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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姜色》,平静生活下的内心波澜

2018-07-17马戎戎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27期
关键词:藏族人阿拉三联

马戎戎

“影像在讲述人类一种共通的情感,不同民族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在拍片的时候我并不把自己限定为藏族人,试图通过影像能让其他民族和国家的人读懂。”导演松太加说。

松太加有一张平静温和的脸,回答问题的时候,脸上会流露出小学生一样认真又害羞的神情。偶尔,眼圈会不自觉地泛红。

朝圣前俄玛回到父母家

就一名“导演”而言,他的外表,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上海电影节期间,走进导演们下榻的银星皇冠大酒店,和监制杜庆春坐在一起的松太加,很容易被人忽略。一眼望过去,他不怎么像一名导演,反而更像一名制片人。

6月24日,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松太加导演的新片《阿拉姜色》同时获得评委会大奖和最佳编剧奖。这个结果,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只有两部中国影片入围金爵奖竞赛单元,一部是吕乐导演的《找到你》,另一部就是《阿拉姜色》。相比《找到你》,闭幕前一天也就是6月23日才正式首映的《阿拉姜色》在电影节期间宣传力度不大,声势偏冷。最终一下揽走两项大奖,称得上是一匹“黑马”。

尽管对于大众来说,松太加这个名字还比较陌生,然而,在文艺电影的小圈子里,这位藏族导演已经颇具知名度。2015年,他执导的电影《河》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参加“水晶熊”的角逐。同年,《河》的女主角、9岁的藏族小女孩央金拉姆获得上海电影节亚洲新人奖最佳女主角,成为上海电影节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后。

俄玛和罗尔基

松太加的导演生涯属于“半路出家”。作为一名“70后”,他的电影启蒙始于家乡青海大草原上流动放映的露天电影。早年他曾就读于青海师范大学美术系,正式开始电影创作之前,他做过小学美术老师、行政干部、专业画家。2005年,松太加以美术和摄影的身份参与了万玛才旦导演的《静静的嘛呢石》的拍摄工作。2011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电影处女作《太阳总在左边》,聚焦一名误杀母亲的藏族青年的内心世界。

电影《阿拉姜色》同样将镜头对准了藏人平静生活下的内心波澜。影片从身患重病的年轻女子俄玛的一次噩梦开始。从梦境中醒来的俄玛,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执意前往拉萨朝圣。深爱她的丈夫罗尔基只能随她前行。

从四川甘孜地区的四姑娘山一直到拉萨,路程1900公里,俄玛显然并没有做任何归来的打算。途中,俄玛病重离世,罗尔基才终于知道,俄玛在梦境中见到了前夫,她要在生命结束之前,帮前夫完成前往拉萨朝圣的心愿。俄玛的背包里一直背着前夫的骨灰。

女主角中途离世,对于剧作原理来说,这是一次大胆的冒犯。影片至此断然将接力棒扔给了在前一个小时内几乎是作为俄玛配角存在的丈夫罗尔基:对罗尔基来说,俄玛可以说是精神出轨。家庭中最大的秘密浮出水面,面对之后的旅程、俄玛与前夫的孩子,他该如何面对,如何选择?

对于《阿拉姜色》,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给出的评价是:“坦诚而深刻,勇敢不妥协,描述了人际关系的复杂,也刻画了在面临生命终极问题时刻的希望和救赎。”

松太加在文艺电影的小众圈子之内一向有“藏区是枝裕和”之称。《阿拉姜色》延续了他一贯平静温和的叙事语调,不似一般汉人眼中的藏族情感故事,电影中始终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过火的情感表达。松太加想要在影片中傳递和讲述的,是普通藏族人家的家庭关系,情感中最幽微的角落。

导演松太加

《阿拉姜色》同样有朝圣、超度、诵经这些近年来大热的藏文化元素,但松太加表现得非常节制,并没有大肆渲染这些元素,只是在不经意的细节处,流露出藏人别具特色的温暖和幽默:旅途中,一家三口围着篝火,以石子作为酒杯,唱起祝酒辞“阿拉姜色”;俄玛逝世,罗尔基在寺庙为妻子超度,僧人看着俄玛与前夫的合照对罗尔基说“这对夫妻一同往生,真好”,于是罗尔基悄悄地将妻子和前夫的合照从中撕开;俄玛与前夫所生的孩子在整部电影中眼神倔强,对继父毫无友好之意。然而,在途中,他看到一头同样失去了母亲的小驴,失声痛哭。罗尔基默默地看着孩子和小驴,和解在空气中流动。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影片的结尾:拉萨在即,朝圣的终点即将抵达,拉高的镜头带着罗尔基和观众一同俯瞰这片广袤而自由的高原。孩子的头发长了,罗尔基为他剪发。故事戛然而止,只听得到剪刀的声音,咔嚓……咔嚓……干净有余韵。

临近终点时,孩子把父母的照片悄悄粘好。这一次,罗尔基终于释然:“这次我们好好地把他们供在甘丹寺。”——纠结的情感终于上升成为宽容和成全。

电影节颁奖礼上,评委们这样评价这部影片:“每一次旅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道路本身比目的地更加重要。如果人类牺牲了他的欲望、他的自我,那么他就可以维持上升的旅程。我们想把这个奖项颁给邀请我们参加人类精神旅程的人。”

松太加说:影片的名字“阿拉姜色”是藏族人的祝酒辞,意思是“请干了这杯美酒”。他希望,观众能喜欢他酿制的这杯美酒。

《阿拉姜色》的监制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杜庆春,2005年,他也曾担任过《静静的嘛呢石》的监制。在杜庆春教授眼中,作为第一部由藏族导演独立编导的藏语对白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标志着电影作为一种语言进入了藏族和藏语的表达体系,藏族艺术家可以用电影这种现代媒介来表达自己对生命、生活以及对世界的看法。而《阿拉姜色》则除去了那些涂抹在藏文化上的神秘油彩,回归到生活和情感本身。松太加并不刻意强调藏文化符号,而是去探讨普通藏族人的家庭和情感问题,讲述的是一种普世情感,找到了藏民族与世界之间的对话可能。

对于这部影片的“非常规编剧法”,导演松太加本人认为,这个结构其实像一盏酥油灯,两端的形状、分量是一样的。杜庆春则这样解释:女主角个体并不是电影贯穿性的主角,家庭才是。这条路开始之前,这个家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割裂的,这个家庭只在法律层面上是一个整体;而随着旅程的进行,人和人之间才真正产生了爱的连接,这个家庭在更高层面上才真的形成了。

让藏族电影回归到人的层面

——专访松太加

三联生活周刊:这两年,藏族文化非常热,很多导演都在以藏文化为背景拍摄电影。作为藏族人,你怎样看待这些以藏族文化为背景的电影?

松太加:1949年以来,青海、西藏一直没有自己的电影制片厂。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新疆电影制片厂拍摄一些民族电影,但也都是用汉语拍。国外以藏文化为背景的电影,讲的也都是英文。所以始终缺失一个我们自己文化的理念。万玛才旦以后,藏语电影才慢慢多了起来。但是这两年,情况有了很大的改观。我曾说以前西藏好像只有我和万玛才旦两个人拍电影,但现在,在藏区有非常多喜欢电影的年轻人都开始做电影,全国各地的影视专业也能看到来自西藏的学生。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藏族导演,你怎样看待之前汉族导演拍摄的藏族题材电影?比如《农奴》,比如谢飞导演的《益西卓玛》等?

松太加:我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修时看过《农奴》,从摄影的角度来说,这是一部非常经典的影片。《益西卓玛》的導演是谢飞老师,作为学生,我不好评点老师的作品。谢飞老师看了《静静的嘛呢石》之后,说过一句话:少数民族题材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拍比较好一点。这是他拍完西藏题材之后对这个题材的思考。

三联生活周刊:《静静的嘛呢石》是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你也曾经担任过影片的美术和摄影师。你怎样看待万玛才旦导演?

松太加:万玛才旦导演是一名作家、知识分子,他是学者型的。《静静的嘛呢石》是中国电影历史上第一部藏语对白的藏族题材电影,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其实每个导演角度不一样,像我的话,就是对家庭题材、对情感生活比较感兴趣。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上一部电影《河》,也是通过一个小女孩的视角,来反映一个藏族家庭的生活。《阿拉姜色》也是聚焦在一家三口上。一家有感情隔阂的人,在朝圣的道路上隔阂逐渐被弥补。有生有死。那么关于这部电影的故事灵感从哪里来?故事的原型是什么?

松太加:电影的男主角容中尔甲是藏区特别有名的一个歌手。有一次我去四川,我们在酒桌上聊,聊到他身边发生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无意间我说这个特别适合拍成一部电影,然后他也觉得挺好,值得写下去。回去以后,差不多一个多月,这个剧本就写完了。写完了以后给他发过去,他特别感动。然后他在电话里说,要拍这个片子。缘起就是这样。

其实这个故事最初的雏形,是关于一个老头和一头驴的,但是我觉得如果照着这个方向去做,就过于“少数民族化”了,也太像是一部“影展电影”了,所以最终还是把电影做成了关于一个家庭的故事。

我的下一部电影还是讲家庭里的故事,是关于婚姻的,结婚和离婚。这是我自己的兴趣,我不太喜欢特别宏大的叙事,还是喜欢在这个最普通的视角上,讲普通人家里发生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之前已经有很多电影都拍过“朝圣”、磕长头,但你这部电影里,并没有过度渲染这些常见的藏文化符号,包括结尾,截止到进入拉萨之前,非常节制。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松太加:我还是把它做成一个类型化的,类似于公路片的感觉。但是在旅程当中,还是回归到人的故事。重点其实还是放在亲情上:感情的破碎,以及重新融合。

我希望电影能超越地域,回归到一个人的层面。因为在那片土地上——其实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人为生活奔波,为生活发愁,然后依然对世界抱有希望。这是一个有人类共性的,而不是以往的贴着佛教标签的,或者是神秘化的一个理解。

我并不希望大家来看我的电影,是因为我是一个藏族人。电影,就是电影。而好电影,就是好电影。

三联生活周刊:影片采取了一种非常平静的叙事方式,然而情感浓度非常高。为什么这么处理?

松太加:我觉得这个更符合东方人的情感表达方式,特别符合藏族人对亲情、对家庭关系的处理方式。我的电影里没有那么激烈的感情表达,一点也不疯狂,是一种含蓄的感情。

我们藏族人是不会当着一个人说“我爱你”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的。我父母结婚差不多40年,但是他们一生都没有说过一个“爱”字。这种东西实际上很温暖。感情不是挂在嘴上的,那样就太廉价了。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电影中的丈夫来说,妻子俄玛,事实上已经精神出轨了,这是非常微妙的人类情感。但是电影始终没有在这一点上做过多的强调和渲染。而在影片结尾,丈夫也对妻子的行为表达出了理解和宽容。这样处理,传达了藏族人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态度?

松太加:这是藏族人表达和对待情感的一种方式:彼此留一个空间,没必要所有的都说明白。结尾罗尔基的态度,其实是佛教中常讲的“大爱”。原来剧本中还有“普度众生”这样的台词,但后来都去掉了,因为觉得太直白、太用力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作为一名藏族导演,拍摄自己本民族的题材,你的优势在哪里?

松太加:一个是语言,一个是民俗——这些民俗是怎么来的。如果说,《冈仁波齐》拍的是藏族人怎么朝圣,我讲的,就是为什么要去朝圣。

三联生活周刊:事实上我们也知道,这些年藏族人的家庭生活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但在你的电影中,对于现代化对藏族人生活的影响好像涉及得不是太多。

松太加:我不太喜欢探讨现代。这些自然带了那就带了,但不是把它做成一个专门去探讨的话题。我觉得科技没有温度,我不太感兴趣,所以不会刻意地强调这个东西。至于有些人会认为,藏族人变了,那藏族人为什么不能改变?他们为什么没有权利享受现代化的生活?这是一种优越感,对吧。藏族也在变化,它在某一个坐标里变化着。但好与坏是历史证明的,由不得我们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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