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排行榜及其传播与接受——基于对20世纪以来杜诗选本的考察

郝润华　王燕飞

王兆鹏等著《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版)一书，用计量分析的方法研究唐诗名篇的影响力，作者通过对古今70种唐诗选本(其中古代33种，现当代37种)、《唐诗汇评》、研究论文、文学史著作以及网络数据等进行综合分析考察，统计出前100名的唐诗，方法与结论均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与说服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笔者在此也借鉴此法，对20世纪以来产生的杜诗选本做一粗浅考察，试图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今人对杜诗的接受以及杜诗经典化的现代历程，并与《唐诗排行榜》以及日本的现当代杜诗选本作出比较，考察各自的选诗立场以及对杜诗审美的不同认识。

一、20世纪以来国内重要杜诗选本及其选录情况

《唐诗排行榜》就所考察的选本而言，包括古代与现当代两个时期的唐诗选本，所对比的对象是“唐诗”。而本文所考察的是20世纪以来产生的杜诗选本。笔者对这些杜诗选本选录杜诗的情况首先做出统计，然后通过考察发现其差异性与现当代杜诗学者们的接受情况。笔者所考查二十世纪以来编选的20种杜诗选本，按出版时间列表展示如下：

书名编选者、选注者出版社与出版时间序号《杜甫诗》傅东华商务印书馆1934年1《杜甫诗选》冯至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2《李杜诗选》苏仲翔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3《杜甫诗选讲》程云青江苏文艺出版社1958年4《杜甫诗选》黄肃秋、虞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5《杜甫诗选注》冯江五香港万里书店1978年7《杜甫诗选注》萧涤非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杜甫诗选》山东大学中文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8《杜甫选集》聂石樵、邓魁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9《杜诗鉴赏》夏松凉辽宁教育出版社1986年10《杜诗选注》曹慕樊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11《杜甫诗集导读》刘开扬、刘新生巴蜀书社1988年12《杜诗名篇新析》许永璋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13《杜甫诗选译》倪其心、吴鸥巴蜀书社1990年14《杜甫诗歌赏析集》陶道恕巴蜀书社1993年15《中国诗苑英华·杜甫卷》吴庚舜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16《杜诗今译》师兴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17《杜甫诗》谢思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8《杜甫诗选》葛景春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19《杜甫诗歌鉴赏辞典》俞平伯等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20

上表所列出的20种杜诗选本，是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本世纪完成的较有代表性的杜诗选本，时间跨度有近八十年，以1979年为界，之前的杜诗选本有5部，此后的杜诗选本15部，基本上能反映二十世纪以来国内杜诗选录的真实情况。

考察以上20种杜诗选本，并将排于前100题的杜诗次序与情形列表如下：

名次(并列)诗题诗体选录频次序号1月夜五律2011哀江头七古2021羌村三首五古2031石壕吏五古2041新婚别五古2051垂老别五古2061秋兴八首(选)七律2072望岳五古1982兵车行七古1992丽人行七古19102春望五律19112新安吏五古19122无家别五古19132蜀相七律19143房兵曹胡马五律1815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五古18163悲陈陶七古18173北征五古18183赠卫八处士五古18193潼关吏五古18203又呈吴郎七律18213秦州杂诗二十首(选)五律18224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五古17234醉时歌七古17244梦李白二首五古17254登楼七律17264宿府七律17275前出塞九首(选)五古16285后出塞五首(选)五古16295蚕谷行七古16305佳人五古16315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七古16325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七律16335诸将五首(选)七律16346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七古15356春夜喜雨五律1536

名次(并列)诗题诗体选录频次序号6旅夜书怀五律15377述怀五古14387月夜忆舍弟五律14397绝句二首五绝14407洗兵马七古14417小寒食舟中作七律14428后游五律13438解闷十二首(选)七绝13448悲青坂七古13458画鹰五律13468春日忆李白五律13478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13488客至七律13499三绝句(选)七绝12509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三首五律12519曲江二首七律12529岁晏行七古12539饮中八仙歌七古12549堂成七律12559江村七律12569狂夫七律12579咏怀古迹五首七律12589登高七律12599登岳阳楼五律126010同元使君舂陵行五古116110塞芦子五古116210彭衙行五古116310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七古116410剑门五古116510恨别七律116610赠花卿七绝116710送韩十四江东省觐七律116810白帝城最高楼七律拗体116910最能行七古117010阁夜七律117110天末怀李白五律1172

名次(并列)诗题诗体选录频次序号10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选)七绝117310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七古117410白帝七律拗体117511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七古107611枯棕五古107711成都府五古107811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七律107911夔州歌十绝句(选)七绝108011客从五古108111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选)七律108211八阵图五绝108311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七古108411江汉五律108511江南逢李龟年七绝108612留花门五古98712野望七律98812客亭五律98912草堂五古99012古柏行七古99112壮游五古99212遣怀五古99312赠李白七绝99412绝句漫兴九首(选)七绝99512百忧集行七古99612不见五律99712释闷七律99812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七古99912发秦州五古9100

由于上表统计对象是20世纪以来的重要杜诗选本，因此，名次并列情况较为普遍，如并列第一名的杜诗即有：《月夜》《哀江头》《羌村三首》《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秋兴八首》等7题。并列第二名的是：《望岳》《兵车行》《丽人行》《春望》《新安吏》《无家别》《蜀相》等7题。并列第三名的是：《房兵曹胡马》《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悲陈陶》《北征》《赠卫八处士》《潼关吏》《又呈吴郎》《秦州杂诗二十首》等8题。也就是说，这22题杜诗，是20世纪以来的重要杜诗选本中当选率最高的作品。那么，这一统计结果与《唐诗排行榜》中的情形是否具有一致性呢？

二、《唐诗排行榜》与国内杜诗选本排行榜中次序之比较

在王兆鹏《唐诗排行榜》前100题唐诗中，杜诗占有17题，其情况如下：

排名诗名诗体古代选本现代选本杜诗选本的排名1登岳阳楼五律1126并列第92登高七律726并列第93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七律328并列第54石壕吏五古724并列第15旅夜书怀五律1014并列第66蜀相七律423并列第27望岳五律722并列第28春望五律724并列第29九日蓝田崔氏庄七律84未入前20名10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七古711并列第1011兵车行七古420并列第212秋兴(玉露凋伤)七律716并列第113登楼七律79并列第414月夜五律521并列第115北征五古312并列第316春夜喜雨五律422并列第617羌村(峥嵘赤云西)五古615并列第1

以上将《唐诗排行榜》统计出的100题唐诗中的前17题杜诗与前述20种杜诗选本作了统计比较，发现情况竟然有所不同。在《唐诗排行榜》前100名中，研究者统计出杜甫诗作共计17题，在入选诗人中高居榜首，这17题杜诗依次是：《登岳阳楼》《登高》《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石壕吏》《旅夜书怀》《蜀相》《望岳》《春望》《九日蓝田崔氏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兵车行》《秋兴八首》(“玉露凋伤”)、《登楼》《月夜》《北征》《春夜喜雨》、《羌村》(“峥嵘赤云西”)。

也就是说，《唐诗排行榜》前10名杜诗分别是：《登岳阳楼》《登高》《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石壕吏》《旅夜书怀》《蜀相》《望岳》《春望》《九日蓝田崔氏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而前述杜诗选本排行前10名的则是：《月夜》《哀江头》《羌村三首》《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秋兴八首》《望岳》《兵车行》《丽人行》。

比较以上两种排名的前10名，结果两者共选的只有题首：即《石壕吏》与《望岳》。这个结果似乎有些出人意料。而且上列二表统计结果在其他方面差异也较大，如《唐诗排行榜》排名第一的《登岳阳楼》，在杜诗选本中仅仅是并列第9名。再如《唐诗排行榜》排名第9 的《九日蓝田崔氏庄》，二十世纪以来的杜诗选本中却很少被选录。通过前面的比较，可以初步得出以下几个结论：

第一，《唐诗排行榜》显示的似乎是大众的接受口味，而杜诗排行榜体现的则更多是学者的接受。大众的口味是题材通俗易懂，语言朗朗上口，其中若有大众喜爱的警句则更易得到传播。《唐诗排行榜》前10名中除《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石壕吏》篇幅较长外，其余诗歌都是短小精悍的五律、七律作品，而且皆是历代传诵的名篇。而杜诗选本选录前10名的作品除《秋兴八首》外，则几乎是篇幅较长的古体。

第二，《唐诗排行榜》证明了体裁与语言的重要性(重警句、简短的五律)，而杜诗选本则更多的是看中杜诗的题材与思想(爱国思想、民族情感、忧患意识)。究其原因，产生于上个世纪中期的冯至《杜甫诗选》和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两部选本，对后世产生的杜诗选本影响巨大，而这些学者们选诗基本上都是看中了杜甫的人民性、爱国情等思想表现。

第三，杜诗选本为何多选杜甫古体？我们知道，古代诗歌无论五古还是七古创作，在用韵上都比较灵活，可以通用一个韵，也可以转韵；对于字数也没有过严的限制，五言杂七言，七言杂五言，也可以用散文化的长句。因此，古体诗在叙事以及表达作者情感与思想方面，几乎不受拘束。请看古人对杜诗古体的评点：

蔡宽夫曰：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往往失其命题本意。惟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岀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

唐汝询曰：杜五言古，体情莫妙于“三别”，叹事莫核于“三吏”，自诉莫苦于“纨袴”，经济莫备于《北征》。

可见，杜甫的古体诗之所以达到古代诗歌的最高成就，即是诗人呈现出的情感丰富且真挚，反映现实社会真实而细腻，题材开阔而具有现实意义与历史意义。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中国的特殊时期，那时的知识分子对于杜甫诗歌主题意义的认识十分突出，因此，这一传统被二十世纪以来的杜诗选本所继承与延续。

二十世纪以来国内影响最大的三部杜诗选本分别是：冯至等编选《杜甫诗选》(1956年，选诗264首)、萧涤非《杜甫诗选注》(1979年，选诗205首)、聂石樵与邓魁英《杜甫选集》(1983年，选诗226首)，将此三部杜诗选本共同选录或仅选其一的情况加以展示及比较，可以略窥其选录篇目的主题取向：

比对考察这三部国内著名杜诗选本，其选录杜诗作品情况，除《秦州杂诗二十首》外，其余20题二十世纪以来杜诗选本居前位的作品，均被这三部选本所选录，即：《月夜》《哀江头》《羌村三首》《石壕吏》《新安吏》《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秋兴八首》《望岳》《兵车行》《丽人行》《春望》《蜀相》《登岳阳楼》《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悲陈陶》《北征》《赠卫八处士》等。如前所述，二十世纪以来的国内杜诗选本选录作品，基本上是受到冯至、萧涤非二种杜诗选本的影响，加上产生于八十年代的聂石樵、邓魁英选本。三书选录作品均在二百馀首，而三书共同选录的作品就有103首，占到其中的一半数量。而这些诗都是具有艺术代表性的杜诗作品，如排行第一与第二的《哀江头》《羌村三首》《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蜀相》《登高》《登岳阳楼》《春望》《秋兴八首》等，其中多是反映史事的作品，具有十分鲜明的时代意义，如《兵车行》《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诸将五首》《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等诗。考察这些诗作，与本文第一部分列表中所考察二十世纪以来杜诗选本的前100题杜诗基本重合，即是说三种选本与后来的杜诗选本所选录的作品篇目出入并不大。可见这三种杜诗选本影响了以后产生的诸多国内杜诗选本的选录取向，也是导致近一百首杜诗经典化的三部重要选本。

与此相反，据笔者统计三部选本仅选录一部的是(以冯本选诗为准)：《哀王孙》《玉华宫》《偪侧行赠毕曜》《义鹘行》《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遣兴五首》《赤谷》《积草岭》《泥公山》《木皮岭》《白沙渡》《飞仙阁》《龙门阁》《石犀行》《戏作花卿歌》《光禄坂行》《去秋行》《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上牛头寺》《舟前小鹅儿》《寄题江外草堂》《喜雨》《对雨》《严氏溪放歌行》《警急》《西山三首》《冬狩行》《水槛》《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春日江村五首》《莫相疑行》《十二月一日三首》《移居夔州作》《听杨氏歌》《即事》《夜归》《晚晴》，共计37题。这些诗作普通读者一定会感到陌生，因为这些同样具有艺术性的杜甫诗歌由于早期(古代)的选本大都不录，因此它们也就为后来的选本所忽略。

可见，在杜甫诗歌经典化的过程中作为承担文学批评角色的选本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根据童庆炳的理论，文学作品的经典化建构，其内部因素至少有六项：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空间，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现人”， 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其中“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即价值取向)”与“发现人”其实就包括选本批评及选家(选家的眼光)。杜诗自身的高度艺术价值毋庸置疑，文本也具有相当的可阐释空间(如宋代“千家注杜”)，因此，在特殊意识形态与文化环境下的选本阐释就显得弥足重要，这也恰恰符合特定时期读者期待的视野。

杜诗阐释研究不仅仅在国内是显学，在上个世纪的日本、韩国甚至欧美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笔者在此对日本的杜诗选本情况也作了一些考察，以期在更为广泛的研究视角中考察二十世纪以来的学者对杜甫的接受。

三、日本学者选录杜诗的倾向与视角

二十世纪以来在日本本土大约产生了8种重要的杜诗选本，即：目加田诚《杜甫》(集英社1965年初版)，土岐善麿《新译杜甫》(光风社书店1970年出版)，三好豊一郎《杜甫诗集》(角川书店1972年出版)，小野忍、小山正孝、佐藤保《杜甫诗选》(讲谈社1978年出版)，森槐南著、松岗秀明校订《杜诗讲义》(平凡社1993年出版)，黑川洋一《杜甫(诗选)》(角川书店1987出版《鉴赏：中国的古典》本、1965年岩波书店《中国诗人选集》本、1990年岩波书店《杜甫诗选》)。考察统计这8部日本杜诗选本(图表略)，结果如下：

首先，8部选本共同选录的杜诗作品计有9题，分别是：《兵车行》《月夜》《春望》《曲江二首》《九日蓝田崔氏庄》《石壕吏》《新婚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旅夜书怀》。

其次，被7部选本共同选录的作品有19题，分别是：《房兵曹胡马》《夜宴左氏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羌村三首》《北征》《新安吏》《潼关吏》《垂老别》《无家别》《秦州杂诗二十首》《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秋兴八首》《缚鸡行》《登高》《登岳阳楼》《江南逢李龟年》《小寒食舟中作》。

就是说二十世纪以来的日本杜诗选本中，入选率最高的杜诗作品是：《兵车行》《月夜》《春望》《曲江二首》《九日蓝田崔氏庄》《石壕吏》《新婚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旅夜书怀》《房兵曹胡马》《夜宴左氏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羌村三首》《北征》《新安吏》《潼关吏》《垂老别》《无家别》《秦州杂诗二十首》《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秋兴八首》《缚鸡行》《登高》《登岳阳楼》《江南逢李龟年》《小寒食舟中作》，共计28题。

这个统计结果与国内选本选录情况大体吻合，既照顾到杜诗的艺术性，又关注其思想性，但是，不难发现其中也存在一些差异。与前文所考察的《唐诗排行榜》、国内杜诗选本排行榜进行对比，发现其中有些作品在国内外认可度都很高，如《兵车行》《月夜》《春望》、“三吏”“三别”(尤其《石壕吏》)、《望岳》《登高》《秋兴八首》等，而有些杜诗却是日本选本喜欢选录的作品，如《曲江二首》《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房兵曹胡马》《夜宴左氏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缚鸡行》《小寒食舟中作》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本身艺术性很高，但国内杜诗选本与唐诗选本选录概率并不很高(教材除外)，主要可能是历史原因所导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殊历史环境)。其他几首获选作品则说明了日本学者不同的审美视角。像《夜宴左氏庄》的清丽，《缚鸡行》的理趣，《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的写景，等等，都被日本学者所看重。

这些选本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产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黑川洋一《杜甫诗选》，此书前后有两个版本，选诗略有不同。岩波书店1990年版《杜甫诗选》(也是上个世纪最晚出的一部杜诗选本)分“一、浪人生活的歌”“二、安史之乱时的歌”“三、成都流寓的歌”“四、南国漂泊的歌”四个部分，共选录四个时期杜甫诗歌140首(选诗较前两个选本多)，其中古体55首，近体85首。根据附录于书后的黑川洋一所写《解说》，他的选录标准既考虑到杜诗的代表性，也兼及读者阅读时的趣味。该书选录杜诗视角与中国学者有很大不同。中国大陆的现当代杜诗选本都十分注意选录杜甫那些反映史事与现实的作品，如《北征》《悲陈陶》《悲青坂》、“三吏”“三别”、《诸将五首》等，而该书选诗则注重选录杜甫给朋友、亲人的赠别、酬答诗以及写景抒情诗。有为亲人所作，如《示从孙济》《醉歌行》(给从侄杜勤)、《忆幼子》《月夜忆舍弟》《恨别》等；为朋友所作如《送高三十五书记》《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重过何氏五首》《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别情见于诗》《赠高式颜》《九日蓝田崔氏庄》《崔氏东山草堂》《赠卫八处士》《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野人送朱樱》《送路六侍御入朝》《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等。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现存有十五首，该书就选了《春日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梦李白二首》四题。该书第二部分“安史之乱的歌”选录杜诗六十首，而直接反映安史之乱的诗作，该书却只选《哀王孙》《哀江头》《石壕吏》《新婚别》四首。可见，比起家国意识与现实意义，以黑川洋一为代表的日本现代杜诗学者似乎更注重杜甫对亲情与友情的叙写，究其根本，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文化与审美意识。中国学者长期受到儒家思想的侵染，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爱国意识，而日本学者自明治维新以来逐渐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更多的是对与自己有关的个人情感的关照。以杜甫《醉歌行》为例：

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少年能缀文。总角草书又神速，世上儿子徒纷纷。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门期第一。旧穿杨叶真自知，暂蹶霜蹄未为失。偶然擢秀非难取，会是排风有毛质。汝身已见唾成珠，汝伯何由发如漆。春光潭沱秦东亭，渚蒲芽水荇青。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乃知贫贱别更苦，吞声踯躅涕泪零。

此诗是一首七言歌行，据黄鹤编年，约作于天宝末，是杜甫为送别从侄杜勤落第归乡所作。浦起龙解曰：“凡三转韵，层次分明。首赞其才，中慰其意，后惜其别。以半老人送少年，以落魄人送下第，情绪自尔缠绵。”道出此诗的悠长意味。诗人虽然已酒醉，但文字中却充满了对其侄子的欣赏与鼓励，体现了诗人对亲情的特殊关怀与深厚情感，艺术性方面也达到了极高水准。在日本学者编注的8部杜诗选本中虽只有2部选本(森槐南与黑川洋一)选录此诗，但比起国内选本来说，入选率还是较高的，尤其是著名的杜诗研究专家黑川洋一在其最终版的《杜诗选注》中对此诗的关注，也能够说明日本学者的选诗视角。另如《示从孙济》诗：

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权门多噂沓，且复寻诸孙。诸孙贫无事，宅舍如荒村。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阿翁懒惰久，觉儿行步奔。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具论。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

此是天宝年间安史乱前杜甫写给从孙杜济的诗，我们从诗歌中能体味出杜甫对杜氏子孙命运的担忧与谆谆教诲。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评云：“中入比体，似歌似谣，只是家常话，直入两汉风格矣。”可见其精神内涵。此诗竟被6部日本杜诗选本所录。联系以上二诗的书写主题，固不难理解中日学者在选诗标准与审美观念上的些许差异。

以上将二十世纪以来国内重要杜诗选本排行榜、王兆鹏《唐诗排行榜》与日本杜诗选本排行进行了粗略地对比考察，发现其中有些杜甫作品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学者认可度都很高，如《兵车行》《月夜》《春望》、“三吏”“三别”、《望岳》《登高》《秋兴八首》等，说明了杜诗选录接受与经典化的同步性。但《唐诗排行榜》对杜诗的统计，显示了较为大众的审美与接受视角，而杜诗选本排行本则体现出了学者们对杜诗经典化的阐释与贡献。在杜诗接受与经典化过程中，有些杜诗是日本选本特别留意的作品，如《曲江二首》《夜宴左氏庄》《缚鸡行》《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示从孙济》《醉歌行》《醉时歌》等，说明日本学者略显独特的审美特质与杜诗鉴赏视角。可见，杜诗的传播与影响力是极广的，但由于接受者的身份与文化背景的差异，所接受与传播的杜诗类型自然有些许区别。

注释

：

①(唐)杜甫著、(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一《兵车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5页。

②(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五《北征》，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7页。

③按，诗歌数量以一诗题为一首，组诗只算一首。

④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的内部因素》，《天津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第86页。

⑤⑥(清)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醉歌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36页、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