋警官这时候突然插话了:“这些情况,你其实早都知道吧。段青青,刘雪雯,在南京遇到她之前,你完全不认识她?”
栾亚岭一栗,说:“之前,我完全不认识她。”
“好!”宋警官说,“一切进入法律程序,你可要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嗯,之前我们做案卷调查的时候,有点疏漏,忘了了解你的情况了,这次来,我们再补充。你和你爱人为啥要离婚的?”
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栾亚岭稍稍有点慌,但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说了:“我前妻自小在一个叫做韩庄的村子里长大。她有个青梅竹马,姓韩。父亲死的早,以前家里特别穷,甚至要靠我前妻家接济才能把书念下去。”
“嗯,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没什么关系,这个姓韩的后来考到北京读大学,念了医科,本硕连读的那种。毕业后在苏州做医生,后来又读了博,毕业后作为人才被引回本市来了。”
“嗯,他跟你的前妻有什么情况?”
“没有,他们是青梅竹马。”栾亚岭很冷静地说,“韩医生也结婚了。他在苏州有房,被引进本市,又分了一套房子。还有安家费,买了一辆进口车。”
“这些头绪,跟本案有关么?我们主要关心,你和这个,这个刘雪雯,这个段青青的关系。”宋警官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
“跟案子没有丝毫关系!”栾亚岭说,“真的没有,他们除了见面,吃了几次饭,也没有别的,连微信都很少发。”
“嗯,你还是很关注这件事。”宋警官微微地一笑,“青梅竹马,前妻的青梅竹马!”
栾亚岭摇摇头说:“宋警官,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一见面给我说一件事,我也告诉你一件罢了。我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的。我们离婚,其实是因为两人感情破裂了。”
年轻的张警官有点憋不住了的意思,抢着说:“栾先生,我们了解到你的情况。你的父母亲也是在那个化工厂下岗的,你自小也是从那个厂区出来的。你诚实说,应该很早就认识那个刘雪雯了吧?”
栾亚岭一脸茫然地说:“之前,我们不认识。第一次聊天,是通过微信;第一次见面,是在南京。“
张警官继续追问:“你知道你所报的这个案子蹊跷在哪里吗?“
栾亚岭依旧茫然地说:“她诈骗的数额没有上百亿?”
张警官说:“蹊跷,就在你!你说你对她没有防备,可是,你所提供的证据材料太全面,太详细了。你看你的微信聊天记录,这么多的对话,都是她在谈论过去回忆,她是个骗子,对你却一点没说假话,里面涉及到的早年的什么信息都不假。你看……你看,你提供的去南京的票据,开宾馆的记录。你的银行提款记录。你们的短信息交流。特别是,你提供的这张照片,怎么看,还是有点可疑。你的原始图片呢?你是一个广告设计师,把这些东西非常漂亮地做图做出来,用很高水平的PS伪造出来,应该难度不是很大吧?你是不是报了一个假案?”
栾亚岭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警官同志,我被诈骗整整十万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啊!”
沉默着的宋警官突然发话了:“我们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小栾,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报假案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如果是,现在撤案还来得及。我明天就动身去云南,小张也继续排查。等我从云南回来,一切自然都会明了的!”
接待室里长久地安静了起来,只有香烟的烟气在缭绕。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接待室外,公司同事做设计时点击鼠标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
许久,栾亚岭才郑重开口说:“宋警官,如果你能在云南找到段青青,呃,就是刘雪雯。告诉我一下。也拜托你告诉她一声,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